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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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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应再问为什么是我,事情已经摆得那么明白。

难道我说她眼光差来贬低自己?

我轻轻地说:“叮-与我,恐怕年底就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她不经意地说。

我干笑一声,“你仿佛视这为不相干的事。”

“当然是无关的,你管你结婚,我管我追你,有什么相关?”她淡淡地说。

哎唷,怎么会有如此任性不羁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结了婚,你就见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说道:“但你现在还没有结婚,是不是?”

“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什么是花,什么是果?”她轻问,“想做便去做。”

“最后受伤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不必过分计较后果。”

“容我大胆地说一句,我们应该已经过了任性的年龄。”

“我尚保留这个特权。”

我笑问:“为什么?因为你特别有钱?”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别研究太多,让我们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游船设计精良,设备应有尽有,我们可以往在这艘船上驶往太平洋的岛国,三个月不回香港。

有钱固然好,不过要学香雪海这样,放得下继续增加财产的机会,才会有闲情逸致享受金钱的好处。

吃过丰富的晚饭,我们在甲板上跳舞。

我们跳的并不是贴面舞,香并没有诈醉把娇躯靠到我身上来,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与我在一起,也许只是觉得无拘无束,可以大玩特玩,松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优点,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为我随和、大方、不拘小节、瞎七搭八什么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观气色,永远不得罪人。香喜欢我,想必基于同样的原因。

我与她携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来,如银盘般大。今天不是阴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头问:“旁边的两颗星叫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

她忽然说:“你知道凌叮-要写一本赵氏秘史么?”

我苦笑,“知道。”

她讶异,“无法阻止么?”

“叮-与我差些连未婚夫妻的关系都一笔勾销了。”

“你说话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赵三更热衷这个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线希望,“怎么,你是否可以帮帮忙?”

“你应该叫赵老太爷出面。”

“不行。”我笑,“赵老爷会气死。”

“出面也有很多种。”

“请指点一条明路。”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正义感,这事又与我无关。”香雪海说。

“好,假如我要写一本香氏秘史呢?”我问,“你会采取什么行动?”我问得技巧一点。

“我会把幼时的照片提供给你,还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学文凭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给我的情书——”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香凝视我,“我这个人无亲无故,人家写我也不怕。”

“但赵家不同。”

“赵家与我无关。”

“这本书一出来,有三个人要完蛋:赵父、赵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声笑出来。

我软声央求,“真的帮帮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广益。”

“如果我有看不顺眼的书,又明知是广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个高价,将版权向广益买过来,一把火烧掉。”

我听着一怔,“这么简单?”

“商业社会中,一切利字当头,当然就这么简单。”香轻描淡写地说。

“恐怕要一大笔现金才能达到目的。”

“不成问题,”她微笑,“有人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使它不得面世,而且这本书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别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办法,我明天就去找赵老爷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作者透露风声。”她看我一眼。

“谢谢你。”我说。

“不谢,我并没有安着好心。”她坦白地说。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举止一方面怪诞,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并没有将船停泊在海面过夜。

我们各自驾车回家。

躺在床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抛上抛下,有震荡感,假使没有叮-,我会追随香雪海而去。几岁的年龄差距不算一回事,我愿意放一年长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尽秋来,老之将至,悲欢离合,我们生活在天堂里。

但是叮-,我心温柔地牵动,这个小事聪明伶俐,大事愚蠢鲁莽的小叮-,她是我终身之爱。

啊,叮-,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会对我乱发脾气。

我辗转反侧,这一阵子睡得真坏,白天眼睛半开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预约赵老爷在下午见面。

有钱可使鬼推磨。

两个大律师把广益出版社的负责人约出来谈话,地点是最好的海鲜馆子,六个人足足叫了数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兰地落肚,一切好说话。

老板答应在合同内加一条小字:本出版社有权将该书版权出让。

于是叮-就被出卖了。

老板开个价钱,每本书订价十五港元,预算销五万本,(这是天文数字,他趁火打劫,我与赵老爷相对莞尔。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销不掉五万本。)故此索价七十五万。

赵老爷的律师们着地还价:“二十万,除了本钱与作者应得的稿费,你应得二十万。”

广益的老板不悦:“赵老爷是有身家的人,一口价,三十万。”

我同赵老爷说:“原来文章有价,看来我非得巴结住凌叮-不可,她的著作一叠叠,随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万本书,以她做台柱,我开间出版社,叫昌益。”

广益老板神色尴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书,三千本还卖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抢着说:“凌叮-不同,她有号召力。”

老板奸笑:“这本书是例外罢了,有号召力的恐怕是赵老爷一生的秘闻,你让凌小姐写些吃吃饭拉屎的杂文,顶多销五十本。”

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处,便是勇于承认事实,广益老板说的句句属实,我便向赵世伯使一个眼色。

律师便说:“请老板明天到我们处签张合同,届时奉上现金支票。”

老板搓着手,“我们只好怪凌小姐没仔细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问:“你付凌小姐多少版税?”

“老规矩,一成。”

我说:“逢商必奸。”

老板怪叫起来,“关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卖不掉我还得租货仓来堆书。”

我也费事跟他多说,偕赵老爷拂袖而去。

赵老爷说:“没想到搞文化事业也跟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说:“行行出瘪三。”

赵老爷说:“也是行行出状元。”

在赵家的劳斯莱斯中,我们维持沉默。

然后他说:“你与叮-快快结婚吧,以免夜长梦多,我来替你们筹备婚礼。”

“你不气她?”我诧异,“她令你担惊,又使你破钞。”

“要怪也怪自己儿子,叮-年纪轻,受人利用而已。”

难得他这么明白事理。

我不出声。

明天我准备向叮-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该结婚了,拖太久会出毛病。

那夜我拨电话给叮-,不是没有感慨的,不见一日,如隔三秋。

我声音中的温柔倒不是假装的。

“叮。”

“什么事?”她故意装得很不耐烦。“叮-一一”

“别吊煞鬼劝上吊的了,叮-是我,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忍气吞声,“你还不自在?”这真是求婚最坏的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客人在,没空与你磨菇。”

“有别的女人追我,如果我们不快快结婚,我可能会过去那一边。”

“关大雄,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优点是老实,现在连这个都荡然无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罢。”

我怔怔地问:“为什么?一点点小事我们就闹翻?叮-,你是一个聪明女子,你想一想。”

她声音也低下来:“那本书我一定要写。”

“为什么?”

“我在文坛最近很受威胁,有人在天不吐国边界上打个泡,回来写了三本游记,盖得天花乱坠,可是大受读者欢迎,所以我要迎头赶上。”

“你预备写三本私记追击?”我问。

“是。”实牙实齿的一个字。

“你又不是失婚妇人,或是死了老打令下半生没着落,亦不是养小白脸需要经费,瞎七搭八地跟伊们起哄干什么?你写稿跟人家太太打麻将一般,是个消遣,何必跟伊们近身巷战?你要维持你那高贵的风格呀。”

“我已经……跟人签了合同。”

“这是小事,我们找律师研究如何?”

“大雄,你不明白,我一定要争这口气,我写得比谁都好,一向我是个第一。”

“谁封你的?”我问。

“大雄,我不想再跟你吵,我们暂不见面,等我完成这本书好不好?”

“三个月?”

“两个月就够了。”

“好,这话是你说的。”我挂上电话。

心灰意冷,还求婚呢,连一步都不肯退,书的销路比未婚夫要紧,将来那些书会叫她妈妈?

真没想到叮-会对她自己认真起来,到这种年纪才创业,我听人说,凌叮-的作品最突出之处便是不经意,信笔写来,人物栩栩如生,对白灵活精巧,整篇文章便清新可喜,虽无价值,倒还值得读来消闲,因其文字流利秀丽。

现在被她自己一搞,风格顿失,她将弄巧反拙。

但旁观者清,你很难令当事人明白他们正步向悬崖,自寻死路。

难怪文人的创作生命那么短,原来伊们到某一个阶段便走火入魔,自以为是,霸住地盘,开始胡说八道,以教母教父姿态出现,这个该打屁股,那个又该吃巴掌,公审死人活人,以及一切琐事,又都是丈八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身,你说烦不烦?

早知如此,当年不必慕凌叮-之盛名,当年跑去追求规规矩矩的秘书小姐,什么事都没有。

没有知识的孙雅芝要借刀杀人,身为大学生的凌叮-跑去做人家的凶器。

女人,不管有没有文化程度都非常歹毒。

也有例外,我告诉自己。

香雪海是例外,她不会思量报复。她整个人是那么消极,吃亏或便宜对她来说根本不是一回事。

知道世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争的人,真是一种安慰。

这个什么都不争的人,又给我一个意外。

她前来公司为合同签名,左手臂打着石膏。

我惊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前天你还好好的。”

她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安慰她:“有点小损伤也不算是祸,来,等我在石膏上签一个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从前更疲倦。

陌生人这时候见到她,一定会说:咦,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岁了,而且保养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朴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机会欣赏到颜容与服饰之外的一面优点。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丽的。

我问她:“意外如何发生?”

“在泳池边滑倒,用手一撑,骨头便断开。”

“太不当心。”我爱惜地问,“当时痛不痛?”

她无奈地说:“到医院才痛,当时只觉得:咦,怎么手臂成了三节棍,多出一截?”

我问:“为什么不叫我来照顾你?”

“我这里司机老妈子一大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于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问,“不准说了又不算数。”

她也笑问:“作数又怎么样?”

“作数就不准见外。”我说。

她仰起脸大笑起来,我却有点讶异,因为笑声中毫无欢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难猜测。

下午我们到沙滩去散步。

有一个穿猎装,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着我们。

我们直步行到南湾,他还跟在身后,我疑心,蓦然转头,那人闪到树后。

证实我们被跟踪了。

我问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没有仇人?”

“没有,为什么?”

“有没有爱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么会有人跟踪我们?”

“大雄,沙滩那么大,公众地方,别人也能来散步,怎么说我也不信有人跟踪我们。”

我说:“那人穿猎装,他又出来了,看,就站在垃圾箱边。”

香不经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们回去吧,”我说,“你受伤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扫兴?没有人有跟踪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闷万分。”香雪海解嘲地说,“日将暮,还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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