林韧动身去河西之前, 接到了一共十八封画着各式各样小王八的书信, 那些小王八的背后无一都是一个人的笔迹，上面全部都写满了他的名字。www.jiujiuzuowen.com

更过分的, 是之前初一寄来的那些信纸，在第四次的时候，就已经让人用遇水可见的特殊笔墨，画上了同款小王八。

若不是他起了疑心, 命了天景阁的能人异士检查信件, 又怎么会发现原来早在十七刚去不久, 沈封便已经在信件上动了这些小手脚。

这也更加印证了他的猜测，沈封此人, 聪明绝顶，绝对不是那种不会审时度势的人。

比起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让林韧更加难以相信的是, 他好像还真是一个心有天下的人。

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人的存在？

林韧久在上京, 朝堂之上玩弄人心, 平日做些什么事情都要思前想后，与人勾心斗角，怎么会相信还真的有人怀着一颗赤诚之心？

别开玩笑了。

这种想法, 一直持续到他真正见到沈封之前。

十七已经暴露，人被连夜召回天景阁之后人都是懵的，她实在回来之后才知道自己暴露的，甚至暴露的不知不觉。

十七不敢相信，她也做过不少隐匿的任务, 可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快就发现了，而且还用了这么明目张胆的方法，她闷在天景阁好久，好不容易才在余静的劝解下重拾了信心。

很快，就到了两兵相接的时间。

在林韧彻底处理好陈家的乱党之后，沈封那边终于开始向着上京城中发起进攻，不过短短几个月，便已经率领人马，打到了河西的边城。

上京城中的官员们终于不复之前的日日谋算，他们开始担忧沈封一路打进来，若是这件事情真的实现了，他们苦苦争斗过来的东西岂不是一兮消散？

倾覆之下，富贵皆是云烟。

朝臣之中有无数痛恨林韧的人，此刻都希冀林韧可以赢下这一场胜利，因为如果连林韧都赢不了，大祁可以说是真的完了。

他们甚至连一个能够与沈封比肩的将军都选不出来。

唯一一个有过行军经验的将军，还守在熙宁，与蠢蠢欲动的蒙源人互相牵制，防止他们趁机攻打，导致他们腹背受敌。

林韧一路行进，亲自率领青羽卫，向着河西的方向前进。

一路上磕磕绊绊的，让林韧很是难受。

他轻轻的咳嗽了几声，余静在外面听见，担忧道：“王爷……”

“无事。”林韧清了一下嗓子，沉下声音：“别声张。”

他近日以来身体越发不好，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咳嗽的时间越来越长了，余静作为身边人，无比担心，但这一切都不能让军队知道。

三军之中，若是主帅的身体出现问题，军队怎么可能不会动摇。

他不能声张。

林韧与沈封雪在最初相遇的几个月的时间，在河西的边界为了一个小镇，来来回回打了八回，就在他每次都稳操胜券的时候，又把他那点胜利抢了回来。

非常会搞人的心态。

即便是林韧在宫中沉浮了这么多年，也经不住他这么折腾。

比起疲倦的青羽卫，淳洲那边的军队明显已经习惯了自家将军没事逗着对面将军的行径，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战争，而是两兵相接互相拉扯，没事骚扰一下，基本没有人伤亡。

毕竟将军说过，如今大祁腹背受敌，比起来打自己人，还不如养精蓄锐，留着对付敌人。

他们很懂。

但青羽卫这边不懂啊，穆勒每天头痛不已，尤其是看见那个沈封的时候。

他最开始也听过这位沈封将军的事迹，最开始他还不相信这个人比起沈承望将军还有让人惧怕，真当他和沈封对战的时候，他懂了。

他不是比沈将军更值得惧怕的对手，他真正让人觉得厌烦的是他不断挑衅的嚣张模样。

那人生的一副女子相，一双眼睛似笑非笑艳丽无比，就连身量也比男儿纤细不少，但这武功，却高的不可思议。

万军从中，他能够第一时间找准自己的位置，然后不知道就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一剑挑走他的银木仓。

他都被抢走好几把木仓了，到了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到最后干脆拎个棍子就上了。

反正对面好像把战争当做儿戏，他们索性就陪他玩玩。

谁都不知道少年的将军，在真正的战场上如鬼修罗，一剑横刀立马，破势八荒的模样。

他们只当沈封是一个游戏人间的小将军，让淳洲军队陪着他胡闹。

唯有林韧，在他游刃有余的笑意之中，察觉到了一丝危险。

他亲眼见过沈封是怎么挑抢走穆勒的武器的，也亲眼看见那个人明明在交战之中，目光却向着他的方向看过来。

四目相接的瞬间，他感受到了藏在他眼中的轻蔑和戏谑，还有一丝……惊艳。

那一抹惊艳，让林韧皱紧了眉头，让他更觉得可怕的是，他这种目光，并不觉得反感。

想起上京城中那些女子们看向自己时候，他是怎么恶心难受的，林韧不敢想象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他有那么一刹的不知所措。

但仅仅也是一刹那罢了。

但他越与沈封对战，他越发觉得心惊，也越发看不穿眼前的这个人。

他随心所欲的过分，做事放荡不羁，全凭喜恶，高兴地时候放他两座城池，不高兴了又追着他到处打。

他只觉得这人的心思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难以揣测，这些人之中，包括先帝。

可是越接触，越知道此人心中抱怀的是怎样的家国理想。

他与林韧交战，从来是顾及百姓，也顾及士兵，他看似胡来，实则非常有章法，几番折腾下来，林韧也大概能猜到他想要做什么。

他想要增加青羽卫的消耗，想要让他们不战而败。

想要他投降。

林韧又何尝不知道如今外面的情况，吴台那边虎视眈眈，他们还在内乱，这个时候，只有两支军队用最快的速度融合在一起，共同抵抗外敌，才是正道。

可他不能降。

他是大祁王朝最后的尊严，只要他退后一步，大祁便与叛军携手，上京城之中，无人会接受这样的后果。

他倒是想与沈封劝降，但沈封一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一直到，他以为沈封前去战场，想要看看他管辖的那个地区是什么样的光景，然后被他抓住，被迫在他的马上看烟雨风荷。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

林飞霜花，恣意跌宕，山间清涧，燕雀啾啾，人间美好。

他一生从来都没有过随心放肆，一顶小小的软轿，限制了他整个人生。

燕燕于飞，他那个时候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最初的时候，他以为这是一个自己羡慕的人，他有着一切自己不曾有过的东西，恍若天上明月，他追着他的身形，看他朗声大笑，看他御敌三千，一人独立。

心中是羡慕与嫉妒。

只是这一次，他的嫉妒随着梅雨蒸发消散，不知名的时候，生出些许心动。

谁也不知道的心动。

一个久久活在阴谋算计中的人，怎会不向往至纯至善？

他永远都记得，那个时候还是沈封的沈封雪，戏谑地看着他，问道：“林韧，我瞧你长得甚好，要是你愿意跟了我，今日我便放你一条活路，如何？”

他对上她的眉眼，所有的坚持差那么一点就变成尘埃。

谁都不知道他多想放下一切说一声好。

去他娘的世俗繁杂，去他娘的君臣道义，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但是他只是冷呵了一声：“沈封，你是想死吗？”

沈封眯起眼睛笑了：“自是不想的，不仅不想，而且还想长命百岁，若是长命百岁也不行，那就愿我大祁海晏河清，山河朗朗，你觉得如何？”

林韧嗤笑：“那你还是许愿长命百岁来得容易。”

哈？开什么玩笑。

你一个叛将，还能希望海晏河清？还敢奢求山河朗朗？

这片土地上，没有遍地饿骨就已经很不错了，他能保证百姓们苟且活着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他居然还和他说什么愿望。

沈封也不反驳，而是十分不讲道理地将他从马上给丢了下去，他踉跄了两步方才站稳，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沈封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将军是不知道你心中在想什么，不过若是你心中还有那么一点良知，在我走之后，不要对城中的百姓动手，如若不然，等到本将军回来，就不会在战场上与你虚与委蛇，届时不过半年，我便会让你，以及你背后的皇帝与朝臣，后悔今日的决定。”

林韧微微挑了挑眉。

却又听他道：“王爷身在朝中多年，打起仗来还挺有天赋的，不过王爷更擅长的应该是对付朝中的那些老臣吧，若是他们想要浑水摸鱼，在本将军离开的时候做点什么，还请王爷，一定要帮帮忙，我虽为叛将，但我祖上也算是大祁功臣，咱们给彼此都留点脸面，届时一切，都好商量。”

林韧抬眸：“那我若是不答应呢？”

想要他不趁机那会他夺走的城池，然后等他从前先回来的时候再与他动手，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沈封看着他的眼睛，轻笑：“王爷会答应的。”

他的语气，是全然相信的人之间才有的笃定。

林韧很想嘲讽他一番，可是对上那双眉眼不可方物的眼睛，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两个人的衣衫，天光从云层后面零零散散的散开，晕开涟漪水雾与迷惘。

*

沈封雪不知道的是，她放走林韧，重新回去淳洲之后，林韧曾悄无声息地跟着她，一起前往了战场。

林韧此人何等聪明，若是他真的想瞒住谁的视线，即便是沈封雪，也要费上好一阵功夫，才能将他不下的陷阱一一看穿，更别说前线战火纷飞，沈封雪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探查林韧的消息。

这一段跟随她的时光，消散在时光里，埋在林韧心底。

他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沈封是何等模样。

烈烈沙土，将军一人一马当先，一剑万夫莫当，擂擂战鼓之中，她策马在最前方，抬手之间鲜血绽放，染红了银色铠甲。

那场面，林韧毕生难忘。

她是天生的战神，天生就应该站在血雨腥风之中。

后来的林韧在与沈封雪成亲之后，曾经无数次想过要不要沈封雪与自己一样，在幕后出谋划策，因为不在第一战场，她就不会受到伤害。

当然这些只是在林韧脑子里想一想，他比谁都清楚，沈封雪属于战场。

林韧读过许多将军的列传，但当他亲眼见过铁马金戈，战火硝烟之后，又觉得列传所言，根本比不上亲眼所见。

真正的战场，比他想象的要无情的多，他被青羽卫保护在后方，根本不知道前线的牺牲是多么壮烈，待他亲眼所见之后，看见满地的残骸，也忍不住想吐。

可穿着铠甲的将军，脸上沾染这鲜血，只是淡淡地从尸体中穿过，而后执剑引向长空：“今日吴台犯我国土，来日我沈封，定会让他国土无存！”

那时候，他以为是少年的沈封，将悲痛隐藏，咬牙切齿之间，林韧看到了无比坚韧的信念。

他为之动容。

他是生于孤岛的人，那些故人的理想与信念，坚持与守护，他在书中看到的时候皆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他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世界。

自己曾经想要拥有的世界。

可是林韧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林韧，此时的他连彼时偷偷藏起来的壮志也消磨的干净，他胸中早已没有一丁点的位置，留给家国。

他越了解沈封，越知道自己永远都成为不了像沈封那样的人。

但他同样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

他看着沈封离开的背影，暗自下了决定。

水镇一战，沈封将军率领原淳洲军队，大败吴台，乘胜追击，重新将大祁的国土追回，此战之后，大祁的百姓对待沈封如神仙一般。

毕竟在所有人都沉醉在权斗之中的时候，唯有沈封一个人，真正照顾了百姓。

而后，重新与林韧对阵。

他们这一仗，不知道打了多少年，只知道沈封雪越来越认真，对待他的态度，也越来越严肃，而后，便是绥岭一战。

林韧知道，沈家的那位主帅是喜欢梅花的。

绥岭的梅海，一到冬日的时候便会若火海一般，绽放在整个山岭。

他们谁都没想到，在最后，他们会在这个地方，决一死战。

此时的青羽卫，已是处于强弩之末，林韧精心设计已久，也只能在绥岭驻扎，暂时延缓了沈封剿灭他们的脚步，不过，也只是延缓罢了。

当看见山脚下蔓延的红光，林韧就知道，沈封打上来了。

穆勒想要殊死一搏，林韧却阻止了。

他看着那个人从火光中走来，一如他们初见时候的模样，他的眼睛还是那般好看，只是里面的少年意气，已经化作经历与风霜，不再明媚动人，反而带着些许悲凉。

“林韧，我瞧你长得甚好，要是你愿意跟了我，今日我便放你一条活路，如何？”

那人冷冷地说。

林韧抬起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他清楚沈封这是想救他的命，也知道，沈封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了解他的人。

世人都说，林韧是一个嚣张跋扈，是个只知道阴谋算计，取人性命的奸臣，唯有沈封雪，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留住他的性命。

他当然不会以为沈封雪是真的有断袖之癖。

他心如明镜，只是觉得他不应该就这样死去。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她觉得自己的这条命尚且还有价值，他没有一丝想要利用自己的心思，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想要他活下去而已。

多难得啊。

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一个见惯了生死，本应该铁血无情的将军，却为了他动了最不应该有的恻隐之心。

若是他为帝王，这点恻隐之心迟早要了她的性命。

林韧这般想着。

他抬起头，嘴角带着苍凉的笑意：“将军还有这种爱好，呵……这可惜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跟在你这种人身边，沈封，你难道不知道，后患无穷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

若是不斩草除根，他迟早会卷土重来。

他看着沈封的眼角动了动，而后他再也没有看他一眼，反而是转身，道：“把他抓起来，暂时收押，本将军还有事情要问他。”

林韧轻笑。

他本来已经准备好了，将自己所有知道的事情通通告诉沈封，不管他是早点称帝也好还是做其他的打算也罢，总之这大祁的江山到他的手上，也只能走这么远了。

就这样吧。

他想。

但是他没有等到沈封，反而听说了沈封将军不治而亡的消息，零零散散的流言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只是想了想，就知道了到底是为何。

呵，真是可笑。

沈封这辈子战功赫赫，竟然会死在了那种小人的手中，他之前是怎么说的？

她迟早死在自己的恻隐之心下。

要是像他一样，早早地把那些人全都给杀了，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