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道钟声在皇城上空悠悠响起，一队队身着飞鱼服、腰佩利刃，且带着铜制兽形面具的厂卫，犹如疾风骤雨般自皇城内飞骑而出。

马蹄飞踏，扬起猎猎风鸣，那剧烈的震动瞬间将皇城内外唤醒。

大部分厂卫迅速行动，直接封闭了神都各个城门，数队骑兵依次将各大王府以及众多四品以上官员府邸包围起来。

所有人都明白人皇将死，也都清楚厂卫此番出动必有重大动作。

钟声响起之际，连正在威逼龙王的鬼神都不禁侧目。

厂卫这般举动都被看在眼中，众多小神都忍不住窃窃私语，有上首鬼神毫不客气地嗤笑出声：“蜉蝣撼树，竟还不死心？”

“许是觉得兴王世子未能入宫，他还有机会另立旁人？”

一众鬼神哄堂大笑。

“堂堂人皇怎会如此天真？也就那位小郡王身负伪龙命格勉强能坐稳皇位，换做旁人不得当日暴毙？”

有鬼神笑罢，调侃道：“许是他们觉得，将咱们造得那个和郡王相配的凤命掌握在朝廷手中，他们也能让旁的宗室一试？”

“这人皇当真愚不可及。”

高位上的鬼神施施然从座上起身，挥袖掀飞匍匐在地的龙族父子。“走吧，人皇将死，我等怎能不在。”

其他几位看不清面目的高位鬼神也大笑附和：“同去！同去！”

那位尊领头的鬼神环视下位小神，声音带笑却极是威严：“至于诸位，可别忘了去迎咱们新君入宫呀。”

在座诸神又是一片大笑。

“此事不难！”

迎新君入宫，自然是复刻十六年前的神都惨状。

在路上先把那位性格并不刚硬的小郡王吓破胆，当年性子强硬如武宗都被吓得数年不得安眠，未来这位新君想来会更好掌控。

所有人都未注意到，在众多出动的厂卫精锐之中，还有一骑打扮普通、沉默精悍的厂卫在为首红衣档头的带领下，假借镇守的名义从巡城司手中接过朱雀大街的巡视之权，正缓缓不动声色地向各地神龛汇聚的大祭法台围拢过去。

钟声接连响起之时，周围有些年纪的神都百姓纷纷色变，急忙拽住家人开始悄悄往自家方向逃窜。

有些见识的商贾也顾不上自己的货物，迅速往旁边的民居里钻。

在街巷中穿行的猫狗也不断发出凄厉惨叫，四散奔逃起来。

只有这些侍奉鬼神的祭者，依旧或狂热或麻木，在当街宰杀猪羊，缓缓给家乡鬼神献上早准备好的香火祭祀。

他们，也是这场大祭中的一环。

聚集在皇城中的文武百官，在内侍的匆匆接引下进入皇极殿中。

武宗躺在榻上，本该猝然崩逝的他，虽然胸前血肉模糊，却隐隐还有些许起伏。

杨首辅大惊大喜之下竟有些站立不稳，薛侍郎忙上前将人扶住。

其他几位阁老有惊有喜，更有人面露惊怒，转头就向武宗身边侍奉的老内侍王公公发难：“陛下尚在，怎会有人擅自敲响丧铎！岂不知会引发大乱？其心可诛！”

王公公眼皮不抬，对百官的愤怒叫嚣全都充耳不闻。

武宗沉沉喘出一口气，摆了摆手，面色惨白的他在王公公服侍下坐起身来。

“本就是敲给朕的，朕提前听一遍又怎么了？”

他没看众人，只盯着老态尽显的杨首辅，用力笑了笑。“先生啊……朕无用，这天下还得……还得交给您来照看……”

杨首辅推开学生搀扶的手，在众臣纷纷跪下时，颤巍巍走到武宗面前。

武宗赤裸的胸膛上被削去了凸出的皮肉，血肉模糊的伤口上竟还隐隐有黑色的人面在扭曲浮动。

杨首辅双目浑浊，盯着那伤口老眼含泪。

武宗扯唇笑了一下，似牵动了伤处，痛得额角青筋抽动，艰难解释：“朕要死了，怎能……怎能容他们看我笑话。”

老人理解地笑了笑，并未指责他擅自剜去人面疮，致使自己性命垂危的鲁莽。

他此刻发髻散乱，形容狼狈。几缕白发散落，映衬着眼底赤色越发让人触目惊心，声音却依旧宽和平稳：“陛下放心，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武宗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腕，额上冷汗淋淋，眼中却闪过丝愧疚：“先生……我……又任性了……”

杨阁老反握住他的手，轻拍两下以做安抚。“我知道。”

武宗愕然，老人双目之中尽是了然。“陛下未受我这老头子所左右这很好。”

细细望去才能隐约看出他此刻眼中欣慰：“有些事总该有人去做，陛下选的时机很好，选的人也很好。”

武宗紧紧抓住他的手掌，浑身颤抖，喉头哽咽：“先生……先生……我还不能死……”

杨阁老如幼时一般将人揽住，轻拍他的后背：“莫怕，莫怕……后头事情先生帮你……”

老人悠远的目光定定望向空处，殿外内侍尖细的通报和女人的哭嚎都无法惊动他分毫。

他曾在这里受到先帝的殷殷嘱托，如今又要在这，送走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帝王。

武宗缓缓闭上眼，那把用来剜去胸前皮肉的刻刀自袖中滑落。

他似被突然惊醒手指痉挛紧扣床沿，喉间发出剧烈的咳响，双目圆睁紧紧盯向王公公。

“阿堂……阿堂的……”

满脸泪痕的老内侍顺着清脆的碰撞声看清地上血迹斑斑的刻刀，瞬间瞳孔紧缩，猛然扭头看向还在咳嗽的武宗。

他突地意识到了什么，在杨阁老怔忪的目光中，从怀里缓缓掏出一个有些变形的红络子。

武宗用力盯着王公公手中的红络子，眼神有些涣散。

从那晚离宫后就再也没想起的人，似乎又来到了他身边。

女子熟悉的声音响在耳际，“陛下亲手给孩儿雕得平安扣，自然要妾亲手打的络子相配。”

他忍不住嗤笑起来。

区区妖类……

怀孕的女子坐在窗边打络的场景像就发生在昨日，她唇边带笑，眼眸温柔灵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区区妖类……

他为甚……为甚还会记得那般清楚……

武宗死死盯着那根被王公公奉上的络子，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剧烈喘息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物。

“拿去……拿去给他……”

王公公不明所以，就听他喘息着吐出最后几个意味不清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