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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轻嗔薄怒 益增其媚 蚀骨销魂 另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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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疑念丛生,既不知道他为何被劫害,更不知道劫害他的人是谁。

他四肢俱有麻木的感觉,浑身也懒洋洋地没有丝毫力气,他起先还以为是方才药酒的力量未退,但细一觉察,却又觉不像。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是非常新奇的,但这新奇所带给他的并非喜悦,而是恐惧。他极力去推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突然,他在身旁不远之处听到一种声音,那是人类所发出的一种类似叹息、而非叹息的声音。接着,是重浊的呼吸声。

“这房间居然还有别的人!”转念一想,他马上就下了判断,“他大概就是贺衔山了。”

他试一张口,居然还能发出声音,但他却也不敢贸然地去问这同房间的人究竟是谁?他虽然问心无愧,自问平生没有做过什么真正的恶事,但此时此地,却又不容得他有太多的侥幸。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幸好那人已先开口,道:“是谁?是谁?”这种声音,王一萍立刻就听出就是贺衔山了。

他颇为心悸地暗忖:“他这才叫做无妄之灾,巴巴地从江南来,玩也未玩足,此刻竟然被人无缘无故地抓来了。”

贺衔山似乎非常焦急,又问道:“旁边的人可是王兄?”王一萍立即回答:“正是。”他毫不停顿地又接道,“贺兄,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觉得浑身酥软,一丝力气也用不出来?”

贺衔山在黑暗中挣扎了半晌,似乎想极力将身躯移动过来,但他这企图却未成功,长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所在,看样子我们是被人施了暗算,点中酸软穴了。”

“点中了穴道?”王一萍一惊,他初次被人点中穴道,心中自然难免有一些难受,纵然这并非是在正式交手时被点的。

这时两人心中各有所思,王一萍暗忖:“真奇怪,我与人素无仇怨,怎会有人来暗算我?”转念一想,“难道这是向衡飞动的手脚?因为只有他一人是和我有着仇怨的呀!如果真是他,那此人也未免太卑鄙了些,我对他并不薄呀,如果他真能以真实功力胜我,我也会心服,可是他却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诡计来暗算我,还利用了两个妓女。”

他此刻心中不但有对向衡飞的痛恨,还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这感觉包括了被人欺骗的懊恼和自责。

“想不到,我真想不到,看起来海萍也是参与了这诡计的一分子。她平日对我的似水柔情,佯嗔微妒,原来只不过是诸般作态而已!”他风流倜傥,周旋于北里娇娃之间,总认为人家都是对他真心真意,此刻思潮汹涌,往日的金粉迷梦,都成了他此刻的悲伤。

贺衔山的心思,自然和他迥然不同,也许他心中已然有数,知道此事完全由他而起,王一萍不过只是个陪祭的牺牲者而已。

“但是又有谁知道我在京城里,又有谁会知道我在海萍那里,这一定是有人出卖了我,但这人又会是谁呢?他心中也难免疑窦丛生,因为这事的发生,是这么突然,他两人又怎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呢?他两人心中自然焦急,尤其是王一萍,平日养尊处优已惯,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他酒意全消,身上微感寒冷,完全无法推测将要发生的事。

突然,贺衔山问道:“王兄既是南灵龙大侠的传人,可曾修习过内家正宗的‘重楼飞灵’之术?”

王一萍想点头,但他此刻连点头的力量都似乎失去了,随即,他又不禁暗自失笑:“纵然我能点头,他又怎看得见?”于是他以微弱的声音说:“小弟十年来朝夕不断修习的,就是这‘重楼飞灵’心法。”但他却不知道贺衔山突然问他此话的用意。

贺衔山忙道:“那就好办了,依小弟所觉,我们身受的点穴手法极为普通,想必非高手所为,王兄如曾习得此术,不妨以此心法一试,或许能自己解开穴道也未可知。”

他话讲得非常急促,想是极为兴奋,须知“重楼飞灵”乃武林罕见的内功心法,如修炼火候到家,不难自己解开穴道,当然这是指普通的点穴手法而言,若是内家高手的独门点穴手法,只要你被点中,那么即使你武功再高,也是无法自解的。

王一萍大喜,急切地问道:“真的?”他身受南灵龙灵飞的亲传时间太短,修习内功的依据仅是龙灵飞所遗留的几本秘笈而已,是以他虽然仗着天资过人,武功能有所成,但对武家的一般常识,和对自己武功的运用方法,却是知道得太少了。

他这句问话,已无须再得到答复,随即他舌抵上颚,气纳丹田,想以绝顶的内功心法,来使他自己逃离厄运。

开始的时候,他觉得非常困难,那正和他刚刚修习此法时一样,但十年来从未间断的苦练,已使他和这“重楼飞灵”有了一种非常自然,也非常密切的契合。片刻,他体内的真气已渐能融汇——

蓦地,黑暗巨室里亮起灯光,虽然这灯光并不亮,然而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纵然是微弱的灯光,也能带给人们刺眼之感。

随着这灯光,已有人声传来,像是因为明知室内的人已被点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顾忌。

灯光愈来愈亮,人声愈来愈近——

王一萍借着这灯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处身的原是一间破庙的正殿,佛殿当中供的佛像和两旁的泥塑,虽已金漆剥落,但被这暗淡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狰狞可怖。

贺衔山悄声问道:“王兄穴道可曾解开?此刻已经有人来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话,殿中已走进两个人来,手提着灯笼,粗豪地笑着,借着微弱的灯笼之光,王一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一惊,原来这两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无法再细细体味这两个更夫和此事的关联,因为大厅里随即又拥入一批人来,这些人都一身短打扮,腿上裹着倒赶千层浪的包腿,一个个身躯彪壮,声音粗豪,只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过来,有人说:“这次真是大功一件,帮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会骂我们是光吃不干的窝囊废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会落在我们这一批酒囊饭袋手上。”说完,得意地大笑着。

王一萍心中奇怪:“谁是‘翻花浪子’?这批人又是谁?”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着灯笼的更夫走过来,踢了贺衔山一脚,骂道:“姓贺的,今天你可得认栽了吧。”贺衔山一声不响,那更夫却像是对他痛恨至极,口里骂着:“姓贺的,你招摇撞骗,淫人妻女。我们‘红旗帮’虽然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帮会,可是我们帮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恨你入骨?”他放声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们手上,好朋友,就认命了吧。”

随即,他踢了贺衔山一脚,转过头来,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称你一声‘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这姓贺的一路,我们可有点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没别的话说,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啦。”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听这些人的口气,这贺衔山想必是个武林败类,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计地来做掉他,而我——”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只不过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连踢带骂,又转过头去,朝那批人说:“哥儿们,我小铜锣提议,今天就在这里先把这姓贺的废了,免得日久天长,又生出别的毛病。”他哼了一声,回头去“呸”的一声,朝贺衔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呀,丢尽了你哥哥的人,这一次,可别再想你哥哥来救你了。”

贺衔山仍然一言不发,既不分辩,亦不惊慌,更不生气,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镇定,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功夫,仍然令人觉得可佩。

那批粗汉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铜锣,你做事可别太冒失了,舵主还没来,你少在这儿胡乱发表议论。”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铜锣做事也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给弄来了。人家是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糊涂把人家给绑了来,你们说该怎么办?”顿时那些粗汉议论纷纷,都是以这叫“小铜锣”的更夫为目标。

原来这事小铜锣功劳最大,他在荒林中识出“姓贺的”之后,暗地尾随,从王宅小厮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里。他暗中计较,知道难以力敌,于是就利用“红旗帮”在北京城低层社会的势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

想那海萍只是九城里的一个妓女而已,当然不敢和北京城里的低层社会中的恶势力相抗,于是就暗暗在酒中下了药,让小铜锣立了个大功。

“红旗帮”里其余的人可不免暗暗嫉妒,议论纷纷,冷言热语,将小铜锣批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情形可瞒不过老于世故的贺衔山,自从他知道自己是落入“红旗帮”手中,就已经明白自己今天是难逃公道的了。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对“红旗帮”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发指的!此番他落入“红旗帮”之手,当然是凶多吉少的了。

“红旗帮”的那些粗汉数落了半晌,又有人道:“舵主怎地还不来?他说他即刻就来的呀!”另一人说:“我们舵主有名的精明强干,大约此刻又撞上了什么事,所以要来迟些。”

小铜锣闷了半晌,看到大家目标转移,于是也接上道:“我知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不来的,他老人家对这姓贺的也是恨之入骨——”

另有一个很低的声音问道:“我们的这位舵主是不是当年……”

但是他话未说完,很快又被另一人打断了:“嘘,别提这事,等会儿给舵主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我们舵主别的不忌讳,可就忌讳别人说及他以前的那档子事。”

贺衔山听了,心中更恐慌,从这几人的对话中,他已知道这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红旗帮”帮主夺命红旗手下的最得力帮手之一,也就是“红旗帮”中掌红旗的四个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如果这些汉子口中的‘舵主’果真就是玉面狐,那我可就真的惨了,早知今日,唉!我昔年又何必去弄他的老婆,何况他那个老婆又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贺衔山暗地思忖着。突地,他转念一想,替自己开脱:“但看情形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听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怕不马上赶来才怪。”

其实他却不知道,那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玉面狐张先辽”,而张先辽之所以没有即刻赶来,却是因为他遇到另一件事,而这件事,险些令他永远也无法赶来了。

原来当日向衡飞落寞地走出王宅的后园,春寒料峭,颇有萧索之感。向衡飞踽踽独行,不禁暗自唏嘘,觉得人生很难确立一个目标。

他十年来可说是含辛忍辱,受了不少气,也吃了不少苦,终日安慰着自己的,就是想等到十年后赴了师命所订的约后,就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上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哪知真正到了这一天时,事情的发展远出乎于他意料,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命”,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事,称之为“天命”。向衡飞此时唏嘘感慨,又何尝不是在暗怨“天命”?

王一萍的“三日之约”,他觉得很兴奋,也觉得很难受。

兴奋的是十年的等待和期望,今日虽未得到结果,但终究是快了,虽然这三天的等待,在他心里会觉得比十年更长。难受的却是他对王一萍和自己之间友情抱憾,他又何尝不愿意与王一萍结为知交,但是师命如山,他又怎能违抗呢!

他又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委诸于“天命”,对于“天命”,人们总会有“无可奈何”的想法。在他心底深处,还有一份“茫然无所适从”的感觉。

此后何去何从?该怎么样才能一展抱负?这在他心里,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此刻大地萧索,林木飒然,他微微有了“世事如梦,又何苦去争名夺利”的遁世之想。

但若叫他依然隐身在低层社会里,他又怎会甘心呢?明珠的光芒是绝对不会永远被隐藏的。这也正如被藏在布袋里的尖锥,迟早会锋芒毕露,于是他心中开始凌乱了。

他茫然走了一会儿,腹中开始有些饥饿,方才他未等终席,就匆匆离去,此刻却想找些东西吃了。于是他匆匆前行,绕过这片荒林,找了家极窄小而杂乱的吃食店,走了进去。这店所卖的,仅是些锅饼、牛肉之类极为粗糙的吃食,进去的吃客自然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和一些低级人物了。

向衡飞走了进去,扫目一望,熟人极多。此刻他心情落寞,也懒得去招呼,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忽地,他屁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是北京西城里一个颇有势力的地痞,正斜眼睨着他,笑道:“受气包,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跑到哪里去窝起来了?”向衡飞极为勉强地笑了笑,他已习惯于这种动作和这种言辞,今日虽觉得有些不忿,但却也习惯性地忍住了。

他随意坐了下来,这店的吃食种类极少,是以也根本不需要点,堂倌送过来几块锅饼,一碗又鲜又浓的羊肉汤,向衡飞随意吃着,目光呆板地停留在油腻的桌面上。

忽地,有几个人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铜锣跑来跑去,总算跑出了个结果来,听说那厮现在就在海萍那骚妞儿那里,喝得已有八九分了,眼看就要入彀。”另一人接口道:“听说陪着那厮的还是什么京城里有名的才子,叫做王一萍的呢!”

先前那人道:“是呀,我也在奇怪,这姓王的怎么会和那厮搞在一块儿去了,看样子,姓王的这次恐怕也要跟着倒霉。”

向衡飞动也未动,凝神听着,“王一萍”三字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厮得罪了‘红旗帮’,也算是他活该倒霉了。”一人极为自负地说。

“你可别弄错了,光凭我们‘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这一点势力,再加上玉面狐张舵主,可也未必斗得过人家呢。”停了停,他又说道,“看样子这小铜锣还真有两下子——”

“是呀,我听说那厮在大江南北很有点门道,武功也不错——”

“他还好,他还有个哥哥你知道吗,可就更了不起啦。不过他哥哥和他不一样,人家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他哥哥是否就是——”

突地,小店里哗然一声,原来是有个客人吃醉了,掀翻了桌子。

这一阵噪声,使得向衡飞没有听清那人所说的名字,但是他却已经知道这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他和王一萍虽只有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但却已和他有了几分情感,此刻他暗忖:“我看那姓贺的有点邪门,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转念又忖,“他跟红旗帮想必有些夹缠不清,是以红旗帮以诡计暗算此人。红旗帮在北京城里的势力颇大,这厮恐怕要难逃公道了,只是王一萍——”

听了这些人的话,他知道王一萍势必也要被缠入这是非之中,于是他开始暗暗考虑,该不该伸手管这件闲事?

他知道这么一来,就等于与整个北京城的低层社会为敌了。海萍,他也知道这是个颇有名气的妓女,因为这些人和事都是他所熟悉的,因此他做起来,反而有些犹疑不决。

这时候那些人越谈越远,已有些言不及义了,三杯酒下肚,这些人谈话的内容,是可想而知的。

向衡飞暗暗皱眉,这些话他并非没有说过,只不过是他在说的时候,极为勉强而已。此刻他听了,却不免有些讨厌。经过这几天的事,他的性格也像是改变了,对于他讨厌的事,他不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

于是他付了账,低着头走了出去,那些人又在后面叫着:“受气包,走了呀,受气包,哈——”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对于这些,他一向是淡然视之,就像人们对于狗吠的声音也常常淡然视之一样。

外面天已黑了,他暗自奇怪:“怎会天黑得这么快?”人们在思索事情的时候,时间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尤其是当人们在专心思索着一件事的时候。

他又坠入沉思中,对这件事,他想极快地作一个决定,但是却又仿佛有一种情感来阻止他作任何决定。

风渐大,他心中猛然升起一个念头:“我若是要完成师父的遗命,势必要和王一萍真正地斗一次,假如王一萍有了任何意外,那么我师父所订之约不是没有结果了吗?”一念至此,他再不迟疑。海萍所居之处,他亦甚熟悉,于是匆匆变了个方向,大踏步走向那里。

这时天已全黑,但他却也不敢施展出轻身功夫来,只不过走得稍微快一些而已。海萍家的门是关着的,他考虑了一下,没有敲门,身躯微微一弓,极轻巧而美妙地跃了进去,全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院子里异样的静寂,他非常不习惯这种夜行人的勾当,笨拙地朝左右看了看,发现左侧的房子,也就是海萍住的那一间,隐隐有人声传来。

于是他又考虑了一下,是光明正大地走进去呢,还是先暗地探查一下?

最后,他选择了后者。于是他脚尖点地,轻轻掠到窗前,可惜那窗子关得甚是严密,里面的情形外面根本无法看到。

若然是精于此道的夜行人,此刻就会以指尖醮些唾沫在窗纸上点个小孔,可是他却不懂这些,窗户里的人语又极为低微,他也无法听到。他心中着急,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无意中一抬头,突然看见上面有一线光射出来,于是他大喜,一纵身,伸手搭住屋缘,就着那空隙向内一望,登时半边身子都发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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