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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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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很为你骄傲。”她说。

“骄傲?我边哭边发过脾气,摔烂过东西。”我说,“我也很生气,觉得不值。”

“那也是应该的。”小珠问:“你有没有失眠?”

“有,我最近服食镇静剂。”我说。

“妈妈,我很为你难过。”

“小珠,这种事情一日多似一日。”我说:“我猜也是很平常的。”

“你见过那个女人没有?”

“见过。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

“她怎么会跟着爹爹,我的意思是,爹爹差不多是中年人,而且又没有钱。”

“我不知道。”

“我也想见见她。”小珠说。

“我认为你不用见她。”我说:“人冢会以为我们神经病。”

“爹有没有打电话给你?”

“没有。”我反问:“有这种必要吗?我们又没话可说,问一声好有什么作用?”

“十八年,就这样过去了?”小珠问:“烟消云散?”

“我想是。”

“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们会得白头偕老。”

我笑笑,不出声。

到家我帮小珠整理行李。

小珠决定在香港住十天,因为她爹叫她来陪我渡过这个“艰难时期”。

她在我身边,反而增加我心理负担,我日日要装得若无其事,面带笑容。我们夫妻分手,我不想小珠分担痛苦,一切与她无关。

我陪她出去选购衣物,她劝我买点新衣服。

我说:“你母亲从来没疏忽过仪容,一向穿得很时髦。”

小珠说:“妈妈,我一直以你为荣。”

我选了套时下流行、深紫色的薄麻纱裙子,穿在身上,小珠大赞好看,我付钞票买下,不露声色,即使世界上死剩我一个人,衣服还是要穿的。

晚间惠新打电话来,小珠接听,因为我没有怨言,所以小珠对他父亲也很客气,我们一家都像非常有教养的样子,喜怒不形于色。

惠新约小珠第二天吃午餐,小珠说:“妈妈也来。”

我们没想到莉莉也会去。

我丝毫没怀疑莉莉要盯住惠新,如果有谁要盯住谁,惠新应多长三对眼睛盯住莉莉。

我穿了新衣服,面孔有点僵,心十二分酸,什么也吃不下,但我努力的把食物咽下肚子。

小珠说:“我母亲是高贵的、大方、美丽、有教养,当然每个女儿都会这样形容她的母亲,但我妈妈的确与众不同。”

莉莉说:“我也认为如此,我跟你爹爹说,如果你妻子不是如此高贵,我才不屑跟你在一起。”她看惠新一眼,“你想想,要是来个乡下婆子,吵吵闹闹,算什么?”

我颔颔头,“谢谢诸位。”

惠新忽然摔下餐巾,“别说下去了!”

莉莉惊异地看他一眼,“你怎么了?”

“牌已经摊开,”我说:“他已获得原谅,有什么不可以做呢?”

惠新说:“你们这里三个人,妻子原谅我,情人为我牺牲,女儿了解我,我是罪人,好了没有?”

“你还想做什么?”我问:“你不是还想做圣人吧?情圣?你又没丢了江山为美人,你不见了什么?”

“妈妈──”女儿阻止我。

我说:“看看谁在发脾气!”

惠新不出声。

我放下餐巾,“对不起,我早退,现在看脸色不再是我的责任。”

惠新说:“秀珠──”

我说:“再见。”

莉莉站起来,“我也要走,公司要开会。”

“顺路吗?我有车。”我说。

“好的,烦你送我一程。”她说。

我把惠新两父女丢下,跟莉莉一起出去。

莉莉问我,“他为什么生气?”

我看她一眼,“因为我俩没有为他拚个你死我活,内心深处,我与你都可怜他,所以他生气。”

“你爱他吗?”莉莉问我。

我微笑,“在我们那个年头,思义重过爱情,这么久的夫妻了……可幸我自己有一双手,生活解决以后,其他是琐碎的,谁也不能拍胸口说能爱谁一辈子。远在他第一眼看你的时候,我们的婚姻早已破裂,一个女人能养活自己,她就有自尊。我有我的自尊。”

她苦笑,“你令我惭愧。”

“为什么?”

“像你近四十岁了,还这么有志气,而我……我才廿多岁。”她叹一口气。

“你爱他,爱是没有原委的。”

“现在我也不那么肯定了。”她说。

“什么?”我转头问。

“他能为一个新鲜的女人放弃可以说是十全十美的家庭,我算什么?不久他遇上十八岁的少女,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的镜子。”

“感情根本是很冒险的。”我说:“目前你们快乐吗?”

“不快乐,”她坦白的说:“我们两人都觉得对你不起,都觉得罪恶。”

“不应该。”我说。

“你呢?”

“还在适应。”我得体的说:“哦,你的办公室到了。”

她说:“我有一个女朋友,也与有妇之夫来往,那个男人长妻如虎,因为两个孩子,他的父母,都仗岳父的恩泽生活,他不是怕妻子不跟他离婚,而是怕妻子跟他离婚,他赤条条走出来,洋房汽车全部好梦成空,可是在岳家做了十多年的工蜂,心中发闷,于是跟我女朋友来往……以前我觉得女友比我苦,惠新至少为我离开家庭,现在我反而觉得她比我好。”

我聆听着。

“我现在只有一个安慰:至少惠新的妻子是高贵的、美丽、有教养,否则我丢脸真丢到西伯利亚──天下男人那么多,我的条件又这么好,我原本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何必去做别人的插曲。”

我没想到她有那么多的抱怨。

“他什么地方也不带我去,他的生活圈子狭窄得要命,他的工作很闷,下班他只喝威士忌与看电视新闻,我的工作因他的存在进展很慢──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开始明白了,他还是他,搬了一个地方住,但他还是他,一成不变,然后希望我去迁就他,变成他第二任贤妻。”

我点点头。

“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做对他有利的事。”莉莉说:“我很失望。”

“这也不过是人情之常。”我说。

“对不起,似乎我不应埋怨这许多。”她说:“再见。”

“再见。”

回到家中,忽然我觉得自己并非那么不幸。原来惠新在别的女人眼中,是千疮百孔的一个人。我一直不觉得他下了班喝威士忌看电视新闻有什么不好,倒是给我一种安全感。

我不明白怎么莉莉会不喜欢惠新这一点沉着,年轻的女孩子往往是最残忍的。

的确是。惠新不懂桥牌,不会打网球、壁球!不会驾游艇,滑水、、艺术。惠新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男人,他的优点是温柔敦厚可靠,如今他为莉莉抛妻离子,连这个好处也没有了。

我为惠新悲哀,他要换身边的人,人家也要换,就是这样。

小珠很宽慰的回去念书,她说:“妈妈,你的情形很好,我放心之极。”

我点点头。

我不放心的是惠新。

在我生日那天,他打电话来,“秀珠……”他有点哽咽。

“怎么了?”我问。

“今天是你三十八岁生日。”

“是,”我说:“老太婆了。”三十八,十九的双倍,似水流年。

“不,你还很好看,穿两截泳衣在沙滩上走,一定有口哨声。”他说。

我笑。

“我买了件礼物给你……。”

“什么东西?老是送新的吸尘机,新的洗碗碟机,谁也不稀罕这种公用礼物,我现在才有机会一吐心声。”

“秀珠──”

忽然之间我觉悟他在那一头哭了。

惠新哭。我从来没听过或是见过他哭。这么大一个男人,我们的生活一向是一帆风顺的。

“惠新,”我很难过,“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想来瞧你。”他说。

“尽管来。来吃饭吗?做什么小菜?红烧狮子头可好?”

“我隔半小时到。”他放下电话。

这时候忽然下起雨来,我站在窗口等他。他不大会倒车,老是撞着后灯。我有点心酸,这么久的夫妻了,我对他一切都熟悉之至。

他开着车来了,我向他招手,他手中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还有一盒巧克力。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没看到玫瑰花已经有十五年,发生了什么事?

我去开门。

“生辰快乐。”他说。

“谢谢你。”我说。

他自口袋取出一只丝绒盒子,递给我。

“惠新!”我惊喜,“你何必破费!”

“打开看看。”他推我一下。

我打开盒子,是一只钻石镶红宝戒指。我连忙套在手指上,“太美丽了,惠新,好贵的是不是?”

女佣人在一旁笑,然后讪讪的走开。我们仿佛又恢复到以前的日子。

“谢谢你,惠新。”我说。

他把手掩往脸,哭泣。

“惠新,”我把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是否与莉莉吵架了。”

“没有。她离开了我。”

“什么?”我吃惊,“离开你?”我发呆。

“是真的。她叫我搬走,现在我暂时住酒店里。”

因此他想到今日是我的生日?我叹口气,可怜的惠新。世界的确有很多美丽的人,美丽的东西,但不是每一样都可以得到。

“你──会不会原谅我?”他问。

“惠新,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温和的向他解释,“我对你失去信心。有第一次便有第二天,我这里不是旅馆,不能任你在外边失意的时候搬回来,得意的时候又搬出去。这次你提出离婚,我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在我心中,你已留下永远的伤痕,我们之间永远不可能活得跟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对不起,惠新。”

“是我的错,是我自食其果。”惠新说。

“惠新,我不是为争一口气,而事实上你已不再爱我.我们何必勉强下去,分开之后,你心平气和的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说不定有新的发展,人生变化无穷,前途难以逆料,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秀珠,你真是个有始有终有宗旨的好女人,我──”

我黯然的说:“可是我得不到你的欢心。”

“完全是我的错──”

他没有吃饭就走了。我把那只戒子翻翻覆覆的拿在手中看。惠新太老实,他以为绾住年轻女人的心,只需要与妻子离婚。如果他不离婚,对方许觉得剌激,又还好点……他说得对,他确是做错了。

不久惠新向他工作的部门申请,要求被调到伦敦办事分处去任职,他索性远离香港。

我以后没见过莉莉。我并不恨她,谁知道,也许当她三十八岁的时候,也会碰到这种事情,就为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开个玩笑,好好的家庭因此破裂。

我的运气是不好,但她到我这个年纪,运气未必好过我。

我的生活仍然寂寞,但我知道我的选择没错,如果我再让惠新回来,两个人都会觉得折辱,大家都会变得暴躁不安,失去的感情永远无法弥补。

惠新现在与女儿在一起,互相照顾,而我渐渐适应了新环境。我减掉六磅,升了职,开始有笑容,信不信由你,居然有人约会我。

对于我的决定,我并没有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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