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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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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老板推门进来,声音带着惊喜,“那是左文思吗?”

“是。”我承认。

他坐在我对面,“我们想请他设计一连串的运动装,配合欧洲的市场,他一直没有答应。”

“是吗?”我礼貌地点头,并没有加插意见。

小老板说下去,“这小伙子真有窜头,看着他上来,开头不过是工学院的学生,课余跑小厂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不计酬劳,功夫周到,脑筋又灵活,老板们一瞧,比名家更妥当,便正式启用他,不到十年间,被他弄出名目来,现听说开了门市。”

“是的。”

“你同他是好朋友?”小老板问。

“不,很普通的朋友。”

“他的名字在欧洲也很吃香。”

“帮帮忙,看他几时有空,请他吃顿饭,那几套运动服就有着落了。”小老板满怀希望。

我只好微笑。

“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他又咕哝,“不过这人不爱交际应酬,一切由经理出面,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

原来真是一个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听说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话可冲淡分开十句来说,却又句句动听。

我问:“在这个城里,是否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当然不是,只限于知名人士。九姑七婶的事,又有谁会关心?”

“谁算是知名人士。”

“举个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吗?为什么?有什么界限?”我好奇起来。

他狡狯地说:“但如果我去追求某个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为名人。”

“是吗?”我不置信地问。

“当然,否则你以为小明星有那么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韵娜,你这个人……实在天真,不过不要紧,在香港住下来,慢慢学习,一下子就惯了。”

我笑起来,“我并不是纯洁的小女孩。只是风格不同,尚待适应。”

“这我不知道,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会计师。”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撑住头。

看样子在这里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从头开始,认识新的朋友,抬起头来,朝向阳光。

我握紧拳头,为自己突然而来的发奋噗嗤笑出来。

五点正,左文思在楼下等我。

本来不想与左文思进一步做朋友,但是经小老板一番言语,我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不禁佩服他起来,态度便有显著的转变。

“出发吧。”我拉拉衣襟。

“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说,“怎么样,看不顺眼?”

“我想打扮你,”他装一个手势,“你是这里唯一没有被颜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从头到尾将你改观,我有这个野心。”

“当我是白纸,供你涂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来,上车。”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说。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为会得穿的女人,”他说,“索性不会穿倒不要紧,品味是后天性条件,先天条件是有现代的面孔与身材。”

“啊。”我张大眼睛。

“现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说。

“我这眼睛鼻子长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时候一定没人说过你漂亮是不是?现在轮到你出头了。”

我仰头笑,“你这个人真有趣。”

“我在找摄影模特儿,为我这辑新设计拍照,你肯不肯试试?”

“可以胜任吗?”

“试试如何?”

我们又重新到达他的店铺。

这时衣服已经挂出来,一个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个架子上是白色。

“只有这么十来件衣裳?”我问。“够生意?”

他说:“当衣裳还在后面熨的时候,已经全部沽出,你相信吗?”声音居然有点无奈,“这里挂着的,不到三天,也会转到女人的香闺去,所以不必担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爱听到艺术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来,“原谅我学你口气,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个小生意人。”

“随便什么都好,高兴认识你,左文思。”

我们重新握手。

这次才真的打算与他做朋友。

他自内间取出一串晚装,我一看,眼珠子都几乎掉下来。

全部是白与黑,或是黑白相间。

无论是长、短、露肩、低胸、无背、钉珠、加纱边,总而言之,都别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来件,保证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赞道,“真正是云之衣裳。”

“谢谢你。”他说道。

“穿上试试。”我笑问。

“请便。”

自有女职员来服侍我,帮我拉拉练,扶正肩膀之类,我照着镜子,慨叹一声难怪女人肯花大钱来装扮,看上去真似脱胎换骨。

脚下仍穿着球鞋,头发也没有弄好,梳一条马尾巴,我出去拉开裙据,给左文思看。

他一只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撑着腰,一打量我,马上吩咐女职员:“叫摄影师来,说我找到了。”

“及格?”我问。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镜,我已有眼角纹。”我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一会儿摄影师会替你拍一些宝丽来,如果适合的话,改天才正式进行。”

“这些照片会要来干什么?”

“帮我把这批衣裳推销出去。”

“噢。”

“我会付你酬劳,别担心。”

我看着他,“我也许错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会后悔。”

不到二十分钟,他的摄影师小杨赶来,提着一瓶香摈。“找到了?”嘴里嚷:“让我看看。”

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着我,“果然天衣无缝。”

摄影师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叠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与左文思指指点点,“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后才会转机,此刻她认为摄影机为食人兽,必须熟悉相机才行。”

“那不是问题。”

我嗫嚅,“我不十分确定我有那么多时间。”

小杨冷冷地说:“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呢,杜丽莎昨日才求我,还有咪咪,还有茱蒂想东山复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杨,她不是模特儿。”

“你不是?难怪面孔这么新鲜。”小杨问:“你干什么?电影、电视?”

“都不是,不准你多问,星期天到你摄影室去。”

“好,”小杨收拾,“叫化妆师替她画重眼线,还有,头发要烫皱,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说:“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满足。”

“我不烫头发。”我抢着说道。

“当然,你梳马尾巴便可。”左文思说。

小杨耸耸肩,“星期天,记得,星期一我便去纽约。”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职员捧出香摈,我们几个人干杯。

他们走了之后,左文思同我说:“肚子饿,一起去吃饭如何?”

“我换过衣裳再说。”

“就穿这件,我这里有披肩。”

我笑说:“这么疯?我已过了那个年纪,还是让我换衣服。”

他也许会怪我过于狷介,但我没有义务故意讨好他。

以前我会那么做。但以前我不懂得爱护自己。

他帮我套上大衣。

我们找到间意大利馆子吃菠菜面。

“你是网球好手?”他忽然问:“平时还戴着护手。”

我一怔,随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样,习惯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不修边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潇洒,这其中有微妙的分别。”

他声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动人之处。

我又一怔,不过立刻笑,“骂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经去到尽头,风头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来,服装不能再新潮、触目、暴露……观者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块璞玉。”

我既好气又好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把我当作一块可由你大力发挥的画布。”

他微笑不语。

忽然之间我尴尬起来,飞红了双颊。

自己先诧异了,脸红在于我是早十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这是不属于我的生理现象。

我用手托着面孔,只觉得热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视我。

“干么?”我抢白他。

“欣赏我发掘的璞玉。”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

我大口喝啤酒。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

“你这样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么,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说越离谱,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

“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我是裁缝。”

“吓?”真正的意外。

“裁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叫我时装设计师,但实际上我是裁缝,不是吗?”

我连忙说:“那会计师是什么?不外是账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来,“账房小姐。”

“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说穿了,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

他听完这话,沉吟许久,不响。

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连忙说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里,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骚少许多。

母亲问:“不再想搬出去?”

父亲不以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来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真服你。”

“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湾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说。

“不必再买新的,”我说,“买了也不会穿,懒得换花样。”

“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诬毁我,”我诅咒她,“你说我脏?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

“那你想做什么?”

“做我自己。”

“你现在有男朋友,总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谁?

“啊,当然,不必买衣服,”她挤眉弄眼,“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

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但笑不语。

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来无踪去无影,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姬娜说。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语,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

“多多享受。”

我抬头看姬娜,“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问,“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头,“我并不怕,我只觉得累。”

她担心,“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我以为你早忘记了,别人不忘记不要紧,至要紧你自己忘记。”

“谁说不是?”我说,“我也以为可以忘记。”

“有什么风声?”姬娜问。

“那日,我仿佛看见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这么巧?”

“真的,”我苍白地说,“我吓得什么似的,如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姬娜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地听。

“我的反应如此强烈,才吓怕自己。”我说。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姬娜挥舞着双手,“你还有伤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姬娜同情地看着我,“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我用手捧着头,“我已够令他们羞愧。”

“听你的话,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强起来,“快别说下去了。”

“唔。”我点点头。

“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有艺术家气质,与他很谈得来,说起时装,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这样的男人,应该配纯洁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芦,“啊嘿,你几时学得文艺腔?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

母亲探头出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

我吓得跳起来,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俩念中学时,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直至母亲前来干涉为止。

姬娜与以前一样,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

姬娜稍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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