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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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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炮火声越来越大了。

帐篷里摇摇晃晃的油灯勉强担当着手术灯的职责,在几分钟前一个掀起帐篷门的热浪下砸碎在了担架旁不远处的地上。

好在天正在亮起来。没了帐篷门的遮拦,自然光取代了服役了一整晚的油灯。

柳生的脸上都是汗。

他的脸色煞白,眼睛也酸疼。汗水挂在眼睫毛上时一阵一阵的视线模糊。

这种视线模糊,在一场手术中几乎是致命的。

但在这里,没有人会计较这个。

柳生自己也不会。

他没有助手,于是没有人替他拿各种手术工具——这里也没有这个,他带来的手术刀已经是仅剩下来的“资源”了。

他身侧利用破碎帐篷拼凑起来的矮桌上放着的针线是前不久出现在这个临时驻地里的战地记者友情赠送的。他利用这些针线救回来了两个开膛破肚的人,而这两个人又在不久后的袭击中重新回归上帝的怀抱。

柳生当时忍不住想,他的坚持,真的有意义吗?

但是现在他不会想这些。

他只会把这原本用在缝纫上的普通缝纫针和仅剩下一小卷的棉线,用在被送来他“临时手术室”的伤员身上。

他能做的只有这个了——切掉伤口的腐肉,用尽各种办法(甚至一些是他读书时嗤之以鼻的民间偏方)止血,然后撒一点草药,最后缝合。

剩下的听从上帝的安排。

能够消炎的抗生素是很宝贵的,用一点少一点,不是开膛破肚缺胳膊断腿,是不会用的。

但柳生不信上帝。

他是个叛逆的人。

虽然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他没有信仰,认为是物质成就了意识。

他厌烦所谓的“精英生活”,于是在告知家里准备申请医学博士学位后先向学校申请了gap year,又申请了非洲医疗援助的名额。当然,他只能走志愿者渠道而不是正规医院的医疗援助。但也只有志愿者会涉及最危险的区域,甚至只要以“理想”为名,可以走到理论上距离炮火最近的位置。

于是现在他站在这里。

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跳出来时,这一轮的轰炸结束了。

柳生近乎失聪,耳鸣时轻时重,但还好没有流血,只要休息几个小时就能恢复。

他终于有时间擦一擦汗。

同来这个驻地的另一个志愿者从帐篷外走了进来:“柳生君,储备的草药还够吗?”

柳生看了一眼他救了一晚上的重伤员。

他听不太清楚志愿者的声音,但看着口型(这位先生大概也是用“吼”的分贝在讲话了,轰炸能使所有人失聪)便能猜到志愿者的意思。

他指了指旁边的筐,摇了摇头。

那个志愿者了然地转身走了出去。

柳生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阳光的斜角几乎要蔓延到他的脚下。

然后一个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像是拨开了捂着他耳朵的厚重的布帘一样,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蜗。

“柳生。”

柳生看到了将重伤员送到他帐篷里的人。

反抗军的军装,太过显眼的银发,和看起来被保护的很好的相机。

你的针线的人情,我还了。

他本来想这么说的。

但他的喉咙违背了他的意志。

他紧皱的眉不知不觉舒展开了,在面前这个背着光的人不合时宜的微笑里。

“他没事。”他说。

于是银发的人松了口气,一手扶着相机微弓着背半靠在残破的帐篷门边。

“谢了,医生。”

1、

去往南极的旅游专线,在近年来逐渐成为新兴的热点旅游路线。一些家有余财的人,在经历过“千篇一律”的阳光沙滩森林峡谷等自然景观的洗礼后,自然而然追求起更极端的“美”来。而人类对极地的开发和探索,也刺激了这些人的好奇心。

当然,那些想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大自然的人,是不会参与这种流于表面的旅行团的。可走马观花的人依然很多,因此这条旅游专线,反而一年比一年受欢迎。

柳生带着行李走上了游轮。

预定的单人套间和星级酒店也没有什么不同,如果拉上窗边的床帘,在不开窗时甚至意识不到此时已经在海上。

柳生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将箱子推进门后反手关上了门。他把箱子放在门后,走上前打开了窗。于是甲板上的喧哗声和一点若有若无的海水的咸味就从窗口一同涌进来。

柳生在这一刻露出怔忡的表情。

他吐出一口气,神色有些疲惫,但在走到窗边深呼吸的时候,又露出释然的神情来。

这个味道对他来说是很熟悉的。生活在神奈川这样的海滨城市,对海和海风的味道自然不会一无所知。但他此刻又觉得这个味道很陌生。

南半球的海,和北半球的海,是不一样的啊。

柳生太久没有回家了,也太久没有闲暇时间在海岸线边驻足。

中学的六年里,他每天沿着海岸线上下学时,见过各种各样的海。

天气好的时候,朝霞会将海面染红一半,于是绚烂的,带着艳红和粉红的色彩在视野里和纯粹的蓝像特殊的彩虹一样连成一片。偶尔还会有雾。

午后的阳光会在海面上洒下金箔一样的碎屑,耀眼得像是白日星辰。

夜晚的海面一半时间是静谧的,倒映着近处的灯塔和远处的灯红酒绿,另一半时间则是蕴含着暗涌,浪潮吞吐间打碎城市静态的倒影。

这多美啊。

但柳生独行在那段海岸线上时,是不会为这样的场景而驻足的。

只有另一个人与他同行时,他会“迫于无奈”放慢脚步。

“每天都能看到的。”他这么抱怨过。

“但还是很美啊。”他的同行者很少这么坦荡,“你也这么觉得的吧。”

“不。”

“puri.”同行者毫不客气地嗤笑道,“那你又为什么要放慢脚步呢?”

“我们在一起走。”

“你难道是上厕所都要和人一起走的中学女生吗?”

“慎言,仁王君。”柳生微皱起眉,“对搭档这件事也认真一点吧。”

“别学真田那家伙,说教的语气难听死了。”

仔细想想,当年每天训练都能见到面,一周有三次以上的双打配合训练,还经常约着同行上下学,还每天晚上都打电话,美其名曰培养搭档感情,其实大半时间只是在闲聊,小班时间在连麦写作业的他们,大概吐槽中的“上厕所都要结伴的中学女生”还要夸张吧。

2、

一天前,他按照旅行团的日程安排在圣地亚哥闲逛(或者说在导游的“要求”下和一群陌生人一起“参观”)时,他突然感觉到了孤独。

很奇妙的。

他分明在人群中,和理论上的“旅伴们”一起,周围是还算热情地对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圣地亚哥居民(一群亚裔也挺显眼的)。

可他觉得孤独。

现在也一样。

他在理论上舒适安静的房间里,甲板上旅人的欢笑声从窗外传来。

但喧嚣是他们的。

他只是他自己。

这种孤独感,在这半年来时常伴随着他。

或许说得更精准一点,从他离开非洲的那一刻起,他就感到了孤独。

他想起来上飞机的那天,他是想等一个人的。说好了那天要见面。

但那个人没有来。

3、

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再次见面,是柳生没想到的事。

距离每天都要打电话的中学时代也有七年了。

高中毕业以后他选择出国读书,自那以后就断了联络。

为了申请临床医学的入学资格,他重新入学英国的高中参与A-LEVEL的考试(事实上,如果不是在国中时出了意外被某人拐进了网球部,他在日本国内的高中生活本就只该有一年的),几乎是与世隔绝地学习才成功入学了剑桥医学部。

本科的三年课程,两年的实习,毕业以后他拿到了执业医师资格。

繁重的学习和实习让他很少再想起中学时的事。那些自由,奔跑与阳光仿佛只存在于梦里,而现实则是消毒水和实验室。

虽然这是自己早就定下的人生目标,但柳生还是觉得不能这样了。

他到达了一个临界点。

他在安宁的非洲北部待了一段时间,适应了已经七年没有接触过的干燥又热烈的阳光后,选择一路往东。

鲜血,贫穷,和疯狂。

恶名昭彰的索马里,就这样展现在他面前。

原来战地医生是这样的。

在经历了药品不足器材不足什么都不足的“医疗援助”过程后,柳生终于将仿佛飘在半空中的自己破碎(虽然在医院实习时他并不觉得那样的自己算得上“傲慢”),重新落地在荒土上。

然后那个早上,破旧的皮卡带着据说是从北非运过来的物资支援停在类似平民村落的驻地前。

银发的男人穿着迷彩的夹克和工装裤,从车上跳下来。

4、

“我只是来拍狮子的。”他曾经很熟悉的人这么说,“顺便帮忙开车运点东西。”

“这里很危险。”柳生皱着眉说。

“也有很多新的素材。”

银发的男人露出一点笑时有着不变的危险和讥讽。若不是柳生对他足够了解,甚至会因为面前的人在开嘲讽。但他了解他。他知道这个人只是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冒险因子。

而他没有任何能阻止他的立场。

5、

这就是缘分吧。

从仁王雅治手里接过针线时,柳生这么想。

6、

船开了。

从乌斯怀亚去往南极半岛的整个旅程,包括往返,要十八天。

中途会在南极半岛的一些海峡和海湾停留,也会有在企鹅聚居的岛屿上登陆的计划,还会经过南乔治亚岛和福克兰群岛。

只是看不到极光。

这一点柳生还是在报名了旅行团之后才知道的。

如果想看极光,北极地比南极地容易地多。北欧的几个著名城市都有可以看到极光的地方。而想要看到南极光,应该去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

真是被那家伙骗了。

骗子。

转头柳生又觉得自己的腹诽很没道理。欺诈师不骗人才是怪事。而在这种自然科学方面能被骗,只能说明自己知识量不足。

被称为绅士的人有足够的涵养。

但反省过一遍后,柳生还是很生气。

其实没道理的,但……

“骗子。”柳生对着搜索引擎,小声自语道。

7、

“天真热啊。”少年时就有“阳光恐惧症”的人,躲在属于柳生的破旧的帐篷里,没骨头一样缩在角落,抱着相机调试着。

这日没有轰炸,也没有武装冲突,很安静。

于是村落里的人大多出去寻找生存资源。

作为医生的柳生便空闲下来。

他看着抱着相机的仁王,有些好奇:“你拍了什么?”

“没拍什么。”仁王用类似抱怨的语气道,“我不太擅长拍人。”

“哦?”

“我真的只是想来拍狮子的。”仁王便仰起头对着柳生笑起来,“你不相信我吗?”

柳生轻哼一声,没有回话。

而仁王也不再摆弄他的相机了。

“我明天就走了。”他说,“应该还能再见吧,在这里。”

“……胆子别太大了,你。”

“puri.”仁王微眯起眼睛。他借着日光看了一会儿柳生,突然道:“我不太喜欢这里。”

这是当然的吧。柳生想。

“想去南极看看,看看雪,看看冰山,也看看极光。”一向任性的人没头没尾这么说着,“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看海了吧。南半球都是海。”

这个喜新厌旧的人,倒是难得对一个东西这么执着。

柳生看着仁王平静的侧脸,突然也期待起来。

8、

柳生还是来了圣地亚哥,拎着行李,打算给自己的gap year一个足够圆满的结尾。

而除去极光,南极的观光也确实值得期待。

一切没见过的风景,都值得期待。

只是他还是有些遗憾。

如果能有一个完美的偶遇……

啧,想什么呢。

柳生自嘲地勾了勾唇,觉得自己真是鬼迷心窍了。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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