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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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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做什么?”她讶异。

“别太轻蔑,凡事有个开头。”我理直气壮。

“做三五个月就不干了,我领教过你。”

“现在不同,长日漫漫,不出去消磨时间,度日如年。”

“工作不是请客吃饭,不是让你耗时间的消遣。”

“我晓得。”

“你一点经验也没有,一切从头开始,做惯医生太太,受得了吗?”

“我会咬住牙关挺下去。”

“我权且相信你,咱们尽管试试看。”

“唐晶——”

“别再道谢了,婆妈得要死。”

“是。”

“找房子布置起来是正经。别的本事你是没有的,子君,可是吃喝玩乐这一套,你的品味实在很高雅。”

我狼狈地说:“总得有点好处呀。”

安儿抬起头来,双眼充满泪光。我把她也拥在怀内。

唐晶抬起头,双目看到空气里去,头一次这样迷茫沧桑,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说:“子君,做人实在没有多大的意思。”

我被她吓了一跳。

但是她随即说:“明天,明天就去看房子,我们办事讲速度。”

我感激唐晶,我家人却不那么想,母亲带着大嫂来看我,两人炮轰现代女性。

“你真的搬出去?”母亲急问,“有什么事好商量,你别受人纵恿,我告诉你,是有这种环女人,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变了法子来离间别人,你当心。”

大嫂冷冷地巡视一下环境,阴阴地说:“这么好的一个家,子君,我是你的话,我就会不得离开。建立一个家,总得十年八年,破坏一个家,三五天也就足够。”

她们不明白,总要我承认,是涓生要把我自家里扫出去,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妈妈恫吓地问:“这个婚,你是要离定的了?”

我说是。

大嫂吃惊,“子君,你要三思才好,涓生有外遇是一件事,离婚是另外一件事,男人总似食腥的猫儿,女人以忍耐为主,你搬出去?单是这三柜子的衣服,你搬到什么地方安置?”

我看着嫂子,只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她有她的理论,一直说下去:“你不走,他能赶你走不成,你手上抓着钱,今天逛中环,明日游尖沙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必便宜他?多少太太都是这样过日子,拖他那么三五年,他也就回来了,什么也没发生过,你怎么可以跟他离婚?”

我不气反笑,“照你这么说,离婚反而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大嫂直言不讳,“你将来一定会反悔的,你能搬到什么地方去?他才给你五十万,你随便在肮脏的红番区找一层小公寓,一辈子见不到一个上等的人,你这一生也就完了。”

我说:“我这一生早就完了。”无限凄凉。

“早着呢。”大嫂冷笑,“人生的悲剧往往是会活到八十岁,你会离婚,我也会呀,我干吗不离?你哥哥的生意一百年来也不见起色,我艰苦中生了三个女儿,他还嫌我不是宜男相,我干吗不离婚?”

母亲听见她数落儿子,脸上变了色。

大嫂说下去,“拂袖而去,总不能去到更下流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我与她,纵然没有交流没有感情,到底结识近二十年,她有她的道理,她不见得会害我。

对于离婚这件事,一般人不外只有两个看法,一个是即时离异,不必犹豫,另一个是决不能离,拖一生一世。大嫂显然赞成后者,她的生活环境不允许她有别的选择,她的一番话不外是她的心声。

我领她这个情。

我苦笑说:“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我势必将离,不得不离。”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我说:“不必哭,我会争气,我会站起来。”

大嫂长叹,“你就差没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子君,你还有十八年吗?”

我强笑,“别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我倒不是怕你会来投亲靠友的,”大嫂哼了一声,“幸亏你大哥不成材,供养父母及三个女儿之后,还得赌狗赌马赌沙蟹。”大嫂说。

“你大哥不知几时欠下一屁股的债,他不向你惜已经算上乘,你也占不到他便宜,不过我还是劝你三思。”大嫂说。

我不响。

母亲哭得更大声。

离婚是我自己的事,亲友们个个如临大敌。如丧考妣,真奇怪,这是什么样的心理?

当夜涓生不归。

我一夜没睡。

我平静而诙谐地想:原来我不能一夜没有男人,男人不在身边便难以入眠,这不是相传中的姣婆吗?

我摊开报纸,研究楼宇买卖分类小广告。

美孚新村,千二尺七十五万,唔,楼价跌了。

沙田第一城。我没有车牌,住不得“郊区”。

太古城临海朝北……太远,看孩子们不方便。

扔下笔我跟自己说,打仗也是这样的吧,说着打就打到来了,老百姓们还不是死的死,伤的伤,逆来顺受,听天由命,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生命中的太平盛世是一去不复还了,我伏在桌上再度饮泣,,迷朦间睡去。

天亮时平儿出门上学时唤我,我含糊应他,转到床上去想一会儿。

正在梦中自怨自艾,自怜自叹,阿萍使劲地推我,“太太,太太,醒醒,安儿出事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跳起来,“发生什么事?嗯?她怎么了?”

“学校打电话来,说她与同学打架,在校长室内又哭又闹,太太,他们叫你马上去一趟。”

“好好好,你管我准备车子。”

“太太,司机与车子都被先生叫到‘那边’去了。”阿萍据实报告。

我心一阵刺痛,“好,好。”那么现实。

是他的钱,是他的车,他要怎么用,给谁用,由得他,我无话可说。

我匆匆换好一了衣裳,叫街车赶到学校,由校役带我到校长室。

一进门,看到情形,我不由得吓得呆住。

不是安儿,安儿完整无缺,而是另一个女孩子。她头发凌乱,校服裙子撕破,脸上全是手指甲抓痕,手中拿着副跌碎的眼镜,正在哭泣。

而安儿却毫无惧色,洋洋得意地蔑视对方。

我记起来,这女孩子不就是辜玲玲的女儿冷家清吗?

我惊呼,“怎么会这样?”

校长站起来,板着一张脸:“史太太,史安儿在操场上一见到冷家清就上去揍她,冷家清跌在地上,她还踢她,我们通知双方家长,但是冷太太出外拍戏未运,我们打算报警带冷家清去验伤,你有什么话说?”

我瞪目不知所措。

安儿自牙齿缝内进出来:“打死她,打死这贱人的一家!”

校长挥挥双手,忍无可忍地喝道:“史太太,如果你不能解释这件事,我们决定开除史安儿。”

我连忙说。“千万不要报警,我愿意送冷家清到医院,求你听我说几句话——”

“自然有校工会送冷家清到医院。”校长一张脸像铁板似,“用不到你。”这时候校工进来,冷家清跟他出去。

可怜,手腕、膝盖全部摔破,我不忍,转过头来骂安儿,“你疯了,你打人!”

安儿嚷:“我为妈妈报仇,妈妈反而骂我?”

我一时浊气上涌,伸手“刷”的给她一巴掌。安儿先是一怔,随即掩着脸,大声哭泣。

校长制止,“史太太,”她厌恶地说:“平时不教导孩子,现在又当众打她,你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听了这样的指责,顿时道:“校长,我有话说。”我转头跟安儿讲:“你到外头等我。”

安儿出去,掩上校长室门,我从头到尾,很平静地将辜玲玲一家与我们的瓜葛说个清楚,来龙去脉一字不漏。

“……校长,我不介意你开除安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她身受的压力,她也身不由己,平时相信校长也晓得她是个好学生,成绩一向不错。”

校长的老脸渐渐放松,她不知说什么好,以一声长叹代替。

我站起来,“我们先走一步,校长。我没有要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得到你的理解。”

她沉吟,“史太太,安儿明天可以来上课。”

我放下一颗心,“校长,我想我会替安儿办转校手续,既然发生这样的事,我不想她学校生活有阴影,如果校长愿意帮忙的话,请替我们写一封推荐信。”

校长转为非常同情。

“史太太,我愿意推荐安儿到本校的姐妹学校就读。”

“谢谢校长。”

“明天请安儿来上课,告诉她不会见到冷家清,冷家清起码要放三天假。”

“是,校长,关于安儿……我会向她解释,这一切,……不是什么人的错。”

校长又叹一口气,满脸的同情。

我说:“我走了。”

安儿坐在校长室门口,我心痛地抚摸她的脸。

她说:“妈妈,我替你添这么多麻烦。”

我喃喃道:“不怕,安儿,我们不怕,我们很坚强,一切都可以应付得来。”

“妈妈,你怎么变得这样勇敢?”她抬起头来。

我苦笑,“妈妈打了你,痛不痛?”

她微笑,“不痛。”

回到家,我筋疲力尽地向安儿解释,这不关冷家清的事。

安儿似乎有点明白,像她那样年纪的孩子,事事似懂非懂,很难说。

傍晚,史涓生的电话到了。

我知道他找我为什么。那女人一定吐尽苦水。

取过电话我就冷冷的先发制人:“是的,我们的女儿揍了她的女儿。史涓生,你听着:史安儿姓史,有你一半血液,冷家清与你丝毫没有关系,你若说一句叫我听不顺耳的话,我带了两个孩子走得无影无踪,你别借故行凶!”

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要报警是不是?去报呀,你纵恿她抓你的女儿去坐牢呀!”我状欲泼妇,一口咬实涓生不放。

“……”

安儿在一旁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双眼中全是感激。

涓生在那边终于叹口气,“你知道冷家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我说:“她再无辜,轮不到你出来替她说话,一切都是你引起的,安儿为这件事要转校。”

“我也知道安儿心里不舒服——”

“你已经不要这个家了,我们好,不用你称赞,我们沦落,亦不用你暧叹。”

“孩子仍然是我的孩子。”他说,“你告诉安儿,明天我来看她。”他挂了电话。

我的心沉重。

这时候平儿拿着漫画书走出来,很兴奋地说:“妈妈,妈妈,我发现了新大陆。”

我强颜欢笑,“是吗,快快告诉我听,发现了什么。”

“妈妈,q太郎与叮当是同一个人画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作佩服状,“呵,是吗,多么细致的观察力,”我眼泪往肚子里流,“你喜欢哪一个呢?”

“我现在喜欢叮当,以前我也喜欢q太郎。”平儿摇头晃脑地说。

我一震,“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喜欢q太郎。”

平儿搔搔头,想很久,“不知道。”

我问,“是不是看厌了?”

“对,”平儿恍然大悟,“看厌了。”

我长叹一声,“平儿、安儿,妈妈要静一会儿。”

我走进房间,将自己关着良久。

下午与唐晶出去找房子。我们托经纪办,并没有花太大的劲,小型公寓每层都差不多样子,六七百尺、小小的房间便于打通,浴间对着客厅,厨房只够一个人转身。

我不介意地方小,越小越好,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地方,空谷回音,多么可怕。

我忍不住将上午的事向唐晶倾诉着。

唐品说我应付得很得体。

我滔滔地发着牢骚,唐晶打断我——“超过十分钟了。”

“什么?”我不明白。

“每天只准诉苦十分钟,”她笑,“你不能沉湎在痛苦的海洋中,当作一种享受,朋友的耳朵耐力有限,请原谅。”

我顿时哑口无言,怀着一肚子委屈,傻傻地呆视她。

唐晶柔声地说:“天下不幸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是特权分子,你若不信,我就推荐你买本《骆驼祥子》来瞧瞧。”

我低下头,回味着她的话。

“——这间屋子方向不错,”她转头跟经纪说:“只是请你跟屋主说:装修我们不要,看他是否愿意减一两万。”

经纪唯唯诺诺。

唐晶问我,“不错,是不是?叫史涓生付钱吧。”

“什么价钱?”我问。

“五十二万。十六年期。”经纪说。

我苦笑,“够了,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死了。”

“你放心,死不了。”唐晶坐在空屋子的地板上,盘起腿。

在阳光下,她的脸上有一层晶莹的光采,那么愉快,那么自然,她双眼中有三分倔强,三分嘲弄,三分美丽,还有一分挑逗。她是永不言输的,奋斗到老。

我觉得惭愧,握紧拳头。我的力气呢,我的精神呢。

经纪说:“唐小姐。你若看中,就放一点定金。”

唐晶签出支票,一切是她的主意,我唯命是从。

她说“地段是差一点儿,胜在价钱便宜,算了。”

她搭着我的肩膀离开那层公寓。

我也没向她道谢,在门口分手,各自返家。

子群知道我新居的地段,马上发表意见。

“你怎么住到美孚去?贪什么好?穿着睡衣下楼吃馄吞面还是怎么的?告诉你,男人一听见你住那种地方,嫌远,连接送都不愿,这是谁的馊主意?八成是唐晶,是不是?”

我冷冷地问:“依你说,该怎地?”

“史涓生既然给你五十万,你就拿来租房子住,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再钓大金龟,到时不愁穿不愁吃。”

“是吗?”我看着她,“你呢,你怎么没钓到?你比我年轻,条件比我也好。”

她哑口无言,没趣地住口。

子群住又一村,租了人家旧房子的一间尾房,很受二房东的气,夜归开一盏门灯也不准,但她情愿把薪水供一部日本跑车在街上飞驰,充大头鬼,人各有志,闲时告诉那些牛鬼蛇神:“我住在又一村。”

这次走出来,我还打着有男人追的主意不成?只要活下来、活得健康,已是我最大的宗旨。

五十万有多少?如果没有进帐,不用很奢侈,花一年也就光光的,以后我还活不活下去?

子群的意见简直可以置之不理。

第二天见到涓生,我毫不客气,摊大手板问他要钱。

他问:“你找到房子了?”

“五十二万,请付现金支票。”

“子君——”他有点为难。

他犹疑了。

他会犹疑吗?

“安儿打人的事……”

“我已经教训过她,她被我掌嘴,还不够吗?”

“我想我还是把她送到外国去好。”涓生忽然说。

“什么?才十二岁就送外国?”我愕然,“她又是女孩子,怎么放心?”

“怕什么,大不了做小洋人,”涓生笑,“现在流行到外国,你问问她。”

“你是要遣走她,是不是?”我责问。

“你别多心,子君,去不去由安儿自己,她也并不是儿童了。”

“事情一宗管一宗,我那屋价,你先给我再说。”

“子君,我只能给你三十万。”他忽然说。

“什么?”

“子君,我算过了,我最近很紧,只能付你三十万,其余一二十万,分期付款,你先向银行贷款,以后我设法还你。”

我倒抽一口冷气,“我拿什么钱来作分期付款?”

“我每个月还会付你五千块。”

“五千块?那不是我的生活费用吗?”

“你最好省一点。或是……找工作做。”

我说:“如今的利息那么高,史涓生,你说过会安置我的。”

涓生脸上出现厌恶的神情,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女人,我豢养她十多年,她眼中只有钱,现在与我讨价还价,像在街市买菜一样。

我沉默了,一颗心在滴血。

“……你还有点首饰……”他说。

他声音是这样的陌生。我在干什么?向一个陌生人要钱,并且尚嫌少,子君呵子君,你怎么好意思。我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认识过面前这个男人,我至爱的丈夫史涓生已死,我似已死。

我听见我自己说:“好,三十万就三十万,余数我自己设法。”

他见这么爽快顺利,连忙掏出支票簿,立刻开出张支票。

我麻木地接过。

“我也许还要送平儿安儿出去读书,都是费用哪。”

我别转头,没有回答,没有落泪,史涓生站起来走了。

唐晶说得对,我并不是世上最不幸的,世上亦有很多女人,怀着破碎的心,如常地活着,我的当务之急是要把青山留着。

那夜我拥着平儿睡。

唐品为这件事诧异。她并没有批评史涓生。但是她说:“我知道有人趁妻子怀孕时遗弃她。”

后来我们在律师楼处签屋契,余款交银行分期,分十年给,每个月四千六百。

我得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

唐晶说:“首先,我要替你伪造一份履历表,没有人会聘用一个坐在客厅中的太太。第二,请你记住,只要肯学肯做,你总挨得下去,打工并不需要天才。”

我只觉背后凉飕飕的,说不出彷徨。

唐晶微笑说:“谁生就的劳碌命?这世界像一个大马戏班子,班主名叫‘生活’,拿着皮鞭站在咱们背后使劲地抽打,逼咱们跳火圈、上刀山,你敢不去吗?皮鞭子响了,狠着劲咬紧牙关,也就上了。”

我默默听着。这话虽然滑稽,但血泪交替。

唐晶伸出手,“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行列。”

我忽然开口:“唐晶,就仿佛数天之前,我与你一起午饭,那时候我心中才跟自己说,高薪?一万块一个月又如何?叫我天天早上七点挤到中环,就算拣了钱就可以马上走,我也懒得起床。你说,唐晶,这是不是折堕?”说罢我竟然忍不住,仰面哈哈地笑起来。

轮到唐晶不出声。

我解嘲地说:“唐晶,子群说得对,没有一生一世的事,我的福气满了。”

找工作这一关最难过,我不能事事靠唐晶。摊开南华早报聘请栏,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薪水这么低,堂堂大学生才三千多底薪,虽然说机会好有前景,升得快,但从底层到升职,简直是一篇血泪史,我还没开始,心底已经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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