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忽然一悸，从临时链接的精神域那端传来强烈的震颤。

凭借着一整年在图书馆工作的经验，他相对快速地找到了那封密档，手指包覆着一层精神力拆开翻阅，用微型设备拷贝着这沓资料，已经过去十几分钟，终于还剩下最后几页。

他不能集中精神阅读，甚至不敢一目十行地筛分哪些页面含有关键信息，只能不加辨别、全部拷下。

精神触梢同时注意着档案室外的话声跫音。

关于极海科考的记录本就是被切割收容的残卷，由于不可读，多年来军方甚至没有制作过电子档，实际上组织也无法确定C国陆北海军基地存放的是哪一部分，他们同时也在向其他地区派遣实验品，尝试潜入窃取资料，希望能获得有用信息。

这又是组织的一次废品利用，来的都是一期复合污染后幸存的人工特异点失败品，但哪怕预计折损多个A级实验品，仍然无法保证他手上这份极海残卷是真的具有阅读价值，很有可能千辛万苦拷贝传回后，得到的只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叙述文字和数字，读完它非但不能取得任何实验参考，还会疯掉一两个负责接触的研究员。

还需要至少三分钟时间，但如果等到全部拷贝完……

他犹豫了。

组织的命令是尽可能完整地传回密档。

经此一遭，陆北海军基地必然加强警卫，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潜入，不知道其他地方是否有所收获，倘若这回撒网皆空——人心总是这样，哪怕已经开了九十九颗空蚌，也会寄希望于没开到的最后一颗里必定藏有惊世宝珠。

——可是。

他不一样，他和他们不同。

他不是这种，死了也没关系的耗材。

相连的精神域持续传来刺痛。

那枚青翠的玉牌恍若又晃在眼前，鹤翅羽圆柔的菱格浮凸而出，一豆黯淡焦褐瞳仁烧在瘦长玉身上，被曳长，像一缕飘渺的、不好看的沁色。

跟咬了一嘴木头珠子似的。松口后，他这样形容。

那个下午室内的雪光与泼在床头柜的日光一起朦胧熠闪起来，一个被摇晃纱帘薄薄封着的房间，野兽死气沉沉，沿着雪地般的皮肤，朦胧地接近人。

那张淡红的口唇则开合，吩咐着。

不准让我疼。

漆黑火焰烧掉附着在牛皮纸、书架、玻璃柜和档案室地面的精神力，痕毁迹灭，仿佛无人来过。

……

羽毛被向上的海水掀起几支，过于轻巧，纷纷上飘，脱离沉落的人影，仰头望，像一串从浑浊躯壳内飘然升起的捕梦网。

迅速下沉，身陷骤浓的水压，腔中血肉脏器，被冰凉海水咀嚼、挤压，有东西汩汩流下，浓腻又细长，弥漫出生锈铁腥，脱离身体，痛得他微蜷起来。

蠕动的枯藤箍着身体每节，迫使他绷直，难以大幅度地蜷曲。

他还屏着气，在水下，嘤嗡起着白花花的耳鸣，在这种清晰到指发毫厘的痛楚中忍耐着。

说不准会死。

这么久没突破无形空间，说明基地主事的上校根本不在这里——他的猜测没有错。

几天前通过电话，家里人听说他们的行程，提及近期要去一趟南部海域。秦家的本家在首都，驻地却在东南的千岛海，那话中透露的仿佛仅仅是休假探亲般的目的，但他耳濡目染多年，当下有了猜测，是否南部将有重要活动需要代表他祖父出席。

而从贺家的北境驻地去往南部海域，无意外的情况下，必然选择途经陆北军港。

所以此刻，陆北海军基地的军事主官出于同样的原因，也在去往南部海域的路上。

正是基地驻防空虚的时刻。

而学校这边，大概由于这次的活动目的是参观而非训练，他一路上留心观察过，带队的教官似乎只到A-2，均资历较轻，其他教官都还在学校正常上课。

正常清醒状态下，A-3是A级的分水岭，往前往后不是一个量级，从单兵来说，这里没有能克制这筐蛇尾哨向的人。

如果这是个向导，更棘手，因为向导升A-3难如天堑，过去就是鲤跃龙门，哪怕是只鸟，也不再能被祖上规矩束缚，随意发卖，给人填房。

更高等级的向导世界上当然有，但那都是各国顶尖的存在，拥有分量不轻的身份和话语权。

所以他想要自由，除了升A-3，就只有升天。

那还是后者更现实些。

如果拿这样的他来交换一命，或许也不亏。

毕竟这桥上所有人——也许吧——他想当然地瞎猜的，除了他以外都会有人为之奔波追责，而他嘛，被家族舍弃的废物一个，看似光鲜，实际是贺家除了他姐没人在乎他几点钟出殡，默认的联姻工具，要不是看在秦家的面子上，哪能这么痛快享受大学时光，早被打包送走了。

他不是来照顾秦罗弗的，是秦家为了保护他，让秦罗弗跟他一起来上学，托辞孩子需要一个信得过的同龄人亲戚照顾。当初没商量好在秦罗弗面前故意提陆北军校有多好，红红未必会主动想报考。

——而他要没了，他猜自家老爷子非但不会追责，还会坚毅地以他为荣一下，转头继续镇守北境，无暇他顾，无事发生。

就像几年前他顶着雪不管不顾跑去边境，想问老爷子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是不是真的同意等成年就把他嫁给丧偶的上一辈军官，却连面都没见上。

国境线白雪沉沉，一如儿时，没有人再把一顶暖厚的军帽扣在他头上，遮住大半张脸。

将军很忙。

耳际霰雪纷飞，他混乱地回想着，险些笑出声，眼眶兜着过路的海水，幸而被动技能一刻没停地护着要崩不崩的脑弦，兆吉避祸，嘀嘀示警，这才没在水下屏气时猝然破功，酿成惨剧。

系统跟了我，实惨。

这一口气是下水前仓促吸的，成天吊嗓子肺活量再大也撑不了太久，他脑子已经开始懵了，滋滋汪汪冒白光，一片茫茫，眼看着是要穿了。

他其实不想要这款系统，祥瑞有用但不多，自古祥瑞多为权势座上珍宝饰，被进献，困笼中。他更想拿它兑换一把剑，斩开世道不公，斩碎迂腐规则。

斩尽天下负心人。

他把自己哄高兴、解气、爽了，人生不就是靠这么点妄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