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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了。

“送妳回家。”我说。

“谢了,”她说,“我回去没问题,不必介意。”

“我没关系的。”

“真的不用,我习惯一个人回去。”

其实她一说,我倒松了口气。电车到她住处要花上一个钟头,这期间,两人并肩默然坐着可不好受。最后她一人回去了,我代以付了饭钱。

“哦,也许我们,不麻烦的话还能见个面?当然并没有特别非如此不可的理由。”道别的时候。她说。

“完全不需要理由呀。”我吃惊地说。

看到我吃惊的表情,她稍微脸红。

“我不会讲,”她吃力地,把运动服的袖子推到手肘又拉下来,手上的汗毛映在电灯下染成金黄色,“没有存心要讲什么理由不理由的,原本意思不是这样。”

她手靠在桌上,闭上双眼,思索更好的说法。然而并没有更好的说法。

“我不介意。”我说。

“我怎么都讲不好,”她说,“都是这样的,真的是讲不好。每当想说什么的时候,一直都是不同的意思冲出喉咙。或者不同意思,或者完全相反。为了要修正前面说的话,又常让场面更加混乱。好象自己身体分成两部分,围着一根柱子互相追赶,正确的意思总在另一部分,而这一部分的我,永远追赶不上。”

她两手放在桌上,凝视我的眼睛。

“我说的,你明白吗?”

“谁多少都有这种时候吧,”我说,“谁都有没把握正确表达,而感到不安的时候。”听我说完,她露出失望的表情。

“根本不是这样。”她说,再也没说什么。

“我不介意再见面。”我说,“反正我一直有空。一人转来转去,还不如像这样健行来得有益身体。”

我们默默分开。我说再见,她说再见。

初次认识她,是在高二的时候。她和我同样年纪,念有名的教会中学。我们认识起因于我的好友-她是他的女朋友。他们从小学就认识,两人的家距离不过两百公尺。

就像大多的青梅竹马,他们对彼此之间的交往丝毫不觉该有隐密性,经常到对方家里玩,和对方家人吃饭。我和我当时的女友曾和他俩一起玩,结果往往变成只剩下我和他和她三人,而我的女友则消失无踪。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这样才好,从立场看来,我是来宾,他是主持人,而她是他的体面助手兼女主角,就这么回事。

他社交最在行,表面一副潇洒嘻笑,内在却十分诚恳。他是个能够洞彻时机,适时切入笑语的聊天高手。他俩常聊些轻松的笑话热络场面,每当他或她有一方沉默,另一人就立刻接上话,他可以在不怎么有趣的对手的话中,迅速找出好几个有趣部分。和他聊天时,我时常沉浸在自己原来是一个很有趣的人的错觉。

但是一旦他暂时离席,我和她马上陷入冷场,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事实上,我和她完全没有共同的话题。我们大抵什么也没说,不是把烟头往桌上烟灰缸按熄,就是静静喝一口水,等待着他回座。而只要他一回座,有趣的话题就马上就恢复。

在他的葬礼三个月后,我只和她见过一次。刚好有事,所以约在咖啡馆,事情讲完就没话说了。我试着找话题,却半途而废,加上她谈话方式十怪异-她常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时候,突然生我的气。然后我和她分开。

或许她会生气是因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缘故吧。虽然这种说法可能不恰当,但我可以了解她的感受。如果可能,我会很希望为她改变当时的情况,但那是不可能的。一旦发生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没有办法改变。

五月某个午后,我和他在放学途中(正确的说法是逃课途中),到弹子房打了四周弹子。我赢了最初一周,后面三局他赢了,按规矩我付了撞球钱。

当夜他死在车库里。日产三六o跑车的排气孔,接上橡皮管塞进车内,车窗间隙用胶布牢牢贴紧,然后打开引擎。我不知道直到他死亡,会花上多少时间。反正等到去亲戚家探病的双亲返家时,他已死了。车上收音机开着,雨刷上还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没有遗书,也想不出自杀动机。由于我是最后看到他的人,我被警察叫去做笔录。“他没有特别奇怪的举止,和平常完全一样。”我说。大抵准备自杀的人,不会连续打胜三局弹子吧,警察因此对他和我都没有好印象。他们也不认为逃课去打弹子的高中生落得自杀下场是很稀奇的事。报纸登了一小段记载,不久,事件了结。红色日产三六o跑车被卖掉了。有一阵子,教室里他的座位上,经常摆着一束白花。

斑中毕业来到东京,我想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太多。绿绒面弹子台、日产n三六o红色跑车、教室座椅上的白花,全都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了。火葬场斑耸烟囱冒出的烟雾、派出所笔录室里的巨大文镇,全都摒弃脑后。最初我忘得很好,忘得很干净。然而,我的内心却有一种残留,随着时光流逝,这空气般的残留隐然成形,成为一种具体而单纯的东西。如果我把它换成言语,是像这样的话:

死并不是生的相反,而是其中一部分。

换成言语后,竟成为一种可厌、平凡、老套的说法。但我那时并无法以语言表达,而只是感到死亡像空气般存在体内,存在那块文镇里。存在弹子台上那并排的四粒弹珠里。我把这种叫做死亡的东西,像灰尘般吸入肺里存活着。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死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也就是“死亡确实会在某种时候逮住我,但反过来说,在死之前的日子,我可也未曾被死逮过。”这是逻辑上的推理-生在此侧,死在彼端。

自从友人死去那晚,我已无法再同意,死只是单纯在该死之时而来。死并非生的相反,死早已存在于我体内,成为无法从脑海消去的一部分。在某个五月的夜里,把我的十七岁友人远去的死神也在同一夜找上了我。

我现在很清楚了。在弄清楚的同时,我曾苦思过,而苦思是很困难的作业,至少对当时十八岁的我而言,经由苦思找出可以妥协的观点,是十分艰难的。

从那时以来我每月一次或两次和她约会。大概可以称约会吧,想不出更好的说法。

她上东京郊外一所小而整洁、名声良好的女子大学。她的住处离学校走路不超过十分钟,沿着路边有清凉的水沟。她好象没交什么朋友,除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以外,很少开口。因为她没有特别说什么,我也几乎没话讲。见面时,我们只是随便走走。

但也并非没有一点进展。暑假过完时,她已十分自然地靠着我走路。我们并肩走着,上坡、下坡、过桥、过马路。我们不停地走,没有特别要去的地方,也没有特别要做的事。走了一阵子,进入吃茶店喝咖啡,喝完咖啡后再继续走。宛如一张一张幻灯片,一个又一个季节过去了。秋季来到,宿舍中庭的山毛榉枯叶铺盖了一地,穿上毛线衣可以闻到新季节的气息,我买了一双新鞋。

秋季终了,冷风吹起的时候,她的身体已习惯靠着我的手腕。隔着厚厚的外套,我可以感觉她的气息。但也只有如此,我双手老插进外套口袋,一成不变地走着。我们的鞋底听不到脚步声,只有踩在悬铃木的枯叶时,才发出干燥的声响。她要的,并非抓着我的手腕,而是谁的手腕。她要的,并非我身上的温热,而是谁身上的温热,至少我是这么想。

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透明,一种无处可去的透明感。她时时没来由地凝视着我。这时,我感到一层悲哀。

每当她打电话来,或周日一早我出门约会时,常被宿舍同伴嘲弄,同伴都当我在谈恋爱。我没想说明,也没说明的理由,闲言任它去。我每次约会回来,一定有人提,到底上床了没啦。嗯,嗯,我一直这么响应。

我如此度过我的十八岁。太阳上升、夕阳落下、国旗上升、国旗落下。在周口里,我和亡友的爱人约会。到底自己在做什么,此后如何,我完全不知道。我研读戏剧课程里的克罗德、拉赛尔、艾杰修汀,他们都在书里。也另存在于书里。我几乎没有朋友,宿舍里认识的也只是几个。我一直在研读,大家都以为我想成为小说家,而我一点都没有想当小说家的意思,我什么都不想。

好几次,我和她谈到这种心情,她似乎懂得我想要表达的。但我并不很会讲,如前所述,我经常在思索正确字眼,而正确的字眼却停留于完全无法触及的闇黑里。

每到周末夜,我便坐在宿舍大厅等她的电话。有时她三个礼拜没来电话,有时连续两周来电。而我总是在周末夜,固定坐在大厅椅子上等待她的电话。周末夜学生多半去玩了,大厅几乎空无一人。我总是坐在沉默的空间里,凝视着空气中漂浮的光粒子,挣扎着想看清自己。每个人都在追逐人或者物体,我却不知道未来如何,我伸出手去,只摸到一片茫然的空气之墙。

那个冬季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行打工。圣诞节我送她喜欢的亨利.曼西尼《dearheart》唱片当礼物。我以圣诞专用的圣诞树图案包装纸和粉红色丝带包好礼物。她为我打了一双毛线手套,指头稍短了点,不过还暖和。

她圣诞节没有返家,新年期间,我到她住处吃饭。

那年冬天发生了许多事情。

一月底,室友发高烧四十度,昏睡了两天,我和她的约会因此泡汤。他一副快死的模样,我可不能放着不管。除了我,好象也没有其它人照顾他。我买冰块,放进塑料袋里做冰枕,用冰毛巾为他擦汗,每隔一小时测一次体温。他发烧一整天,第二天一早,却完全没事般地霍然起床,体温下降到三十六点二度。

“奇怪,”他说:“我这辈子从没有发过烧。”

“你还是发烧了。”我说着,拿出我那两张没有去的音乐会招待券给他瞧。

“还好,只是招待券。”他说。

二月,下了几次雪。

二月底,我为一点小事和宿舍高年生吵架。对方的头撞到水泥墙,还好没造成很大伤口。我被叫到舍监室听训,因此之故,住宿舍的感觉越来越坏。

我十九岁,升大二。当了几科,成绩几乎是c或d,只有很少的b。她则全科通过,顺利升上二年级。季节又循环了一回。

六月,她二十岁了。她完全无法理解,自己已二十岁。对我,对她,我们的年纪总在十八和十九岁之间。十八再来是十九,十九再来是十八-这才是可理解的。然而她确实已二十,接下来的冬天,我也二十岁了。只有死去的那人才永远十七岁。

她生日那天下了雨。我在新宿买蛋糕,搭电车到她住处。电车很挤又晃得厉害,我来到她的住处时,蛋糕已像罗马遗迹般崩溃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插了二十根蜡烛、点了火柴、拉窗帘、关电灯,毕竟还有点生日气氛。她开一瓶葡萄酒,吃了蛋糕,我们简单用餐。

“二十岁了,有点好笑。”她说。餐毕,我们收拾餐具,坐在床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速度,她可以喝两杯。

那天她难得说了许多话。小时候的事、学校里的事、家庭的事,绵密而又异常细腻。她谈着a的时候,不知何时又涵括了b。不久从b却又谈到c,不停接下去,没有终止。我试着打岔,毕竟放弃了。我放唱片,放完之后,又放下一张,全部放过一遍,又回到最初一张。窗外雨下着不停,时间缓慢流转,只有她一人不停说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我真的开始不安。她已连续四个小时说个不停。回家的最末班车时间也快到了,我不知道该怎办。让她尽情说完呢,还是伺机打断?我有点困惑,她实在说了很多很多话。

“太晚了,不好意思,但也该走了,”我说,“我们再连络吧。”

不知有没有听到,她停了一下,却又开始说话。我只好点燃香烟,既然如此,还是让她说个够,再来只好看着办。

但是她终于说停了。我一下警觉到停的时候,她已经说完了。话头像被拧掉一般,飘浮在半空。正确说来,她的话并没完,而是突然消失了。虽然她想继续,却突然什么都没有了,好象话在哪里掉落了。她嘴唇微张,茫然凝视我,她的视线彷佛隔着不透明薄膜,我警觉自己像做错了什么事。

“我不是存心想打断,”我小心地,“但时间也迟了,而且……”

她眼眶溢出了眼泪,不到一秒便滚下脸颊,掉落在唱片封套上。泪水一决堤,就无法停止,她两手靠在床上,呕吐般哭泣。我伸出手,轻触她的肩。她身体微弱地颤抖,我几乎直觉地抱紧她,她靠着我,无声地哭泣,呼出的热气和着眼泪濡湿了我的衬衫。她的食指像找寻什么般,在我的背上彷徨地摸索。我左手支撑她的身体,右手轻抚她的细发。很长的一段时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等待她停止哭泣。她始终没有停止哭泣。

这晚,我和她上床了。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除了这样,还能怎样?

真的很久没有和女孩上床了。而她是第一次和人上床。我试着问,为何没有和他上床……这问题实在是不妥,她没有回答。她的手离开我的身体,背对我,眺望窗外的雨。我看着天花板。吸着烟。

天亮时,雨已停。她背对我睡着了,或许她一直都醒着,然而对我而言,都是一样的。如同以往,沉默将她完全包覆。我一动也不动望着她白皙的背,最后放弃,我从床上起来。

宛如时间突然停止。地板上散置着昨夜的唱片封套,桌上剩下一半崩溃的蛋糕,书桌上放着辞典和法语动词表,墙壁上贴着月历-没有摄影或绘画,只有数字的月历。月历是空白的,没有写字,也没有标示任何记号。我捡起落到床下的衣服。衬衫的胸口还冷冷湿湿的,凑近脸闻,仍可以嗅到她的头发气味。

我在书桌上的纸条本上写了“希望最近打电话连络”的字条。走出房间,悄悄关上门。

一个礼拜没有任何电话打来。由于她的住处不帮人接电话,我写了很长的信。我尽可能照实表达自己的感觉。“……我不知道很多事。虽然努力想弄清楚,却徒费时间。随着时间经过,到底自己身处何方也没搞懂。但我尽可能不让自己去想太深刻的问题。想得太深刻时,世界变得很不真实。而结局多半只是把周遭的人推向某处,而我一点都不想把别人逼到角落。很想见妳,但是如同前述,到底是对不对,我也不知道……”像这样内容的信。

七月,回信来了。很短的信。

……我决定休学一年。暂时是这样,便我不认为会再回学校了。所谓休学,不过是手续的问题。明天就要搬家了,好象很匆促,其实是很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虽然几次想找你谈谈,还是做不到。和人说话,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发生了很多事,请不要介意。无论发生了什么,或者没发生什么,结局应该都是如此。或许我这么说会让你受伤,如果是这样,很抱歉。我想说的只是,不要为了我而责怪自己,或责怪其它的某人,这些我都应当自己全部承担的。我曾让你感到困惑,不过这也是……这也是极限了。

听说京都山中有不错的疗养院,并不是医院,而是可以让人自由行动的设施。总之,想先到那里安静下来。琐碎的余事,容或有机会再写。这封信写得不好,虽然我已重写十遍。这一年,有你相伴,我真的是……真的是说不出的感谢。请务必相信……我无法再说什么了。你送我的唱片,一直细心听着。说不定还能,在这不确实的世界里,我们说不定还有相遇的时候。到那个时候,再谈。

再见

她的信我反复读了不下上百遍。每一次重读,总有禁不住的悲伤袭上心头。一如被她凝视时,所感觉的那种哀愁。我无法把这样的感觉带到任何地方,或者把它结束。那是如风一般,毫无轮廓,也无重量可言的感觉,我甚至无法将之保留在自己身上。风景在我眼前缓缓倒退,周遭人们的谈话,根本无法到达我的耳际。

周末夜里,我不变地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听任时间流过。没人打电话给我,我也没想打电话给任何人。除了在那里坐着,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总是打开电视,假装看着棒球转播,凝视自己和电视之间的一层恍惚的空间,我把那空间分成两部分,把分开的部分再分成两部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这个动作。最后我做成一个可以存放在掌心的,极小的空间。到了十点,我关闭电视回到房间,上床睡觉。

月底,室友送我一个即溶咖啡的空瓶。瓶里放着一只萤火虫、一片草叶、和一点点水,瓶盖穿了几个流通空气的洞。很久没有靠近瞧萤火虫了,当周围明亮时,牠看起来只像水边的小黑虫罢了,但仔细瞧,确实是一只萤火虫。每当萤火虫尝试攀上光滑的坡璃瓶壁,就不断跌下来。

“在院子抓的,大概是从附近大饭店的庭园不小心飞到我们这里。”他一边将衣服和笔记本塞进背袋一边说着。暑假已放了好几周,留在宿舍里的大概只有我们两个。我不想回家,他则是有实习科目,不过实习一完,他也要回家了。

“送给女孩子不错,一定会恨高兴。”他说。

“谢了。”我说。

黄昏的宿舍悄然无声,国旗从旗杆降下。餐厅开了灯,因为学生人数减少,餐厅只开半边的灯。关掉右半边,只开左半边,空气里传来晚餐的气味,奶油汤的味道。

我拿着装萤火虫的空瓶,来到屋顶。屋顶没有人影,晒衣绳挂着一件忘了收的白衬衫,像蛇的蜕皮般在晚风中飘摇着。我走到角落生绣的铁梯,爬上蓄水塔。圆形的蓄水塔,白天里吸饱了太阳的热量,现在还温温的。我靠着狭小的栏杆坐下,眺望天际,缺了一角的明月浮现眼前,右手边是新宿的街道,左手边是池袋街道。汽车行列的头灯,宛如鲜亮的河流巡行一条又一条街道。城市的声音柔和地混合,云朵般飘浮在街道的上空。

瓶底的萤火虫发出微光。但那光芒太过微弱,颜色十分浅淡。记忆里,萤火虫光芒似乎应更加明亮,在夏夜的黯异中晶亮地飞舞才对。

也许萤火虫已奄奄一息吧。我抓着瓶口稍稍摇晃,萤火虫被瓶壁碰撞几下之后飞了起来。然而光芒还是一样微弱。也许只是我记忆的缘故,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而萤火虫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光亮也许在我记忆里,四周应更加黑暗才是。究竟,最后一次看到萤火虫是在何时?在我记忆里,只有暗夜里的水声。砖瓦筑成的水闸。以轮子旋转开闭的那种水闸。岸边浓密的牧草覆盖了河流,周遭十分黑暗,在水闸的水溜处,有上百只的萤火虫飞舞。点点汇聚的黄色光芒,宛如燃烧的火药般映照水面。到底是何时的事?还有,在哪里?想不起来。眼前、过去,时间前后混乱。我闭上眼,深呼吸,整理自己思绪。我初次在日落以后攀上这座水塔。风的声音清晰可闻,轻吹的风,却在我的身上留下强烈的痕迹。我紧闭双眼,一如记忆里的当时,溶入夏夜的黑暗之中。时间缓缓经过,夜色终于包覆了大地。都市之光再怎么强调其存在,夜色仍将全部带走。我打开瓶盖,放在蓄水塔边缘,等待萤火虫逸出。萤火虫彷佛没有把握置身何处,踉踉跄跄在瓶身绕一圈,稍停在墙上剥落的油漆上。一下往右摸索前进,一下往左转,像要确定什么似的,萤火虫花了好长的时间爬上钉帽,静静蹲踞着,彷佛停止气息般,动也不动。我靠着栏杆坐着,静静凝视着萤火虫。很长的时间,我们静止不动。只有风在我俩之间,河流般地穿梭而过。榉木叶子在黑暗里互相摩挲。

我一直等待。

过了许久,萤火虫起飞,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始展翅。像找回失去的时间一般,在蓄水塔边缘描出一道弧形,稍事停留在风微弱处,一瞬间,穿过栏杆,漂浮于夜色的闇黑,朝东飞去。萤火虫飞走之后,那光线的轨迹在我的心中长期留存。闭上眼睛,厚密的黑暗之中,微微的光芒宛如无处可去的游魂,徘徊不已。黑暗中,我几度尝试伸出手指,却什么也接触不到。一丝微弱的光芒,永远停在指尖的稍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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