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尽管心中已经猜到了明空大师此次前来所谓何事，裴钰还是客气地请他到书房一叙。

这两日京城已经陆陆续续放出了宋老夫人决定在白玉寺带发修行的消息，神佛这种东西，并不可信，真正相信神佛的都是那些家境贫寒的可怜人。

世家信仰神佛不过是为了一个乐善好施的名声，况且当今圣上推行儒家思想，本意就是为了笼络人心、平息争端，神佛之说有助于稳定民心。

就连当今圣上都信仰神佛，世家纷纷效仿以表忠心。

可实际上，信不信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他们自己手上沾染鲜血无数，若是世上真有神佛，第一个遭报应的就是他们这些人。

宋老夫人好端端地忽然要去白玉寺清修，他们一听就知道有问题，况且这个消息还是从世子府放出来的，若不是宋老夫人主动要去寺庙，那就是世子裴钰逼着她去的。

裴钰如今正得圣心，陛下顾长瀛生性多疑，可一旦全然信任一个人，定然是经过了重重考量，明眼人都知道，裴钰以后的官运会一帆风顺。更甚者会成为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是以，没有人会为宋老夫人发话，没有人愿意得罪裴钰。

虽说岁月能掩埋一切，可京城是没有秘密的，早些年侯爷闹出来的动静可不算小，那段柔初来京城的时候，还是位二八年华的大家闺秀，沉璧静婉、知书达理，可嫁进侯府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功夫，就硬生生被逼疯了。

听说后来哪怕重病在床，段柔也被逼着整日给宋老夫人抄写经书，经书上都是她咳出来的血迹。

饶是如此，宋老夫人也没有心软让段柔同裴安和离，段柔到最后被送到了白玉寺，死得那样凄惨。

世子裴钰如今会这样对待宋老夫人也不稀奇，没直接要了宋老夫人的性命，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裴钰根本不在意旁人的看法，况且这个消息本来就是他主动放出去的，明空大师听到了这个消息也不稀奇，想必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秦明殊见世子身后跟着明空大师，她便主动去小厨房沏了一壶茶，替世子和明空大师斟茶过后，她便离开了书房，临走前阖上了书房的门。

“不知道明空大师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裴钰右手端起白瓷茶盏，抿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问道，即便已经猜到了明空大师的目的，他仍并不想主动提到这件事情。

明空大师慈悲为怀，可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好人，最起码他不是什么好人。

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回头。

打从他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他就不打算回头，况且现在这条路还没有走完，他不喜欢半途而废。

明空大师并未饮茶，他垂首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后才抬眼看着裴钰，嗓音慈悲道：“趁着大错尚未酿成，施主何不及时收手？”

他见过年少时的裴钰，那时候他一双眼就深不见底，明明母亲刚在眼前病逝，他却只是红了眼眶，到最后也是一滴泪未落。

少年心性之坚忍，远远超过旁人。

那时候段柔在白玉寺去世，侯府宋老夫人派人想要接走段柔的遗体，毕竟是裴安的正妻，就算是死了、也应该葬入祖坟，牌位放入祠堂，裴钰那时候穿着一袭孝衣，什么话都没有说。

当夜白玉寺就起了大火，段柔连同那些奴仆的禅房都烧得一干二净，尸体都化成了灰烬。

这样的变故，任何人都没有想到。

到最后也没有查出来失火的原因。

因为这件事情，宋老夫人觉得段柔不吉利，不打算将她的骨灰葬入祖坟，就连那几个奴仆的骨灰也没有找人善后。

当时白玉寺中派了几个小和尚清理骨灰，只是可惜那场火实在是太大了、吞噬了一切，骨灰与灰烬混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

正在大家发愁如何处理这些灰烬的时候，裴钰主动拿起一把扫帚将段柔的禅房清扫干净，他将骨灰连同灰烬一同洒在了菩提树下，至于那些奴仆的尸体也派人送到山下好好安葬了。

夜间明空大师担心裴钰，起身想要开导他几句，却见月光寂寂、寒霜凄凄，少年身形颀长立于菩提树下，神情平静、眼神幽深。

到底是个年少丧母的少年，明空大师不理俗事，可却也听说过那段女施主的遭遇，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已经做好了裴云会怨恨世事的准备。

却不想少年侧首看向他，只是语气平静道：“这世道不公。”

思绪渐渐归拢，明空大师一时觉得眼前的青年同那个平静的少年重合了，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站在菩提树下没有走出来，或者换句话说，他从来都不打算走出来。

“施主，陈年旧事若时时刻刻铭记于心，往后日日夜夜该如何解脱？”

闻言，裴钰并未着急开口回答，反而是不紧不慢饮了口茶，这才继续道：“我知晓大师慈悲为怀，可人活着总应该记住一些事情，若不然与走兽何异？”

“史上可怜之人无数，江南多的是流民，大师何苦非要渡我一人，相比在下，那些苦命之人才是大师真正应该超度的人。”

他这番话说的很是客气，可是其中的意思很是明显，人活在世就会有放不下的事情，就算苦修多年如他，这么多年还是想着劝裴钰放下过往，反倒真正忽略了那些苦命之人。

一语结束，书房中静悄悄的，明空大师起身再度道了句阿弥陀佛，惭愧道：“多谢施主点拨，既然如此，贫僧便祝施主诸事安康。”

既已明白了他心意已决，明空大师便不会多言，世上苦难之人众多，并非在寺庙敲木鱼念经就可以解脱，他此次下山就是为了四处游历，既然裴钰说江南流民众多，那他便决意去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