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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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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老爷穿着真丝的唐装衣裤,飘飘然从外回来。

“哼,”他说,“回头了吗?”掩不住的喜色。

我说:“回来就算数,往事一笔勾销。”

“花掉我三千万,就这样算数?”赵老爷说。

我笑说:“罚他在厨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

“三千万买一场春梦,”赵老爷感慨,“当初我赚第一个三十万,简直要我老命。”

“罚他到日内瓦或苏黎世去面壁思过罢。”我说。

赵老按下电话钮,跟管家说:“替我接卫斯理先生,说我闷极,想听他说有关前世因果的故事。”

我苦笑。

我是赵老,我也想知前世怎么会欠下这种儿女债。

“大雄,谢谢你,这里没有你的事了。”赵老跟我说。

我礼貌地告辞。

返家途中我想:三千万,赵三确有付出代价,孙雅芝这样的女人,三五十万都是巨款,杀鸡焉用牛刀,真冤。

叮-不在家,一台子的缩微型录音带。

我无聊,随手放进录音机里听,是叮-的声音。

开头我觉得好笑,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听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个人说话,她叫那个人“医生”,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医生,可怜的叮-,她有什么烦恼?

叮-说:“……我结婚。”

医生唔地一声。

“但是这个人呢,又很使我失望。”

“说下去。”

“说他坏,他又不坏,说他好,他又不好,他没有太大的本事,没有太多的金钱,也没有太多的时间,他只仅仅懂得照顾自己,而我需要的,是一双强健的手臂,可以供我倚靠。”

叮-的声音是悲哀而失望的。我听得愕住。她在说我?太可怕了,这个模棱两可的人,竟是我吗?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如果不结婚的话,又不知道嫁给谁。”

“也许再等一下,会有更好的机会。”

“不——”

我按停了录音机,震惊至不会说话。

天哪,我以为叮-深爱我,我的一切缺点在她眼中也属于优点,谁知道她对我竟如此犹豫,我原来不是她可托终身的乔木。

我整个人如泡在冰水里似的,不住地颤抖。

我提不起勇气再听下去。

吵尽管吵,我满心以为咱俩仍是城里的一对壁人,我没料到一切创伤已留下疤痕。

我深深地抽香烟,并在室内踱步。

也许我们还应当冷一冷,思量清楚。

这时叮-推门进来,捧着两大包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

她的直发仍然乌亮,她的粉脸还是那么雅致,她的才华也没减少,忽然之间,我发觉她戴着面具,我呆视她。

她放下东西,一开口便说:“赵三跟孙雅芝拆开了。”

我连忙镇定下来,慌忙间自怀中掏出我的面具,贴着面孔戴上,保护自己。

我转过头去,“我已经知道。”

“一城人都知。”叮-说,“都说赵三是个笨蛋,他不是不该花钱,而是不该花那么多钱,就像给小费过度,非常老土。”

“到底这些舆论发自什么人的嘴巴,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勤于锻炼他们的嘴皮子?”

叮-坐下,“我去找过房子,”她找香烟,“都贵得不得了。”

“你在哪里找?”

“铜锣湾山上,莲花宫木屋区隔壁的房子都要四百万,而且得一次过付款。”她苦笑。

我坦白地说:“我没有这个钱。”

她叠起手,“我也没有。”

“叮-,买这么贵的房子,除非是很富有,否则是划不来的。”我尽量婉转。

她看我一眼,“还是孙雅芝有办法。”

“像她那样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够坐家中安享晚年,真是强人中之强人。”叮-说。

我站起来,“叮-,你是说笑吧。”

“当然说笑,”她连忙掩饰,再套上个面具,“难道还羡慕她不成?我不信社会真势利到这种地步。”

我问:“依你说,这个婚礼要花多少?”

“我不大清楚,一间可以在那里安然退休的房子,总不能太过毛糙。”叮-有点气馁。

“我去电报与父母商量一下。”

“也好。”

我们之间是死寂的静默。

真的有点不对劲,以前要说什么话都可以,现在双方都不愿多讲。

“我去切水果。”叮-说着往厨房走去。

我用手托着头,想起香雪海黑色乔其纱的裙子,吊带上缀着些许亮片,衬托起她双目中的光华,洞悉我内心。

我喉头有点干燥,不知道她生活可安好?

虽然说我好不算好,坏不算坏,大致上我还是个老实人,一心不能两用。

我叹息一声。

叮-的背影仍然那么苗条,她的白衣在微风中飘扬,她转过身子来,捧着的水果盆子上布满七彩缤纷的热带水果。

照往日我会笑着去找照相机为她拍照,但今日只微微地牵动嘴角、

她递给我一半剥开的石榴。

我最喜爱的水果是石榴,喜其神秘及美丽,一颗颗透明八角形的子包在丑陋的硬壳内,剥开才能获得喜悦。

叮-吃着那另外的一半,有几滴汁水溅到她白麻布裙子上,石榴汁是洗不脱的,但叮-毫不在意。

我惋惜地想:数千元一套的衣裳呢……忽然之间我醒悟到叮-的生活其实是非常豪华的。

叮-奢侈得含蓄,很多人——包括我——都忽略过去。

我吃惊。

供养这样一个妻子,是我能力所及吗?

半只石榴在手中,忽然重似一块大石。

供给一个艺术家……她的工作是神圣的,但是却不赚钱,她的脾气固执怪癖,她的品味独特高贵,旁人都得容忍……艺术,多少的任性假汝之名而行。

我们真能白头偕老?

叮-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大雄?”

“天气太热,明明睡足八小时,却还觉得累,有种中暑般的感觉。”

“那么再休息吧。”

“我告辞。”

放下石榴子,放下面具,我出门去。

我并没有得到休息。

孙雅芝前来探访我。

她带着她两个孩子,那个大的跟她一般高大,看样子足有十一二岁,而不是赵三所说的八岁,真是骗局中的骗局。

她说:“……我只是路过……”但为什么路过我家?

她穿着黑色花镶金边的伞裙,额角上别着白花,金色鞋子,黑色鱼网袜,一只银色的皮包不知怎地没等到夜晚就用出来了,浑身打架。

但孙雅芝得天独厚地长着张姣好的脸,大眼睛楚楚可怜。

两个孩子很乖,静静坐在一角。

她没头没脑地解释道:“那时我等钱替母亲治病。”

我点点头,仿佛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整件事没有人明白,包括赵三在内。

“孩子的事……那时我还小,什么都不懂。”

我想:但两个也太多了,错一次还不够?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呢?我不便说什么。

孙雅芝说:“现款已经用得七七八八,他也不是小气的人,房子是我的名字。”

“他不会叫你归还的,你放心。”

孙雅芝维持缄默。

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抬起头来,“大雄,你也不必太难过。”

我扬起一条眉毛,我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没有追究。

她说:“我根本没有企图过要嫁入赵家的门,”停一停,“有钱有自由,岂不是更好吗?”

我说一句:“孙小姐,你算是很幸运的。”

她微笑,“是的,我知道,他对我很大方。”

“所以,以后你也不要再给他麻烦。大家好来好散。”

“自然,但是大雄,你才真的大方。”

我又一怔,她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

“大雄,你对我很好。”她笑一笑,“这么多人当中,就你对我没有歧视。”

我讶异,“雅芝,你知道我也像其他人一般,并没有真正的接受你,你怎么会这样客气?”

被我拆穿之后,她不好意思地笑,“大雄,出来走江湖,被人欺辱至死,也最好别挂在嘴角埋怨,俗云伸手不打笑脸人,硬说人家对我好,人家就不好意思再下毒手,这也是这么些年来学的乖。”

我非常的心酸,低头不语,叮-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伤心史,我相信在她的笔下,无论舞女,歌女,大学生,都是意气风发,爱理不理的女强人。

唉。

“你来找我,雅芝,总有事的吧。”

孙雅芝不好意思,“赵三一向是听你的,大雄,况且他此刻对你有愧意,你提出的要求,他总不好拒绝你。”

愧意?那家伙为什么要对我有愧意。

“你要我向赵三要什么?”我问孙雅芝。

“要他保证给我的一切不讨还。”

我再三保证:“赵三不是那样的人。”

“是吗?大雄,这可是你作的保人。”她微笑。

“慢着,”我仿佛觉得如堕入一个圈套中,“他到底有什么在你手中?”

“房子、现款、首饰,还有若干股票。”

“没有其他的?”我问。

孙雅芝嘲弄地说:“有,他那颗永恒不变的心。”

我释然,“那颗破心还给他算了。”

“我也这么说。”孙雅芝暧昧地笑。

“孩子们也闷了。”我说,“你请回吧,有什么事,你再跟我联络,你放心,能够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孙雅芝水汪汪地跟我飞来一个媚眼,风情地说:“是不是?大雄,我早说你对我好。”

是的,硬派我对她好,令我不得不对她好。

我把她跟孩子送出去。

真巧,孙走了没多久,赵三便跟着来到。

赵三这个人,不知怎么形容他好,最近变得很紧张,魂不守舍,神经兮兮。

“大雄,你要救我。”他一上来就说。

“救你?你四周围都是有力的人,何劳我救你?”

“替我去一趟伦敦。”

“为啥?”

“生意上非你去不可。”

我笑,“我已经为叮-正式辞去香氏业务。”

“但你现在属于赵氏麾下。”赵三说。

“胡说。”我骂。

“不,真的,我老爹希望你加入我们公司已有三年,三年了,大雄,这点面子都不给我?”

“赵三,我为你,都已经失去自由的时间,还不够吗?”

“为人为到底。”

“赵三,你现在身上又没事,做事要正经点,你自己去吧。”

“大雄,太不帮忙了。”他气鼓鼓地。

“是什么样的一件事?”我的好奇心来了。

“是伦敦一家小股公司合并,去购买他们的股权,这种事你最内行,应付英国人你最本事,三天你就可以回来,我包你乘头等卧铺机位、住宿夏蕙酒店,如何?”

“我不去,我要陪叮。对了,刚才孙雅芝来过,她要我向你请求,给她的东西,不要收回。”

“你答应作她担保?”赵三诧异。

“是。”

“我给她的东西,包括尚欠律师签名的一份契约,是建记股票二万股。”

“算了,赵三,出来玩就要玩得漂亮点。”我伸伸懒腰。

我知道孙雅芝来找我不是师出无因,其中必有点巧妙。

“好,我替她补签名,但我为你做了这件事,你要为我去伦敦。”

我听了顿时冷笑,“你疯了,赵三,怎么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根本是你情妇跟你之间的账,真会扯淡。”

“这件事使你关某人争足面子,怎么不关你事?”

“我不要这种面子。”

“那么我就把那二万股追回。”

我着恼,“赵三,你胡搞些什么?左右不过是想我到伦敦为你跑一趟而已,去就去好了,瞎扯作啥?最近都不知道你干什么,装神弄鬼的。”

赵三沉默了,用双手掩住面孔。

新失恋,一定是新失恋使赵三变成这样子。

我叹口气,“那么算是咱们互相帮忙,你与孙雅芝以后互不相干,钱花掉就算数。而我,我就到伦敦去为你们走一趟,把有关文件送来我过目,最好有人口头上给我上课。”

赵三很疲倦地躺在沙发上,仿佛百感交集的样子。

他哪里有百感?我笑。赵三是个很单纯的人。

“回去吧,我答应你了。”

赵三带着他的黑眼圈离开。

我终于获得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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