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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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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是来陪伴你的。”

“到此为止,大雄,我很感激你。”

“你不能赶我走,我也不会走,除非周医生忠告我离开你。”我愤愤地说,“我相信他不会这样做,他一直站在我这一边。”我拥抱着香雪海,“我们两个人一起看早晨来临。”

“但是我越来越难看,”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面孔肿得像猪头。

我装作讶异地看她一眼,“是吗?你以前曾经好看过?你别说,真的?”强颜欢笑。

香雪海无奈地摇着头,“大雄,我真的拿你没办法。”

“他们都说你不美。”我告诉她。

“美与否是我最少关心的问题。”她微笑。

我点头,“我相信,孙雅芝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美女,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虽然我不关心时人的眼睛,但能够做牡丹真是幸福的。”才说了数句俏皮话,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扶她坐下,护士进来作例行检查,我退在一边,双眼充满泪水。

女佣服侍她吃药,替她梳头,梳子上黏满她的长发,我不忍再看下去。

周医生曾经说过,脱发只是正常的现象,随后尚有许多迹象。无论怎么样,我不会离开她。

她深深叹一口气,“大雄,我想吃腌羊肉片。”

“叫佣人去买。”我说。

“他们不懂,你同我走一趟。”她说,“配一瓶好的酒。”语气非常固执。

“我再看看有没有好的沙律蔬菜。”我不想逆她意。

“对了。”她有点兴奋,“许久没有吃这些。”

我取过外套,已有一个月没有出城了。

我驾车出市区时,心情是沉重的。许多人以为我在享尽人间艳福吧,不不,不是这样的。但我何必向人解释?明白人始终是明白的,而不明白的一群,对他们说破了嘴也不管用。

渐渐我感染了香雪海那股我行我素的气质——谁理你们想些什么?

我把车停在一间酒店的小食店前,看看时间,是上午八点半。

我挑了许多新鲜罕见的食物,包括三种不常见的芝士,大包小包,正在付帐的当儿,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好!遇见熟人。

我镇静地,假装没听见,转身想闪出食物店。

“大雄,不必避开我。”一只玉手搭在我肩上。

我吓得金星乱冒,是叮-,一定是叮。

“大雄,是我,雅芝。”那把声音既好气又好笑地说。

我这才敢抬起头来。“雅芝。”我惭愧地叫她一声。

“大雄,你好落魄,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她却出落得神清气朗,穿一件大衬衫,紧身牛仔裤,虽然仍然穿着可怕的高跟鞋,我也忍不住把她当亲人,声音哽咽起来了。

“大雄,我们去喝杯咖啡,你不忙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与她坐下来。

“你又瘦又黑,这个月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大家都以为你在天上仙境过着欢乐的日子,刚才我险些儿不能把你认出来。”雅芝说,“大雄,你是跟香雪海在一起,是不是,你说呀。”

我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

“大雄,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何必自苦?叮-一直在找你。”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赵三会爱上这个女子,她的忍耐力与温情是无限的。

“叮-虚张声势,你不是不知道,她欲真要找你,你跑到天脚底,她也把你翻了出来,她只求下台,并不是真想逼你现身,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我清一清喉咙,隔很久,竟不知如何开口。

雅芝静静地等我。

我说:“我是与香雪海在一起。”

雅芝点点头,“你们秘密结婚了?”

我摇摇头,黯然说:“她患着不治之症。”

“嗯?”雅芝“霍”地站起来,她随即又坐下,“真的?”

“跟令堂一模一样的病,”我说出来痛快得多,“你明白吗?所以她能把周恩造医生介绍给你们。”

“哦,天。”雅芝耸然动容,十分怜惜地看住我,“大雄,我原谅你,我完全明白。”

“我没心情向叮-或是任何人解释。”我站起来,“请你们给我最后的安息。”

“她——”雅芝拉住我。

我转身说:“你记得她那白腻的肌肤吗?每一个男人都曾经为她的肤色而倾倒,现在渐渐开始焦黑,你记得她那头乌亮的黑发?现在开始脱落,但我要回去。雅芝,请不要说出去你见过我。”

“我不会。”雅芝苍白着脸。

我点头,“那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芝说:“大雄,我与赵三终于要结婚了。”

“结婚是最好的,”我说,“恭喜。”

“你不来喝喜酒?”

“改天,改天你们补请我,我们有这个交情,是不是?”

她任我去了。

回到周医生的别墅,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把食物搁在厨房桌子上,觉得屋子比往日寂静。

“香?”我扬声,“香,你在什么地方?”

没有回音。

佣人呢?护士?保镖?司机?这里除我们以外,起码还住着六七个人,都哪里去了?

我略觉不安,奔出去查视,从楼上到楼下,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走光了。

人去楼空,我不相信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叫我出去买一趟东西,回来人人都已离开,竟把我留在这里?

在书房中,我看到香的保镖之一,坐在书桌面前抹一管猎枪,他慢条斯理,仔仔细细的拭抹,听见我的脚步声与喘气声,并役抬起头来。

我问:“香小姐呢?”

他谨慎地放下枪管,“香小姐要我同你说一声,关先生,她走了。”

我金星乱冒,“什么?”

“她与医生已经收拾好走了。”保镖的声音冷得如冰,“叫你不必找她,你找不到的。”

“为什么?”我抓紧那个保镖的外套领子,嘶声问道。

他瞪着我,“关先生,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能有选择的自由罢。”

我撕心裂肺地叫,“但是她明明选了我,她明明已经选了我。”

保镖举起猎枪,向窗外瞄了一瞄,又放下。

“告诉我,她还说了什么。”我哀求,“说呀。”

“香小姐说,因为治疗的缘故,她会一天比一天丑,她不想有人看着她变成一具骷髅。”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

保镖取起猎枪,“保重,关先生。”他走了。

整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无限寂寞地缩在沙发一角,越缩越小,我巴不得身体可以蜷缩得像一只犰狳,变成一只球,仿佛那样做,便可以解决我内心的痛苦。

我继而大声嚎叫起来,直至声线嘶哑。

我冲进厨房,将所有的酒取出,狂饮,醉至在地上打滚呕吐,心中不住响起保镖说的话,“一个人临死,总有选择的自由。”

她不想我看到她临死挣扎的怪象。她有她的理由。

一连三大,我没有吃过一粒米,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我浑身发臭,一时哭一时笑。我距离发疯只有一线之隔,我想我是濒临崩溃了。

让我在这所人迹不到的别墅烂死吧,谁在乎?活着有知有觉,给我无限苦楚,五脏像是有野兽在噬咬,死了无知无觉,乐得舒服。

我痛哭,我至爱的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我束手无策。我不能帮助她,我枉为男子汉,我还活着作甚。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子,一日醒来,我发觉自己躺在长沙发上,脑后枕着椅垫,一个温柔的声音叫我,“大雄,来,喝碗茶。”

我方才觉得口渴,骨碌碌就着那只玉手,喝下半碗茶,茶略带甜涩,一股清香,是参茶。

我抬起头,视线模糊,看很久,也没看清楚这玉人是谁,我哑着嗓子问:“是香?是香雪海?”

一块芬芳的毛巾搭在我额角,“不,我是孙雅芝,是香雪海叫我来的。”

我握着雅芝的手,“又是你。”

“是她叫我到这里来看你,她说:‘如果大雄已经离开,那再好没有,如果那傻子还在那里,那么帮他离开。’”

我挣扎,“她真的那么说?”

“是的,大雄,你躺下。”

“我在什么地方?”我问。

“我们家里。”她告诉我,“你放心休养。”

“你们家?”我胡涂。

“我与赵三的家。”

“我是怎么来的?”

“我们把你扛来的,吊了两天葡萄糖与盐水,才把你救回来,医生说:你的血几乎全变成酒精,多么可怕。”

“你们——结婚了?”我问道。

“是。”雅芝的声音充满喜意。

“太好了。”我衷心地说。

“喝口粥。”雅芝说。

“怎么好叫你亲手服侍?赵三不揍我才怪。”

“他不会,他把你当兄弟似的。”雅芝说。

可是我不想吃东西,胃有种抽搐的感觉,想呕吐。

我再张开眼睛,才看清楚孙雅芝,长长叹口气。

“赵三呢?”

“上班。”

“叮-呢?”我不安。

“人家早把你忘了。”雅芝嗔道,“问来作甚?”

“我不相信,恨是很难忘的,她若爱我,这早晚恐怕早已不晓得我是谁,但是她恨我。”

“如果我的新郎在婚礼那日失踪,我不杀了他才怪。”雅芝哧哧地笑。

“香雪海在什么地方?”我问。

“大雄,她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我跳起来。

“我骗你做什么?”孙雅芝说。

“一定会有奇迹。”我喃喃地说,“她又是那么有钱,一定可以有奇迹。”

雅芝忍不住冷笑,“诚言,她是那么有钱,如果以一亿元买生命中的一日,她可以活到一千岁,但她也不过是人,她并没有金刚不坏之身,大雄,周恩造医生已经回来了,你可以去问他。”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昨天。”

“我不信。”我摇头,没有悲泣,没有反应,我只是不信。

“你不愿意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孙雅芝说,“你好好在这里养着吧。”她转身。

“雅芝,你别走,你告诉我,她最后的日子在什么地方度过,你说呀。”

雅芝转过身来,她含着眼泪,“你为什么问那么多?大雄,你这个蠢人,到现在,事情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在赵家呆了很久。

有时我听到赵三的声音,有时候不。有时候我颇想见他,有时候不。但雅芝尽了做朋友的责任来照顾我。

赵老太爷让她进门的决定是正确的,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外表虽然恶俗,但她的内心如一朵水仙花,赵三的眼光诚然好。

在赵家这些日子,我养了一把胡子,周恩造医生来的时候,几乎没把我认出来。

他坐在我对面,脸上庄严的皱纹更深刻,他问:“你知道了?”

我点点头。

周医生叹口气,“最后她避开全世界,连你也不得不避。”

“她真的去了?”

周医生讶异地看着我,“你不是说,你已经知道了?”

我不相信,她会得随时出现似的,穿着黑衣服,翩翩地闪过烛光、街角、琴侧,她仿佛永远在我身边,伸个懒腰,猫似眼睛,喊声“大雄”。

即使后期她十分消瘦,眼神还是炽热的。

我不相信。

“她很感激你,陪她度过最后的日子,毫无疑问,她说,如果她能够活下去,她会嫁给你。”周医生说。

我微笑,“是的,我们会在冲动下结婚,蜜月后一直吵架,半年后离婚。”可是我们并没有结婚,冻凝了的感情不会发酸,以后的日子我将生活在黑色的梦与黑色的回忆中。

周医生说:“她把很多东西留给你。我是她遗嘱的见证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她没有离开我。”

周医生咳嗽一声,“离开你,也不过是要留一个较好的印象。”

我抬起头,“真有那么可怕?”

他点点头,“比你想象中可怕一百倍。”

我蹒跚走到窗前,看园子内的风景,泳池中的水已经抽干,一池的黄叶,我仍不相信。

我仍不相信香雪海已经离我而去。

宣读遗嘱那日,我没有去,我在花园徘徊。

赵三的跑车随意停在树下,昨日下雨,车窗上也沾满不知名的黄叶,我伸手一块一块地掀起。

忽然玻璃上影出一个女子的身型,我心中喊:香雪海!

我抬起头看,那女子却是叮。

她气色很好,穿着一套黑衣服,头发剪得很短很短,戴一副珍珠耳坠,她平和地看着我,“大雄。”

我也平和地看着她,像我们从来没有好过,从来没有做过未婚夫妻,从来没有生气过。

“叮。”我叫她。

感情死了不会复活,又有什么必要令之起死回生?“好吗?”她温柔地问。

“啊,我会好起来的。你呢?”

“老样子,写写写乱写。”她无奈地说,“想想真荒谬,这是哪一门的营生?写小说!仿佛自古就有这一行,但真上不了台盘,多么下三滥。”

“行行出状元,”我客套着,“不要想太多,准时交稿便是。”

她笑了。叮-仍然健康,而且漂亮。

她没有记仇,我与她之间的恩怨,旁人并不知道那么多。

“有没有男朋友?”我问。

“有。”

我们在花园的小径中散步。

“怎么样的一个人?”

“很妒忌,有点孩子气,颇能干的一个生意人,他在门口等我。”叮-说。

“你爱他吗?”

叮-笑笑,没回答。

“那你去吧。”我说。

叮-伸出手,我与她握手。

“大雄,随便什么时候,你要找我的话,我总会在。”

我点点头。

她轻快地奔出去。真好,她心中不再有我,我心中也不再有她。

我回到屋子坐下,开了唱机,奚菲兹的琴声无处不在地响遍全屋。

香雪海是随时会出现的,她的手会搭在我肩上,说:“大雄,追随我。”

我会随黑蝴蝶而去,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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