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家的东西,任谁拾去了都影响彼此声名。偌大的园子里每天走过百千人,谁都有可能遗落荷囊。他说得朦胧一些,到时候真要找出什么,也好有不认的余地。
他淡淡道,“还是不要声张为好。”
“知道了。”虔意心里默默记下,照旧跟随在他身后走。只是再遇到岔路口,会很柔声地提醒他,“公爷,右边走过了。”
裴用暗暗揩一把汗,趁她话音刚落,立马调转话题,“听闻这阵子,小娘子与哭丧娘子们颇有龃龉?”
不提还好,讲到这个她简直是气不打一出来。她从没想在他面前立什么娇柔形象,恨声道,“那些忘八老虔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借伏大娘子撑腰,把郡公府当做金山银山来搬!什么蠹虫?薛家姊姊已经将钱一早结过,她们三番五次当着众人的面、借着哭丧的由头找薛家要钱。我一时气不过,就与她们理论,用梳篦扔我也就罢了,竟撺掇伏大娘子闹到薛娘子跟前去,数落主人家的不该!我呸!”
裴用闷声笑了,“闺阁淑致,小娘子是一点也不沾。”
虔意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太嚣张,连忙敛起眉目,声音都放柔和了几个度,怯怯捏着腔调道,“公爷,我是一个愚笨之人。我年龄小,见识浅,不明白,没遮拦。”
说着说着真委屈起来,那梳篦没头没脸砸过来,十余年从没受到这样的委屈。妇人们咄咄逼人,三五张嘴巴数落她的不是,面上虽然镇定,心里到底还是害怕的。
这些事不敢和别人说,就连娘娘都不敢。反倒是在夜里遇见了他,算是半个陌生人,可以借着告状的由头,把这股情绪宣泄一下,不然就得闷藏在心里,在背人的地方天长日久地自我消化。
裴用的声音十分配合,显而易见多了些微妙的愠怒,“竟有此事?小娘子放心,官家既命我照应,我定当查明此事,趁早断绝这不正之风。”
很好,把个人恩怨牵扯到不正之风,果然是做国公的,整治人的由头都如此冠冕堂皇。
心里轻松了不少。月亮拨开云翳,照亮大千世界。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颗星星最亮,在早晨与傍晚翻涌的霞光里熠熠生辉。
大爹爹以前告诉她那是太白金星,无论人世如何更替,星星总会在那里。所以每当她回想往昔时光,她很乐意抬头看看星星,因为它也像家人一样亲切,见证着她走过的漫长时光。
惠吾姊姊今天替她出头,唤她作“我们家的姑娘”。真亲切。家这个字从不是个太单一的词,世间万物要好有坏。家里总少不了各种小算计、小争夺。毕竟人性如此,有血有肉的谁都不是圣贤,做不到慷慷慨慨全为了他人。但是家也是漫长人生中一个少不了的注脚,是独身来人世的依靠。由此生长出万叶千芽。不论好坏,这世上总有个牵绊,总有个去处。
譬如那盏灯,知道他会走在前头,知道它会照亮前路,于是不忧,不惧。
裴用见她走得慢,悄无声息地将步子放缓,干脆顿住,照旧是澹然磊落的声音,在夜风里煞是好听。他不知怎么,忽然也有了耐下心来与她解释的心情。也许是刚刚回过头,看见她如孩童一般,仰起头看星星。
如此笨拙又坚定。
她向来在人前说话柔和,不似旁人那般响亮。如果初初认得她,也许会将她与上京中许多鲜亮的小娘子们归为一类,譬如都有很好的出身,有父母兄长作为支撑,似乎像春花一样美好,没有什么烦恼。
可他知道,她不一样。她确实明媚鲜艳,可是在骄矜的表象后罕见的,她那鲜少示人的坚韧与忠诚,反倒更像是疾风骤雨中满眼素馨的柑橘花,或是战于寒暑无畏雪霜的红山茶。
他看了她一眼,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那是长庚,也叫启明。野外行军,以它来辨认西方。”
他回想起在怀远,茫茫大漠,瀚海尘沙,有一次领兵深入,被阏逢人斩断去路,带着几个残兵残将在大漠里周旋。昏昏的黄沙天里,晚风粗粝,刮过脸上简直像磨砂。落日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又大又圆,像咸蛋黄。不远处长庚星隐约闪耀,他们便以此辨认方向。
在怀远的最后一日,他避开将军们的宴饮,在箫管缠绵声中来到城楼。除了驻守的士兵,这里大多时候都寂静。塞外苦寒,霜风侵人,此时已卸下坚硬的甲胄,能够将浑身都浸入这细碎的凄清里。
而目之所及,是城中灯火绵延熙攘。在泛泛寒意中可以听见筚篥与箫管奔涌,如果再定下神,说不准还能听见胡姬跳舞时足上系着的金铃,琳琅如浪。
热闹,平和,笑语欢歌。这是无数人挂牵、无数人守护的家园。
他静静拿起芦管,对着长庚星,吹了一曲《梅花落》。
没有用呕哑嘈杂的弦管,静在一隅就好,何必毁坏承平。
“汉时主刀兵,如今司疾病。乱世中需要铁马金戈的大将军,盛世里需要悬壶济世的仁医。无论人们对它赋予的意义如何变更,愿景总是不变的。”
他的声音蓦然柔和下来,充满真诚的期冀,缓而绵长,“天下安宁,四海无尘沙。芸芸浮世,可卖酒卖花。”
以赤子之心发宏愿,其意深虔。
分花拂柳,越往前走,灯火越亮。甚至还能听见道长口中念咒的声音,便知道终于走出了后花园。
裴用这才转过身来,眉眼蕴藉,“小娘子往哪里去?”
虔意慌张避开他的目光,“我到正堂边上的棚子里去。”又忙解释,“刚才有些饿,才去厨房里找吃的。”
“那就送到这里,小娘子拿着灯笼,自己过去吧。”
他很自然地把她手中那盏灭了的灯笼接过,手肘微提,借过火点着了,自己转身就要走。
虔意感觉自己被戏弄了,目瞪口呆站在原地,恼羞成怒地反问他,“你先前怎么不点?”
他语气庄重,仿佛是在说一件极认真的事情,可是她总觉得他在嘲笑自己,并且他越严肃,她越觉得那是揶揄。
“因为想看看小娘子有多愚笨。”
他声音压低一些,似乎在说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后来发现,果真很愚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