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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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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疑惑不解的心情返回涩谷住处。

还剩3个!

狄克之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边喝酒边思索。我觉得他猝然的死似乎不具有任何意味。对于我这益智分合图上出现的几处空白,那几个断片根本不符,横竖都格格不入。恐怕二者属于不同范畴。不过我又隐约觉得,纵使他的死本身没有任何意味,也将给事态的发展带来某种巨大变化,并且是朝不甚理想的方向。原因我不清楚,只是有这种直感。狄克本质上是心地善良的人,他也以其特有的方式连接着什么,但现已消失。变化笃定会有,而事态恐怕将变得比过去更为严峻。

例如?

例如——我不大喜欢雪同雨在一起时那呆呆的眼神,也不喜欢雨同雪在一起那黯然无神的目光。我觉得那里边含有不吉祥的东西。我喜欢雪,是个聪慧的孩子,虽然有时固执得很,但天性耿直。对雨我也怀有近乎好意的情感。同她单独相谈时,她仍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女性,才华横溢,胸无城府,有的地方甚至比雪还远为幼稚。问题是母女两人在一起——这种搭配委实弄得我疲惫不堪。牧村拓说其才华由于同这两人生活而消耗一空,对此现在我很可以理解。

噢——由此将产生直接冲击。

在此之前,她俩之间有狄克,现已不复存在。在某种意义上,两人将短兵相接。

例如——例如上面那样。

我给由美吉打了几次电话,同五反田见了几次面。由美吉的态度虽说总体上依然那么冷淡,但从口气听来,似乎对我的电话多少有了兴致,至少没怎么表现出不耐烦。她说她每周去两次游泳学校,一次不少;休息的日子时常同男友约会,上星期天还一同开车去什么湖边兜风来着。

“不过,和他之间没有什么,我们只是朋友。高中同班,他也在札幌工作,别的谈不上。”

我告诉她不必那么介意。实际上也没什么要紧,我耿耿于怀的只是游泳学校。至于她同男友去湖边也罢爬山也罢,我并不感兴趣。

“但我觉得还是跟你说清楚好,”由美吉说,“因为我不愿意有所隐瞒。”

“完全不必介意。”我重复道,“我准备再去札幌同你当面谈一次,若说问题也只有这个。至于约会,你随便同谁约会都可以的,这同你我之间的事毫不相干。我始终在考虑你,如上次说过的那样,我们之间有某种相通之处。”

“比如?”

“比如宾馆,”我说,“那里既是你的场所,又是我的场所。对我们两人都可以说是特别场所。”

“噢——”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既不肯定又不否定。

“同你分手后,我碰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遭遇了形形色色的境况,但从根本上说我一直在考虑你。时常想同你见面,可惜动身不得,很多事没处理完。”

我这解释尽管充满诚意,但缺乏逻辑性——这也倒是我之所以为我之处。

接下去是中等长度的沉默。感觉上是从中立多少向积极方向倾斜的沉默,但最终不过是普遍的沉默。或许我考虑事物时带有过分的好意。

“作业可有进展?”她问。

“我想是有的,多半是有的,但愿是有的。”我回答。

“明春之前能处理完就好了。”

“诚如所言。”

五反田显得有点疲倦。一来工作日程排得很满,二来又要见缝插针地同已离异的太太幽会,且要设法避人耳目。

“总不能长此以往,这点毋庸置疑。”五反田深而又深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就过不惯这种投机式生活。总的说来,我还是适合家常生活。所以每天都搞得筋疲力尽,神经像绷得很紧很紧。”

他像拉松紧带那样把两手左右一摊。

“应该和她去夏威夷休假。”我说。

“可能的话,”他有气无力地微微笑道,“能去该有多好!什么也不思不想,两个人在海滩上滚上几天。5天就行,不,不多指望,3天就可以,有3天就能把疲劳抖掉。”

这天晚上,我同他一起去他麻布的寓所,坐在时髦沙发上边喝酒边看他主演的电视广告专辑的录像,是有关胃药的广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画面是某办公楼电梯。电梯全方位开放,无门无壁无间隔,四架并列,以相当快的速度上上下下。五反田身穿深色西装,怀抱公文包乘上电梯,十足一副高级职员风度。他轻快地在电梯间跳来蹦去;发现那边电梯上有上司站立,当即过去商量工作;这边电梯上有漂亮的女职员,便上去同其约定何时幽会;对面电梯上有工作没完,又飞快地过去处理完毕。也有时对面两架电梯上电话铃同时响起。在高速上下穿梭的电梯间飞步跳跃决非易事。五反田脸上不动声色,而又显得十分吃力。

其间解说词是这样的:“每天疲劳不堪,胃里积劳成疾,温情的肠胃妙药,献给百忙中的你……”

我笑道:“有趣,这玩艺儿。”

“我也觉得有趣。当然,广告本身是无聊至极,那东西从根本上全是渣滓。不过拍摄得十分出色。说来可怜,质量比我主演的大部分影片都要高级。拍广告其实花钱不少,布景啦特技摄影啦等等。广告部那些家伙在这些细小地方可舍得花钱咧。构思也蛮有意思。”

“而且暗示出你眼下的处境。”

“说得好,”他笑了笑,“诚哉斯言。的确惟妙惟肖。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由此处跳到彼处,又从彼处跳回。劳心费神,全力以赴,胃里积劳成疾。而药却于事无补,我拿过一打来试,结果毫无效用。”

“动作确实无与伦比。”说着,我用遥控器把这广告录像倒回重放一遍。“很有些巴斯塔式的幽默意味。想不到你对这种味道的演技倒一拍即合。”

五反田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点头道:“恐怕是的,我喜欢喜剧,有兴趣,也自信演得好。一想到我这样直率型的演员能够巧妙传递出由直率产生出来的幽默之感,便觉甚是开心。我力图在这勾心斗角蝇营狗苟的世界上直率地生存下去。但这生存方式本身就似乎是一种滑稽。我说的你可理解?”

“理解。”我说。

“用不着去故意表现滑稽,只消做些日常性举止即可——仅此便足以令人好笑。对这种演技我很有兴致,当今日本还真没有这种类型的演员。喜剧这东西,一般人都演得过火,而我的主张则相反:什么也不用演。”他啄口酒眼望天花板,“但谁也不把这种角色派到我头上,那帮小子想像力枯竭到了极点。派到我事务所里的角色,没完没了地全是医生、教师、律师,千篇一律。烦透了!想拒绝又不容我拒绝,胃里积劳成疾。”

由于这个广告反应良好,便又拍了几个续篇,套数都是一样。仪表堂堂的五反田一身笔挺西装,在即将迟到的一瞬间飞步跨上电气列车、公共汽车或飞机。也有时腋下夹着文件,或附身于高楼大厦的墙壁,或手抓绳索从这一房间移至另一房间,无不拍得令人叹为观止,尤其那不动声色的表情更为一绝。

“一开始导演叫我做出筋疲力尽的表情,装出累得要死要活的架势,我说不干。争辩说不应该那样,而要不动声色,也只有这样才有意思。那帮愚顽的家伙当然不肯相信。我没有让步。又不是我乐意拍什么广告,为了钱没办法罢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东西可以成为有趣的小品,所以硬是坚持到底。结果便拍了两种给大家看。不用说,是按我主张拍的那种大受欢迎,取得了成功。不料功劳全部被导演窃为己有,据说获得了一个什么奖。这也无所谓,我不过是个演员,谁怎么评价与我无关。不过,我却看不惯那帮家伙完全心安理得目中无人的威风派头。打赌好了,那批混账至今还深信那部广告片的构思从头至尾是从他们脑袋里生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群家伙。越是想像力贫瘠的家伙,心理上越是善于自我美化。至于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刚愎自用的漂亮大萝卜而已。”

“不是我奉承,我觉得你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凡响的东西。”我说,“坦率说来,在同你这样实际接触交谈之前,我并没有感觉出这点。你演的电影倒看了好几部,程度固然不同,但老实说哪一部都不值一提,甚至对你本人都产生了这种感觉。”

五反田关掉录像机,新调了酒,放上保罗-埃文斯的唱片,折回沙发呷了口酒。这一系列动作显得那么优雅洒脱。

“说得不错,一点不错。我也知道,那种无聊影片演多了,自己都渐渐变得庸俗无聊,变得猥琐不堪。但是——刚才我也说过——我是没有选择自由的,什么也选择不了。就连自己领带的花纹都几乎不容选择。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和自以为情趣高雅的俗物随心所欲地对我指手画脚——什么那边去,什么这儿来,什么坐那辆车,什么跟这个女人睡……无聊电影般的无聊人生,而且永不休止绵绵不断,又臭又长。什么时候才算到头呢,自己都心中无数。已经34岁了,再过一个月就35岁!”

“下决心抛开一切,从零开始就可以吧?你完全可以从零开始。离开事务所,做自己喜欢的事,把债款一点点还上。”

“不错,这点我也再三考虑过。而且要是我独身一人,也肯定早已这么做了。从零开始,去一个剧团演自己喜欢的戏剧,这我并不在乎,钱也总有办法可想。问题是,我如果成为零,她必然抛弃我。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只能在那个天地呼吸。而和成为零的我在一起,势必一下子呼吸困难。好也罢坏也罢,反正她就是那种体质。她生存在所谓明星世界里,习惯在这种气压下呼吸,自然也向对方要求同样的气压。而我又爱她,离不开她。就是这点最伤脑筋。”

进退维谷。

“走投无路啊!”五反田笑着说,“谈点别的好了,这东西谈到天亮也找不到出路。”

我们谈起喜喜。他想知道喜喜和我的关系。

“原本是喜喜把我们拉到一起来的,可是想起来,好像几乎没从你口里听说过她。”五反田说,“属于难以启齿那类事不成?若是那样,不说倒也不勉强。”

“哪里,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说。

我谈起同喜喜的相见。是一个偶然机会使得我们相识并开始共同生活的。她从此走进了我的人生,恰如某种气体自然而然地悄悄进入某处空间。

“事情发生得非常自然,”我说,“很难表达明白,总之一切都水到渠成,所以当时没怎么觉得奇怪。但事后想来,就觉得很多事情不够现实,缺乏逻辑性。诉诸语言又有些滑稽,真的。这么着,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

我喝口酒,摇晃着杯中晶莹的冰块。

“那时她当耳朵模特来着。我看过她耳朵的照片,对她发生了兴趣。怎么说呢,那耳朵真够得上十全十美。当时我的工作就是用那张耳朵照片做广告,要把照片复制出来。什么广告来着?记不得了。反正照片送到了我手头上。那照片——喜喜耳朵的照片放大得十分之大,连茸毛都历历可数。我把它贴在办公室墙上,每天看个没完。起始是为了获取制作广告的灵感,看着看着便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广告做完后,我仍然继续看。那耳朵的确妙不可言。真想给你看看,一定得亲自目睹才好,嘴是怎么说也说不明白的。那是其存在本身更有意味的、完美至极的耳朵。”

“如此说来,你好像说过一次喜喜的耳朵。”五反田道。

“嗯,是的。于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见那耳朵的持有者。觉得假如见不到她,我这人生便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为什么我不知道,总之有这种感觉。我就给喜喜打电话,她见了我。并且第一次见面她便给我看了私人耳朵。是私人的,而不是商用的耳朵。那耳朵比照片上的还漂亮,漂亮得令人难以置信。她为商业目的出示耳朵时——就是当模特时——有意识地将耳封闭起来,所以作为私人性质的耳朵,与前者截然不同。明白么,她一向我亮出耳朵,周围空间便一下子发生了变化,甚至整个世界都为之一变。这么说听起来也许十分荒唐无稽,但此外别无表达方式。”

五反田沉思片刻。“封闭耳朵是怎么回事呢?”

“就是把耳朵同意识分离开来,简而言之。”

“噢——”

“拔掉耳朵的插头。”

“噢——”

“听似荒唐却是真。”

“相信,你说的我当然相信。我只是想理解得透彻一些,并非以为荒唐。”

我靠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画。

“而且她的耳朵有一种特殊功能,可以把什么分辨开来,将人引到应去的场所。”

五反田又想了一会儿。“那么,”他说,“当时喜喜把你引到什么地方了呢?领到应去的场所了?”

我点点头,没再就此展开。一来说起来话长,二来也不大想说。五反田也没再问。

“就是现在她也还是想把我引往某个地方。”我说,“这点我感觉得很清楚,几个月来一直有这种感觉。于是我抓住这条线索,一点点地。线很细,好几次差点中断,终于挪到了这个地步。在此过程中我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你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核心人物中的一个。但我仍然没有领会她的意图,中途已有两人死去,一个是咪咪,另一个是独臂诗人。有动向,但去向不明。”

杯里的冰块已经融化,五反田从厨房里拿出一个装满冰的小桶,调了两杯新威士忌,手势依然优雅。他把冰块投入杯中发出的清脆响声,听起来十分舒坦。简直和电影画面一般。

“我也同样走投无路。”我说,“彼此彼此。”

“不不,你和我不同。”五反田说,“我爱着一个女人,而这爱情根本没有出路。但你不是这样,你至少有什么引路,尽管眼下有些迷惘,同我这种难以自拔的感情迷途相比,你不知强似多少倍,而且希望在前,起码有可能寻到出口。我却完全没有。二者存在决定性的差异。”

我说或许如此。“总之我现在能做到的,无非是想方设法抓住喜喜这条线,此外眼下没别的可做。她企图向我传递某种信号或信息,我则侧耳谛听。”

“喂,你看如何,”五反田说,“喜喜是否有被害的可能性呢?”

“像咪咪那样?”

“嗯,她消失得过于突然。听到咪咪被杀时,我立刻想到了喜喜,担心她也落得同样结果。我不愿意把这话说出口,所以一直没提。但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吧?”

我默不作声。我遇到了她,在火奴鲁鲁商业区,在暮色苍茫的黄昏时分,我确实遇到了她,雪也晓得此事。

“我只是讲可能性,没其他意思。”五反田说。

“可能性当然是有。不过她仍在向我传递信息,我感觉得真真切切。她在所有意义上都不同一般。”

五反田久久地抱臂沉吟,俨然累得睡了过去。实际上当然没睡,手指时而组合时而分离。其他部位则纹丝不动。夜色不知从何处悄悄潜入室内,如羊水一般将他匀称的身体整个包拢起来。

我晃动杯里的冰块,啜了口酒。

此刻,我蓦地感到房间里有第三者存在,似乎除我和五反田外房间里还有一个人。我明显地感觉出了其体温其呼吸及其隐隐约约的气味,犹如某种动物所引起的空气的紊乱。动物!这种气息使我脊背掠过一道痉挛。我赶紧环顾房间,当然一无所见。有的只不过是气息而已,一种陌生之物潜入空间之中的硬质气息,但肉眼什么也看不见。房间只有我,和静静闭目沉思的五反田。我深深吸口气侧耳细听——是什么动物呢?但是不行,什么也听不出来。那动物恐怕也屏息敛气地蜷缩在什么角落里。稍顷,气息消失,动物遁去。

我放松身体,又喝了口酒。

两三分钟后,五反田睁开眼睛,朝人漾出可人的微笑。

“对不起,今晚好像够沉闷乏味的。”他说。

“大概因为我们两个本质上属于沉闷乏味的人吧。”我笑道。

五反田也笑了,没再开口。

两人大约听了1个小时音乐,酒醒后我便开“雄狮”返回住处,上床我还不由想道:那动物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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