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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阿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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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见月”这个名字被叫了两年,第三年的时候,改为“江见月”。因为苏彦带她回到了自己家,酒泉郡凉州牧府,认祖归宗。

倒也不是专门为她寻到的母家。彼时时局,流离失所者举不胜数,小姑娘除了一点模糊的记忆,基本前事不知,寻亲路宛如大海捞针。

而之所以能寻得父母,实属意外。苏彦酒泉郡之行,原是为了送嫁。

大郢皇室式微,天下烽烟四起,各路诸侯群雄圈地为王。近十年间,兵力最盛、发展最快的当属原兰州的煌武军。

初时领头者江怀懋不过一小小亭长,归属在太守麾下,抗击西边的羌族。奈何太守无能胆怯,只思官职不顾民生,任由西羌越境抢夺,自己粉饰太平只作无事。

江怀懋看不下去,以二十马匹起势,杀太守,抗西羌,数年间声明渐起。

元丰五年,江怀懋已经拥兵六万,在兰州占了州牧府,自封兰州牧。至此朝廷方才重视起来,派太尉苏致钦前往颁布任职诏令。

太尉掌一国军政,原无需劳他亲往。如此重礼,自是为了安抚拉拢江怀懋。

苏致钦深知朝廷人才凋零,尤其武将难求。他自己便是个典型的例子,家族早已从文多年,只因朝中少人可用,不得已二度披甲从戎以匡社稷。

而他初见江怀懋,便知其乃良将之才。只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苏致钦忧国爱才,遂用心教授。江怀懋感念其教导点拨之恩,至此只当是底下官吏无能,蒙昧君上。遂一心臣服,供苏致钦驱遣,为朝廷东征西讨,南征北战。

直到元丰八年苏致钦病故,换人接手太尉一职。新任长官一派看不起布衣出身的江怀懋,多番与之为难,尤似当年的兰州太守。江怀懋便旧事重演,再行杀招,至此领雍凉两地兵甲,竟达二十万之多。

天子惶恐,惴惴不安,只得顺势赐酒泉郡官府邸、加封永成侯爵位以作安抚。

翌年,元丰九年,苏致钦之子苏彦夺情出仕,自荐出使凉州,与江怀懋共治州郡。既行监察之责,亦抚怨怼之心。

原本十六岁的少年,并未被那个已经战功累累的将军放在眼中。只因苏致钦之故,得了两分礼数。

然真正让彼此交心的是当年边地大旱,接连天灾。朝廷赈灾款项迟迟不到,未几又遭西羌侵扰,可谓天灾人祸两面夹击。苏彦遂开私库赈灾,又为江怀懋供应粮草,布置战略,共同抗敌。

元丰十年夏的一场战役,西羌退出边地六百里,乃大郢朝十数年间从未有过之大捷。江怀懋威名愈盛,苏彦一战成名。

天子赵徵且喜且忧,急召苏彦回京,后得苏彦《择贤论》,又闻苏彦力保江怀懋乃罕世之将才,其忠心可表,方勉强安心。只是终究难以放下戒心。

故而,元丰十三年,在朝臣几番建议下,生出联姻之举。谴胞妹舞阳长公主之女,安庆翁主陈婉嫁与江怀懋。

苏彦北行送嫁,便是送表妹完婚。

世家贵女入寒门为妾,多有不甘,奈何皇命之下不得不遵。然酒泉郡华堂之上,面对其发妻主母一身青衣,银簪玉钗,无半点喜色之态,安庆翁主端在手中欲敬的茶水僵了片刻,一声“姐姐”在唇口滚了数次未吐出。

却是一瞬的迟疑,一声“阿母”在堂上响起。

诸人俱惊,齐齐扫向声音的来处。

见得随在苏彦身边的小姑娘迈出半步,朝向高堂升座的青衣妇人,又唤了一声“阿母”。

她走丢时将将三岁,流浪两年,在苏彦身边近三年,已从一个垂髫稚儿长成半大的柔美少女。她记不清生母容貌,唯记得她永远一身青衣,簪一枚裸纹银钗于浓密乌发挽就的鬟髻间。

这厢细看,到底不同,妇人已生华发,缕缕夹在青丝里。面泛疲态,容颜衰败,望之已近不惑。

江见月来时路上闻苏彦讲过,江怀懋刚至而立,他的发妻小她五岁。二十又五,是一个女子年华正盛的时候。

华堂目光齐聚,她意识到自己唐突,又恐给苏彦徒增麻烦,只索性站出,拱手向主人致歉,道了声“晚辈失礼”,后垂眸退回苏彦身边。

苏彦知她心思,将她半掩身后,“此乃在下学生,幼时与母失散,只记得生母爱着青衣,今见夫人,这厢冒犯了……”

“玉姐儿——”苏彦的话没有说完,堂上妇人便一声惊呼,踉跄奔来。一把抓住女孩,翻开她衣襟,寻她胸膛一枚拇指大小的梅花胎记。

果然,心头印记,花开五瓣,落在瓷玉肌肤,尤似红梅映白雪。

妇人浑浊双目泛出泪花,如燕雀护雏,拢紧她衣衫,又观她容貌。

孩子年幼不记生母形色,母亲却难忘稚子模样。

分明就是当年轮廓。

她枯瘦五指抚上女孩面庞,指腹颤颤落在她左眼下方,眼中悲喜不定,口中喃喃自语,“这处该是一颗泪痣,如何、如何……”

女孩杏眼通红,眸光扫过苏彦,最后落在妇人面上,低声道,“去岁玩闹,不慎磕破,面留微痕难消。师父怜我,以金粉为我绘新月,掩瑕增色。”

“……吾儿!”妇人揽子入怀中,贴面磨鬓,仰天咽泪。

又拜苏彦铭感大恩,后直径携女入后院,丢下华堂满座的客人,和一对新人。

走出两步,更是抱起孩子,紧搂于胸前。原本已经羸弱消瘦,需人搀扶的身子,竟是生出无穷力量。

这日华堂笙箫依旧,洞房红烛摇曳。而江怀懋原配李氏的屋内,亦是欢喜满怀,丝毫没有因夫君纳妾而生出一丝怨气失落,有的全是与女儿团圆的欣喜欢愉。

尤似一朵几近枯萎凋谢的花,重新逢露新生。

至此,小姑娘复了“江”姓。江怀懋本欲重给她取一名,却被拒绝。莫说名字,纵是当年信中择取的乳名“玉儿”,江见月亦不肯要,闺名仍作“皎皎”。

……

“阿母!”床榻上,江见月已经歇晌醒来,原见母亲在她身畔小憩,亦不曾出声扰她。只盯着她即将临盆的胎腹,同腹中好动的手足打招呼。这会见母亲胎动愈烈,却面生欢色,甚至隐露笑声,方忍不住唤醒她。

如今乃元丰十五年,她归家后的第三年,父亲奉召讨伐在汉中谋逆的刘易。

时值母亲和安庆翁主都有孕在身,翁主不习边地生活,自己亦想念苏彦。五月里,江怀懋接旨后便顺道带她们来长安,入住在天子赐居的永成侯府。只留染了天花无法上路的唐氏母子在凉州府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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