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皓神色冷淡，既未被他的突然翻脸吓到跪地求饶，也没有继续回答的意思。

等了半晌没人搭腔，这是堂堂人皇从未有过的体验，武宗脸色彻底黑下来，怒极反笑。“怎么？被说中心事无话可说了？”

叶皓撇他一眼，神情冷淡。“陛下眼中男女之间只有情爱可说吗？”

说完他突地笑了一下，“应当不是，该是在陛下眼中，若不是因为情爱，这些女子如何能得到男子在意吧？”

“本质来说您也根本未把治下女子当做一个平等的人看，即使薛姑娘用性命罢黜一位恶神在您眼中也不值一提，是可以被随意舍弃的存在吗？”

“可您或许忘了以凡人微弱之躯反抗天地鬼神，这是天下多少男子都做不出也不敢去做的事？”

叶皓长眉扬起，笑容褪去舒朗竟有几分戾气横生，“那是带领人族反抗的先行者，是人族脊梁！这傲骨没有折在鬼神的刀下，如今却要折在自己人手中吗？”

叶皓收敛笑意再度变得面无表情，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毫不畏惧地穿透黑暗投射在武宗僵硬的脸上。

“或许陛下并不是这样想的，毕竟没有谁真正尊重一个人会把他的功绩一口一个挂在嘴边。”

“只是这话辱及薛姑娘，你是此世人皇，既争不过，又无法认同您的道理，索性不再言语。”

“我所思所为本也无需向他人解释。”

面上犹有怒色的武宗，听他所言满脸怒气渐渐转为一种奇异之色。

“你是在可怜薛二娘？”

叶皓沉默，意识好似飘回那天的雷海中，眼前还是那张血迹斑驳的小脸。

小姑娘直到意识消失前都没有害怕，明知原身心怀不轨，依旧尽力向她以为占据了原身身体的“妖魔”求情。

那是她选择的路，至死都未曾怕过，又何须旁人可怜？

“不是可怜，”叶皓声音微哑，“是愤怒！”

“是对这世道需要让一个小姑娘不得不用生命去反抗的愤怒，是对她父亲就这样为了利益轻易剥夺她生机的愤怒！”

武宗默然半晌，手扶玉阶撑坐起来。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

叶皓没有半分惶恐，掀袍在他身边坐下。

武宗在身后摸索半晌，掏出两只精巧的玉制酒壶，把其中一只塞到叶皓手中。“省着点喝，朕也就藏了这么点，若被杨先生逮住又要念叨。”

叶皓无言，就见武宗抬手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

喝完才声音低沉道：“我虽也讨厌被圣人之言塞坏脑袋的薛怀民，但薛二娘此事确实怪不得他。”

叶皓疑惑望去，武宗低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声音却平静非常。“薛二娘确实厉害，她所罢黜的并不是一尊鬼神。”

“她死后当晚，神都城隍那就传来消息，丰州出现雷霆杀劫死了数万鬼神，这还都是受过正经册封的，其他野神更不知被抹杀了多少。”

叶皓拧眉意识到此事不妙。

武宗转向叶皓目光如炬，“你可知先皇怎么死的？”

叶皓思索片刻，找到了相关记忆，迟疑道：“吞服丹药暴毙而亡？”

武宗凉凉笑起来，“你可知那献丹的道人和你一样都是世外之人，可惜他不能认同圣人之言，却又没有足够的魄力生出文心，想要出人头地就只能另寻他法。”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无声地大笑着眼角沁出泪来，“彼时正值我父登基二十八载，已整肃吏治，轻傜薄赋与民休息。朝中新臣，锐意进取有意改革各地鬼神随意食人之风，致使天下鬼神怨愤，各地灾祸频发。”

“我父本游移不定，直到那道人以献丹之名，献上了一册练兵之法，称可为我父亲练一只如太祖那般可以横扫天下妖魔的王师。”

武宗抹去眼角笑出的泪，声音渐渐低沉。“自此先帝刚松口有意为鬼神改制，不出七日就暴毙在太极宫中。”

“那道人也因献丹一事被腰斩，至于那卷练兵之法。”武宗冷笑，“先帝起居注有损，若非父皇曾亲口同我提起，那练兵之法就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武宗摸着自己胸口，平滑的胸膛上不断凸出的五官格外清晰，他突地又道：“我自继位以来，胡作非为向来无事。可直至一年前豹房之中收拢有心投效的妖族之事暴露……”

他笑了笑看向一直沉默的叶皓，“朕也快死了。”

“你看，万民奉养的人皇尚且如此。更何况薛治水那老头呢？”

“薛二娘镇杀数万鬼神，此事绝不可能善了。”武宗笑了笑，“如今那薛二娘于薛治水而言，实是一块烫手山芋，丢不得又救不得。你可知为何？”

叶皓缓缓道出其中真相，“朝廷和鬼神关系微妙，薛姑娘以凡人之躯诛杀了恶神于朝廷有大功，他自诩清流绝不能舍弃亲女。但鬼神势大他又心有畏惧，且因为薛姑娘以命换命，鬼神不好直接向薛大人一个朝廷命官出手报复，所以他不敢救。”

武宗点头，“更何况若他的女儿能成鬼神！这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一边是复活后无用的女儿，一边是全家性命，你说他该如何选呢？”

“想来就算你去杀了薛治水，让薛二娘自己来选结果也是一样。更何况他修为高深，为了这样的结果白白博上一条小命实在不值。”

叶皓沉默许久，突地笑起来，“我险些被您绕进去了。”

“薛大人如何选那是他的事，这世道本就有人为了大义甘愿赴死，有人只想安守自己的小家。”

“我不能要求后者和前者一样，却不能否认若是没有了前者，这世道会变得如何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