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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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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白觉得韩明生温文尔雅,她不介意再次出来。

回家时,尹白的精神反而比离家时好一点。

沈先生在写信,尹白趋向前问:“彼时建筑署可有一位韩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这么一个人,娶的是我们最漂亮的女同事,不过早已经回国去了,嗯,难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点细小。”

沈先生一怔。

没想到仍然是混血儿。

他不忍扫尹白的兴,便机灵地说:“原来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远了,心中嘀咕,将来小外孙出生,会不会雪雪白皮肤,似牛奶缸里捞出来的小外国人?

看样子他们不会这么快结婚,乐得大方,暂且眼开眼闭。

沈先生放下笔,也难怪尹白想对描红尽一点心意,当年三兄弟抽签决定去留,总得有一个留下照顾父母,结果老二老三中了签。

假如他没抽到,尹白就是描红了。

命运这件事,真是无话可说。

如今台青的环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红就吃力一点。

是应该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台灯。

三个星期后,他们收到挂号寄来的移民入境许可证,限期最后一天为翌年六月四日。

这次行动已经筹备两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总有意外,没想到是描红已经批准南下。

这次,尹白肯定要匀出一半房间来。

明明早已有心理准备,待真正开口辞职的时候,尹白还是觉得惆怅。

消息一下子传开,下午,韩明生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她不出声。

尹白摊摊手,“我记得跟你说过我会走。”

“我知道,但听起来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几月?”

“我们将在冬季出发。”

“我会来看你。”

尹白没想到他会有这个表示,心中十分喜悦。

“那份报告六个月内可以完成,”韩明生说:“做完一宗那么辛苦的大事,暂时休息也是应该,你说可是。”

尹白笑答:“呵是,是得很。”

“那么,我就在你们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两个月,顺道看看有无适合的工作,你说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当然好。”

“既然无人反对,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说罢他便走开,什么要求都没有,尹白却更加敬重他。

下班后,尹白留在办公室里,吃一只苹果当点心,把大学章程取出细阅。

科目种类之多,超乎想象,令人神往,做一个职业学生,读完一科又一科,应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数一数,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筑、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图书管理、医、音乐、护理、配药、社工……总有一门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头来,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面前的是纪敦木。仍然是皱皱的西装,英俊的面孔,吊儿郎当的神情,关切的眼神。

他一张嘴便问:“你要离开我们?”

“我以为两年前你就晓得这件事。”

“我总不相信这一天会真的发生。”

他仍然关心,尹白想。

他借机问:“尹白,我们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并无足够理由成为敌人。”

小纪松口气坐在尹白对面,取走一枝铅笔把玩。

尹白笑问:“你的台北攻势进展如何?”

小纪看尹白一眼,不作声。

尹白打趣他,“纪敦木也会怕难为情?”

“不,有犯罪的感觉:你一点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轻松,“希望将来有一天,你们两人齐齐叫我一声姐姐。”

小纪长叹一声,“也许失去这位姐姐是我终身遗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选择,纪,别再往回想。”

“尹白——”

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尹白连忙立起来,“我给你们介绍。”她过去站在韩明生身边。

两位男生自动互报姓名。

纪敦木只得说:“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联络。”

他不喜欢韩明生,直觉认为此人配不上尹白,韩某至少应当减掉三公斤脂肪,还有,他领带的花式是去年的,况且,年纪也略大了一点。

尹白注视纪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细心的韩明生眼中。

这是谁?

与其藏在心里,不如直接问出来:“他是谁?”

尹白坦白地回答这个直率的问题:“我妹妹众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没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来如此,韩明生很高兴他选择了有话直说的方式,“此人有几成希望?”

“零分。”

韩明生骇笑,他庆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过,”尹白又说:“妹妹快要到外国读书,在陌生环境里,情绪比较波动,或许,他有机可乘。”

韩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为着这个理由。

难道已经被她识穿?

他看着尹白小小的面孔,忽然冲动地伸出手,轻轻拧一拧她的耳朵,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的肌肤。

尹白措手不及,只得侧着头笑,韩明生见她没有不悦,放下心来。

他搭讪问:“那人不会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万千。

她永远不会把真相说出来,韩小觑了这个人,事实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问:“要不要到我们家来吃冷面,芝麻酱同药芹拌一拌,其味无穷。”

“令尊令堂看到我会怎么想?你妹妹的对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讶异,“韩明生,没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多心的人。”

他涨红了面孔。

吃完面他俩出去看电影。

沈先生同妻子说:“奇怪,年轻人的夜永远不尽,我们一下班一整天已经结束。”

沈太太却在想别的事,“香港不但物资丰富,连找男朋友都比别的地方容易点。”

沈先生说:“尹白同别人不一样。”

“对,别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韩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叹口气,“两个我都不喜欢。”

沈老三吐吐舌头,“幸亏如此,否则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给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轻松了。”

描红乘火车抵达香港那一日,天气特别炎热,秋老虎,焖得她一衬衫汗。

站里头人如过江之鲫,她还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衬衫,窄裤管牛仔裤、高统子球鞋,架副墨镜,活脱脱一个小阿飞。

描红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视线抓到尹白,松口气,连忙提着行李挤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见三数个月,描红瘦了许多,三十六小时的火车旅途中大概也没有睡好,本来晶光闪闪的大眼睛失却七分神采,她紧紧握着尹白的手,在这个陌生的都会中,数百万人口,她只认识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边说:“我会保护你,没人敢欺侮你。”

讲完之后,自己先感动起来,眼眶发红,做人,要不被保护,要不保护人,能叫人牺牲,或为人牺牲,都有足够意义,最不好就自己顾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红听到这两句话,忍不住的把头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来,”尹白说:“把行李交给我,你三叔在外头等呢。”

描红只带了一只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么都可以现买,身外物并不重要。

骤离本家的描红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开心,一直讲着笑话。

要另外一个人快乐!这是多么艰苦的任务,许多佳侣尚且因失败而终告离异,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为其难。

这样精神才松弛下来。

车子兜过市区,街道整洁,过马路的人群打扮合时,走路采取敏捷活泼的节拍,建筑物的玻璃窗在阳光下闪烁,尹白不禁为这个城市骄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过力泼过光,对它的成就有贡献。

描红处处留神,她没有时间,不能象尹白那样,自出生那日学起,沈描红必须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课程,使自己看上去听上去都似与这个大都会混为一体。

描红心怯了。

为着达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择手段,随时预备牺牲?描红根本不知道这次出来是祸是福。

尹白问她:“我们这城市如何?”

描红答:“太整齐太清静了。”

尹白笑道:“我还以为你说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园,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红陪着笑听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业社会发展到最繁华的阶段,便是这个模样,坦白的说,在此地,没有什么不是买卖性质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当时最需要的是什么便拿你所拥有的来换取,原始而简单。”

这话连沈太太听罢都发呆,连忙阻止:“尹白,你别吓坏描红。”

尹白说:“我讲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给描红任何幻觉,资本主义式生活并不易过,并非遍地黄金,我们此地盛行一句俗话,叫做“英雄被困筲箕湾,不知何日到中环”,关云长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车费,也只得徒呼荷荷,多么辛酸无奈。”

描红呆住,低头只会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说:“够了尹白。”

尹白说:“听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这里,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劳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问丈夫:“这是你调教出来的好女儿?”

沈先生说:“描红,你别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疯了,不放过任何机会来教诲妹妹,你这次出来纯为读书进修,不用理会其他事情。”

描红努力挤出笑容,大力点头,仍然握着尹白的手。

她轻轻说:“我想找工作做。”

晚饭后浴罢,两姐妹把茶谈心,尹白为描红详细分析。

是一条很简单的算题,黑市劳工酬劳刻薄,以目前工资计,为求赚得低限度生活费用及学书簿,每人每日必须工作十三小时以上,除出上课时间五小时,睡眠时间低至四五个钟头,长此以往,铁人都会崩溃。

尹白知道内地盛传一出国便买屋买车,再隔三个月发财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话。

她轻轻告诉描红,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为例,毕了业,长久都还寄居大人檐下,未能独立,不知尚要奋斗多少日子,才能有点眉目。

描红傍徨的问:“那我怎么办?”

“像所有人一样,按部就班,慢慢来。”

“但时不我与。”

尹白笑着反问:“你要赶着去哪里?”

夜阑人静,描红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着。

过了许久,描红轻轻说:“临行前父亲叮嘱我,叫我顾全中国人的自尊,作人,千万不要企图不劳而获。”

尹白对她大伯伯的人格毫无直疑,便以家长式口吻说:“单是这两句话就够你受用一辈子。”

描红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阵。

两人终于堕入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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