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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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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于琛取笑我,“我还以为承钰会成为大人物,一言兴邦,没晓得她靠的是原始本钱。”

马佩霞说:“她还年轻,你让她玩玩。”

“这一开头,人就定型,以后也只有往这条路子上走。”

马小姐说:“也没有什么不好。”

傅于琛说:“是没有不好,但我原以为傅厦可以交给她。”

马佩霞笑,“不必失望,交给我也是一样,一幢三十多层大厦还推来推去怕没人要。”

我知道傅于琛的意思。

他想我拿公事包,不是化妆箱。

傅于琛说:“美丽的女子倘若不靠美色工作,更加美丽。”

他指的是长得美的天家、医生、教授。人们始终把职业作为划分势利的界限。

我终于说:“但那是要寒窗十载的。”

傅于琛问:“你急着要干什么,有猛虎追你?”

我微笑,不出声。

我想说:我忙着追你呀。

傅于琛似乎明白,他避开我的眼光,将白兰地杯子放在茶几上,但我看见杯子里琥珀色的酒溅出来,为什么,他的手颤抖了吗?

我说:“当我输了好了,我曾与你击掌为盟,要在事业上出人头地。”

马佩霞说:“还没开头,怎么算输,十年后再算这笔帐未迟。”

“十年后!”我惊叹。

“对承钰来说,十年是永远挨不到头的漫长日子。”马佩霞笑。

我去伏在她背后,也笑。我们培养出真感情来,反而冷落傅于琛。

“我去拿咖啡来。”马佩霞说。

趁她走开,傅于琛问我:“你要搬出去?”

他永远是这样,非得趁马小姐在场,又非得等马小姐偶尔走开,才敢提这种话题。

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时候,他当我透明,有时在走廊狭路相逢,招呼都不肯打一个,仿佛我是只野兽,他一开口,就会被我咬住,惟有马佩霞可以保护他。

我为这个生气。

故此淡淡说:“房子都找到了,郭加略替我装修。”

傅于琛干笑数声,“嫌这里不好?”

“不,我不能再住这里。”

“还是怕人闲话?”

“一日不离开这里,一日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地位均等,所以马小姐不愿与你正式同居。”

“你想怎么样?”

“没有怎么样,自力更生,你知我一直想自力更生。”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即使没有卡斯蒂尼尼的遗产,你也可以做得到,一向以来,我高估你的机心,低估你的美貌,在本市,没有被埋没的天才或美女。”

“你并不太注意女性的相貌,”我说,“城里许多女子比马小姐好看。”

傅于琛失笑,我刚想问他笑什么,马小姐捧着银盘出来。

“在谈些什么?”

“美貌。”傅于琛说。

“承钰可以开班授课。”

“我,”我先是意外,后是悲哀,“我?”

“怎么,”马小姐问,“还没有信心?”

“都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追求我。”

话才说完没多久,过数日,郭加略把一张畅销的英文日报递给我,叫我看。

他讶异极了,“这是你吧。”

报纸上登着段二十厘米乖十厘米的启事:“不顾一切寻找周承钰,请电三五七六三,童马可。”

老天。

我把报纸扫到地下。

“漂亮女子多残忍。”郭加略笑我。

我白他一眼,不出声。

郭说下去,“你们是几时分手的?他没想到周承钰小姐在今日有点名气,这则广告刊登出来,当事人未免难为情。”

“也许有人会以为它是宣传。”

“这主意倒不错,只是宣传什么呢?”

马佩霞在吃中饭的时候说:“快同他联络,不然如此触目的广告再刊登下去,不得了不得了。”

我恼怒地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广告,我没见过!”

马佩霞叹口气,“要是不喜欢他呢,他会飞也没用,跪在你面前也不管用,真奇怪,真难形容。”

“谁跪在我面前,从来没有人。”

“对,你没看见。”马小姐一贯幽默。

“我有什么能力叫人跪在我面前。”

“这个人既然来到此地,就不会干休,他有法子把你找到。”

“我拨电报警。”

在那个夏天,我搬了出来住。房子就租在隔壁,露台斜对面可以看见傅家,我买了几架望远镜,其中一台百五倍的,已经可以把对面客厅看得很清楚。

郭加略问:“承钰,你对天文有兴趣?”

“是。”我说,“你知道吗,月球的背面至为神秘,没有人看得见,没有地图。”

“我只知月球有个宁静海,名字美得不得了。”

其实那颗星叫傅于琛。

对他,我已有些心理变态。每夜熄了灯,坐在露台,斟一杯酒,借着仪器,观望傅于琛。马佩霞几乎隔一日便来一次,这事我完全知道,别忘记我以前便是住在那屋子里,但是将自己抽离,从遥远的地方望过去,又别有一番滋味。

我学会抽烟,因为一坐几个小时,未免无聊。

马佩霞最近很忙,但仍然抽时间出来,为他打点琐事,她是他的总管家,这个地位,无人能够代替,马小姐越来越有一股难以形容的风度,真令人适意,很多时候,气质来自她的涵养功夫,她是更加可爱了。

傅于琛很少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他俩一坐下就好似开会似地说个不停,傅睡眠的时间每日只有五六小时,半夜有时还起身。

这件事在一个多月后被拆穿,结束津津有味的观察。

清晨,我还没睡醒,他过来按铃。女佣人去开门,他抢进来,扯住我手臂,将我整个人甩出去,摔在沙发上,然后扑向露台,取起所有望远镜,摔个稀烂。

我不声张,看着他,他用尽了力气,怒火熄掉一半,只得坐下来,用手掩着面孔,叹一口气。

他说:“是我的错,养出一只怪物来。”

我们许久没有出声,也好,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

走过去,想亲近他,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不再对我好?”

“你已长大,承钰。”

“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你以前时常说:承钰,当你长大,我们可以如何如何,我现在已经长大了。”

“不,你没有,你变为另外一个人,我对你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回大学念博士,帮你征服本市,抑或做只小狗,依偎你身旁?”

“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你有产业,有工作,有朋友,你不再需要家长,是,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

“不要拒绝我。”我趋向前,声音呜咽。

“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承钰,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精灵。”

“付于心。”

“不,傅于琛。”

禁不住紧紧拥抱。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不可能。

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

早几个月,他已开始呻吟:“承钰都二十一岁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用手托住头,微笑地思索过去。

“二十一岁!”他说。

又同马小姐说:“我们老了。”

马佩霞笑答:“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

“我已经老花了。”傅于琛失望地说。

我听到这个消息,先是一呆,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

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像他那样的人,都会有这一天,太好玩。

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

“咦,待我老花眼那一日,你也可以取笑我呀,我不介意,那一日总会来临。”

“待那一日来临,我墓木已拱。”

“不会不会不会,二十五年后,你还老当益壮,”马佩霞说,“风度翩翩,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

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

我静下来,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他希望我成为医生、物理学博士,或是建筑师,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等出来的时候,已经人老珠黄,不用叫他担心,我太明白。

“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马佩霞为我解释,“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

“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记得吗,”他问马佩霞,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

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

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装只鬼,无面目见人。

舞会那日,一早打扮好,没事做,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

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四只角已残旧不堪,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令我觉得唏嘘,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

那只会下雪的纸镇,摇一摇,漫天大雪,落在红色小屋项上,看着真令人快活。莱茵石的项链,在胸前比一比,比真宝石还要闪烁。

其实我并没有长大,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交迫。

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亦即是身躯,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太不公道。

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

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只剩下一只空壳,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太妃糖的包装纸……

我开心得很,每件物品细细看察,这个世界,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

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你蹲在那里干什么?堵夫绸容易皱。”

我抬起头,是傅干琛,他过来接我往舞会。

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已经来不及,都被他看见。

他震惊,“承钰,你在干什么,这些是什么东西?”

我也索性坦然,“我的身外物。”

“老天,你一直保存着?这是,唷,这张甫士卡……”他说不出话来。

我取过缎子外衣,“我们走吧。”

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眼光矛盾而迷茫,手缓缓伸过来,放在我肩膀上。

我轻轻地说:“听见吗,要去了,音乐已经开始,我们可以跳舞。”

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

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承钰,打扮好没有?今日你可是主角。”

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替我穿上长袍。

马佩霞看到,呆一呆,随即赞叹,“来看这艳光。”

我只说:“二十一岁了。”

还要等多久呢?

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傅于琛就站在左右。多少不同年纪的异性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要求跳半只舞,说几句话。女士们都说,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

站得腿酸,四周围张望,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我躲开衣香鬓影,偷偷溜到隔壁,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

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嘴里忍不住哼: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

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谁的灵魂?”

我吓一跳,弹起来,忙转过头去,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有人比我捷足先来,早已坐在这里抽烟。

“谁?”

“慕名而来的人。”

我又再坐下来,轻笑,“要失望了。”

“本来已觉失望,直到适才。”

“啊,发生什么事?”

“你进来,坐下,唱了这首好歌。”

我听着他说话。

他补一句,“证明你有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

“说给你听,你会记得吗?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

我纳罕了,“那你来干什么,你同谁来?”

“我代表公司。”

“你是马小姐的朋友。”

他没说话,深深吸烟。

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取笑他,“你是神秘人。”

他不出声,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

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好特别的一个人,强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

“承钰,承钰。”马小姐的声音。

“快去吧,入席了。”

“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

“不,我这就要离开。”

“为什么?”我失望。

“回公寓看书,这里太闷。”

这话如果面对面说,我会觉得他造作,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显得真诚。

“承钰。”郭加略走过,“承钰。”

“全世界都来找你。”他轻笑。

我只得站起来,“再见。”我同他说。

“再见。”

我又停住脚步回头,“告诉我,我今夜是否漂亮。”

他略觉意外,“你是周承钰,你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漂亮,你像一只芭比娃娃。”

我啼笑皆非,“谢——谢——你。”

“有没有找到承钰?”

是傅于琛,每个人都出动找我。

“这里。”我亮相。

“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快过来。”

傅于琛拉起我的手,第一次,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我回头看一看房间。

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气氛比想象中热烈,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舞着舞着,郭加略带头,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跳起仑巴舞来,我招手唤傅于琛,但他没有加入。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跳得香汗淋漓。

真腐败是不是,喝香槟,跳热舞,谈恋爱,都是私欲,世纪末的坠落,这般纵情享乐,义无反顾,因为吃过苦,所以怕吃苦,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因为即使有一万个春天,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

跳至脚趾发痛,音乐才慢下来。

傅于琛过来说:“该是我的舞。”

“马小姐呢?”

“去补妆。”

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头发贴在额前颈后,绸衣上身几乎湿透,谁在乎,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

傅于琛说:“年轻人总是不羁的。”

我抬起头来。

“那个登报纸广告的青年,有没有找到你?”

“什么,啊,那一位,我不关心。”

“佩霞说他找到她店里去要地址。”

我说我累了。

目光四处游走,并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暗厅里的人,他应该长得怎么样?低沉有魅力的声音,应该配合端正的面孔。

“你在想什么?”傅于琛狐疑地问。

他握住我的手紧了一紧。

“从前与你在一起,你从无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看着他,温和地笑,“从前我还未满二十一岁。”

客人陆续散去,临走前,我回到那个小宴会厅去,开亮灯,厅内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们打道回府。

倘若真要找出那个人,或者也可以学童马可,在报上登一段广告,不顾一切寻找……那真的需要若干勇气,我比较爱自己,不肯做这等没有把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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