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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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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千美在医院里

第一天

男医生向病床弯下腰,白大褂发出沙沙的响声,他竖起一根手指,摆在千美的眼前左右晃动。www.xiashucom.com女医生在一边帮腔,她说,看得见吗?这是几?

千美盯着男医生的那根手指,那根食指,一个陌生男人白晰细长的手指,看上去干净,其实什么都碰,什么都沾,其实是最脏的手指,谁要看你?千美叹了一口气,她转过脸看着墙壁,顺手拉过被子,盖住了裸露的肩膀。

松满隔着被子,用手捅了捅千美,他说,医生问你话呢,那是几?

松满的手惹恼了千美的脚,千美的脚在被子下面蹬了一下,又蹬了一下,你捅什么?我看得见,我又不是瞎子。她对着墙壁说,我没什么大不了的病,是给他们气的!

谁?男医生和蔼地笑着,他用目光询问着松满,她是给谁气成这样?

松满摇了摇头,还抠了抠鼻孔。是邻居,松满说,邻居。邻里纠纷。

女医生在一边冷笑,现在的病人真奇怪,她说,自己都会给自己看病,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上医院来干什么?

这时候千美猛地回过头来,她的灰暗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朵愤怒的火花,这火花在女医生的脸上燃烧了一会儿,然后熄灭了。她宽恕了女医生,或许是不想得罪女医生。千美看着天花板,她的嘴唇蠕动着,病床边的三个人因此都在等待她说话,可是最终病人只是向天花板翻了个白眼,又闭上了眼睛。

她让邻居家的人打了。松满说。他家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用擀面杖,一个用扫帚,追着她打,她逃回家,上了趟厕所,便血,便了血就躺在床上,就起不来了。

无法无天!这次女医生先叫了起来,她睁大了受惊的眼睛,这不是无法无天了吗?两个年轻人打一个老年人!你们没把他们送到公安局去?

松满又摇了摇头,两个医生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某种难言之隐。男医生看了看女医生,责怪她对病人的私生活表现出了不恰当的热情。男医生勾勾食指示意松满出来,松满就尾随他们来到了走廊上。在走廊上松满得到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医生说千美不止是胃溃疡的问题,她得的是癌症。男医生用形象的语言描述千美的胃部,他说她的胃部长了一个像鸡蛋一样的肿瘤,原来她没有察觉,是因为鸡蛋的表面很光滑,但现在鸡蛋壳破了,里面的蛋清蛋黄就流出来了,蔓延开来了。

癌症。松满的头脑嗡地一响,他觉得那个狰狞的字眼就像一只蚊子钻进他的头脑,开始嗡嗡地飞旋。

松满目送两个医生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端着一只便盆从隔壁病房出来,笑逐颜开地冲进厕所里,老妇人说,这下好了,好了,拉出来了,我说的,人只有吃得下拉得出就行,就不怕了!松满来不及思考那个老妇人说的道理,他在想医生所描述的那个鸡蛋。那个破了壳的鸡蛋。本来很光滑的,没有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就破了呢?松满认定这个不幸与邻居萧家有关,千美本来揣着一个光滑的鸡蛋,一气之下那个鸡蛋壳就破了。松满站在走廊上怒火中烧,他知道这一切与千美的两封举报信有关,他想千美喜欢举报是不好,可这是她的老习惯,他们怎么可以打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满站在走廊上咬牙切齿,隐隐地听见千美在里面喊他的名字,松满说等一下。松满记得医生的嘱咐,不能让病人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不能让病人看出家属的痛苦。我去上趟厕所!松满这么高声说了一句就往楼外跑。他在外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女儿眉君打了个电话。松满用医生的话向女儿复述那个可怕的鸡蛋,眉君当场在电话里哭起来了,过了一会儿松满听见女儿在电话里擤了一下鼻涕,然后眉君说,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松满预料到女儿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对,是他们把那个鸡蛋打破了。眉君说她不会放过萧家的儿子和女儿,等到做完手术把鸡蛋取出来,她一定要把它放在碗里送到萧家开的餐馆,让他们看看,让他们看看,他们对母亲的病要负什么样的责任!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一)

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今来信主要是向你们反映一个严重的问题。一百四十三号的居民萧某某开的龙凤餐馆不讲卫生,乱倒垃圾,严重影响了附近的卫生,使苍蝇蚊子兹(滋)生,还招来了老鼠。更加严重的是他们的排气扇每天对着我家的窗子排出大量油烟,使我家不能开窗,眼看天气转热,我们家里已经热得像蒸笼了,不仅如此,我们每天被迫吸进大量危害健康的油烟,这种情况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

龙凤餐馆这种行为是不合法的,同时也侵害了我们邻居的利益,希望你们能派人来实地调查,对此事作出正确的处理,还附近居民一个清洁安静的环境。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六月六日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二)

工商局:

我是香椿树街的一个居民。上次来信向你们反映龙凤餐馆的问题,有了一定的结果,使我们群众心里感到安尉(慰)。现在龙凤餐馆的卫生情况有了进步,排气扇也移到了别的位置。但是最近他们在北面的墙上装了空调,空调每天排出大量热气,躁(噪)音很大,使附近居民无法午睡,仍然影响我们的工作和日常生活。希望你们能再来,解决这个新的问题。

香椿树街一百三十九号居民曾千美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

第九天

眉君站着,她父亲坐着,坐在一张从家里带来的小折叠椅上。他们在手术室外面已经等了一个小时了。手术室门上的玻璃不是透明的,从那儿看不见什么,看不见手术的过程和任何细节。也听不见什么,除了大楼外面的漏雨管发出沙沙的排水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松满说,眉君你来坐,坐一会儿。

我不坐。眉君仍然抱着双臂,看着贴在墙上的一张纸条,纸条上写了几个大字:手术重地,禁止喧哗。眉君说,喧哗?莫名其妙,谁有心思在这里喧哗?

松满说,来呀,你来坐一会儿,我站站。

眉君有点不耐烦,她说,坐个凳子又不是什么享受,烦什么?我没心思坐。

松满说,他们说手术得慢慢等,有的手术要做五个小时。

眉君说,不用你等,你回家睡觉。小孟说那东西拿出来后医生会把它放在盘子里。我带着塑料袋,我都计划好了。你去睡觉。

松满说,我刚才到她床上躺了一会儿,睡不着,一颗心悬在哪儿,怎么睡得着?

眉君不再撵她父亲,她努力把耳朵贴在手术室的门上,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仍然什么也听不见。眉君突然干咳了一声,她说,那个东西取出来,我马上就送到萧家,我都计划好了。我说到做到。我不放过他们。

松满说,你别赌这口气了,不可能给你的,医生肯定要留着,肯定要做化验什么的。

眉君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她的脸上有一种焦灼的神色。一个多小时了,她说,小孟说这种病手术时间越长越有希望,时间长说明医生在把它拿掉,要是没希望医生就不动它了。

松满疑惑地看着眉君,不动它?让它留在里面?

眉君说,医生都这么做,小盂说医生再原封不动地把刀口缝好,就不管了。

松满站了起来,折叠凳子咯吱响了一下。不管了?松满有点冲动地说,那不是让人等死吗?

你不懂医学,别瞎批评。眉君说,小孟说是免疫力抗体什么的,扩散了他们就不动了。我也不明白,你给人家开膛破肚,怎么能原封不动再缝上,什么都不管呢?拿掉多少是多少,总比一点不拿好呀。

眉君躲避着父亲质询的目光,她转过脸看着昏暗的走廊。松满急促的呼吸逐渐和缓,他重新坐下去。已经一个多小时了。他说,医生一定在替她拿,拿那个,鸡蛋。

我带了三个塑料袋,眉君说,我说到做到,我要把那东西送到萧家去,我让他们追着我妈打!我让他们用擀面杖打人!这种人,举报他们有屁用。为什么要去举报?早知道这样,不如让小孟带几个朋友,把他家的空调砸个稀巴烂!

她喜欢举报。松满说,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她跟萧家结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以前她就检举过萧家老头偷听敌台的事,他们一家人都恨透了你妈。

眉君想说什么,她身后手术室的门却打开了。眉君慌张地跳到一边,看着从里面出来的女医生。

事情不像他们估计的那样,女医生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她正在熟练地把手上的橡皮手套摘下来。门外的父女俩用一种相仿的热切而惊恐的目光看着女医生的脸,看见的只是一付口罩和口罩上面的淡漠的眼睛。女医生说,张大夫在缝合刀口,病人马上就出来了。松满鼓起勇气问,那个,那个鸡蛋有没有——女医生知道他在问什么,她的回答显得非常简洁而干脆。没有拿。女医生说,拿了只能让她少活几天,已经蔓延到全身了。不动为好。你们做家属的,尽量让她快乐几天吧。

先是眉君蹲下来呜呜地哭了,然后松满也把头抵着墙哭出了声音。眉君哭着,手伸到口袋里去掏手帕,掏出来一个塑料袋,她想到刚才还在讨论的那个计划,猛地把塑料袋扔在了地上,就像扔掉了一条蛇,眉君看着自己的手大声地痛哭起来。

这种绝望的时刻,无边的悲伤使人方寸大乱,许多事情,比如向某个邻居兴师问罪之类的事,只能先搁在一边了。

第十天

千美醒来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雨。听雨声浙浙沥沥的,不像是夏天的阵雨,反而像是耐心的秋雨。窗外的电线上凝结着一排整齐晶莹的水珠,一只麻雀慌慌张张地飞来,站在电线上,看见千美,吓了一跳,又慌慌张张飞走了。

千美眨巴着眼睛,她在判断那些丧失记忆的时间,很快地千美得到了结论。她喊了一声松满的名字,声音太微弱了,松满在看报,他没有听见。千美闻到了一股大蒜的味道,她知道松满正坐在她的床边。千美不再喊了,她努力地偏过头去看对面的病床,对面的病床是空的。千美的眼睛又开始眨已,她的身子下意识地动了一下,这个动作给她带来了异乎寻常的痛楚。千美知道她不能动,身上到处都插着管子,她的身体现在酷似一袋板结失效的水泥。千美呻吟了一下,她的呻吟终于惊动了松满,松满扔下报纸扑了过来,你醒了?松满手足无措地看着妻子,又向门外张望,他说,醒了,醒了该去叫医生。

千美说:对面申阿姨呢?

松满看了看对面的床,他说,转病房了。不知道转到哪儿去了。

千美审视着松满的表情,她好像从中发现了问题。骗人,千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洞察一切的微笑,她说,癌症,能转到哪儿去?

医生不让你说话。松满说,自己刚醒来就去管别人的闲事。我得去叫医生。

千美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她说,转到哪儿去,转到太平间去了吧?

松满有点焦急,让你别说话你怎么不听呢?他说,我不跟你说闲话,我去叫医生。

千美听见松满的脚步声一路匆匆地响过去,千美又睁开眼睛,盯着大花板思考着什么。可怜,申阿姨。千美说,一世人生,死在医院里。

女医生进来时千美装作睡着了,千美不喜欢面对她的那张严肃的自负的脸,或者说千美对女医生充满一种莫名的戒备。这种状况从第一次门诊就开始了。千美不信任任何年轻的医生,尤其是年轻的女医生,千美很害怕自己成为这些年轻人锻炼学习的牺牲品,开刀的前夕她让松满给姓张的男医生送了香烟和酒,怕的就是落到女医生手中。千美讨厌女医生问话的那种腔调,好像得了这么多病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好像是自作自受,好像你是活该,这个女医生心肠硬,不仅心肠硬,医术也不会高明,千美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女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她总是装睡。

女医生问松满:她醒来了吧?

松满说,醒了,又睡了,大概身子太虚了。

女医生:让她休息,少说话。

千美听着他们的对话,心想说的是废话。不醒不就死了吗?还能躺这儿?这种医生,亏她还是个医生。手术台上下来要休息,少说话,这谁不知道?千美巴望女医生早点走。她心里说你要是想让我休息就早点走,别在这儿惹我心烦。女医生终于走了,女医生一走千美就睁开了眼睛。千美听见窗外的雨声大了,听见松满吃饭时嘴里发出的咀嚼的声音。千美很想知道女儿做了些什么菜给松满吃,她看不见她碗里的菜,所以她问,吃的什么菜?

松满把碗端过来给她看了看,他说,你饿了?你现在不能吃,什么也不能吃,给你挂的葡萄糖就是饭,里面各种营养都有了。

千美皱了下眉头,意思是她并非嘴馋想吃,她知道不能吃饭。千美烦躁地咂着嘴,仔细倾听从自己肠胃深处发出的种种细微的声音。我嘴里很苦。千美说,我想吃糖。怪了,怎么想吃糖呢?

你想吃糖?松满不无疑惑地问,糖?什么糖?我得去问医生啊,医生说什么都不能吃。

松满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咧着嘴笑。千美很不高兴,她说,不让吃就不吃,你咧着个嘴笑什么?松满还在笑,说女医生不让吃糖,男医生却允许,但他说只能吃棒糖。棒糖!松满说,就是小孩吃的那种棒糖啊!

千美现在知道为什么松满会笑了。千美白了松满一眼,她说,这有什么好笑的?棒糖就棒糖,我嘴里苦呀,你知道不知道?

松满到医院外面的小店铺买了两支棒糖,棒糖包装成熊猫的形状,松满一路将它们小心地举在手里,跑回病房,他向妻子摇着棒糖说,棒糖来了!千美的目光看上去欲拒还迎,她说,是熊猫的?以前的棒糖是西瓜的,还有金鱼的。松满说,只有这一种,你要想吃别的让眉君带几颗过来。千美说,不用,小孩子吃的东西,都是一个味道,就吃这种吧。

松满在剥糖纸的时候再次注意到妻子那种渴望的热切的眼神,千美想掩饰她对棒糖的渴望,但她的嘴掩饰不了这种渴望,松满刚刚把棒糖送向她的嘴边,千美的嘴就默契地张大了,松满能感觉到棒糖被咬住的由强渐弱的整个过程。饥饿的鱼在水中咬勾也是这样有力而准确的,松满想说,你像鱼在咬勾呢。他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着不说这种话,他知道千美不喜欢针对她的任何玩笑。

松满以前从来没有想到他们的夫妻生活中会出现这一幕:他喂妻子吃棒糖。他觉得这种情景有点滑稽,但是松满不让自己往滑稽的方面想,这不是什么滑稽的事情,他对自己说,这不滑稽,千美很可怜,五十多岁的人,不能吃别的,只能吃棒糖,说明千美很可怜。

窗外的雨渐渐地小了,风从几棵玉兰树之间吹进病房,带来一丝湿润的凉意,而空气中那种不知名的药水气味也更加浓重了。松满一动不动地坐在千美的床边,喂她吃棒糖,松满很有耐心地等待千美的每一次吮吸,再等待她的或长或短的品味的时间。甜不甜?松满问道,他知道妻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千美在品味棒糖的甜味时眼神游移不定,松满猜不出她在想什么,所以他又问了,甜不甜?千美还是不说话,松满觉得这时候妻子很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而他就像一个哺乳的母亲,这种联想就像给你挠痒痒,松满终于忍不住地笑了。松满知道自己不该笑,他等着妻子的谴责,可是千美这次没有听见他的不敬的笑声,千美突然问,这棒糖多少钱一棵?松满说,两毛钱,问这干什么?

松满猜到棒糖的价格是千美回忆某件事情的前奏,果然千美就说了,以前我在糖果店时是两分钱一棵。松满知道谈到糖果店千美的回忆将变得冗长而琐碎,果然千美就说了一六零年困难时期,棒糖都很紧张,他们都偷偷地在店里拿棒糖吃,我一棵也没拿。千美一说话松满就只好把棒糖放在手里,转动着,听千美说话。千美说,孙汉周还是店主任呢,他当班的时候把一罐棒糖全卖给了他侄子。我一上班看见罐子里怎么是空的,问他,他说都卖完了。我说,你怎么一下子就卖完了呢?他还狡辩,说棒糖不是计划食品,怎么卖都行。气得我!我也不跟他说那个道理,当天一封信就写到领导那里反映情况。

松满摇了摇头。你别说话了,医生不让你说话。松满听到千美提及写信反映的事情就下意识地摇头,他把棒糖送到千美嘴边,说,少说话,再吃几口。

领导找过孙汉周,只不过给他面子,没处理他罢了。千美说,那时候的领导是最重视群众来信的,不像现在,官僚主义那么严重,你写多少信反映多少问题,他们都不感兴趣。

松满执着地将棒糖放在妻子的嘴边,说,少说话,还能吃几口。

千美嘶哑而疲乏的声音突然有点亢奋,她说,现在不像话,我上次到信访办公室去查,看见我写的三封信都没拆,躺在架子上睡大觉啊,三封信,他们一封都没拆,还说工作忙,来不及,骗人的鬼话!

松满有点生气了,他猛地把手里的棒糖收回来,你到底是想吃棒糖还是想说话?松满说,医生允许你吃棒糖,没允许你说这么多话,你知道不知道?

千美看了松满一眼,看得出松满一旦生气了千美是有所顾忌的。千美不再说话,她又在棒糖的边缘吸了一口,盯着松满看。松满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他说,不是不让你说话,说话费精神知道吗?你现在刚刚动完手术,不能说话。千美看着他的手和手里的棒糖,忽然一笑,她说,做了几十年夫妻,你还是头一次喂我,喂我棒棒糖!躺在病床上,没想到能修来这个福气。

第十五天

傍晚眉君来了。眉君身后跟着一个穿戴时髦的女人,手里捧着一束鲜花。眉君进来时候就说,胡阿姨来看你了。千美却始终不知道是哪个胡阿姨。等到走近了,千美差点叫出声,原来是以前糖果店的同事胡文珠,千美认不出她是有道理的,胡文珠画了浓妆,烫了头发,以前略嫌瘦弱的身材现在看上去风采照人,千美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寒暄过后,千美说,文珠,要是走在街上,我肯定认不出你来,你哪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你是怎么——你是吃了长生不老药?

胡文珠无疑是那种容易被表扬冲昏头脑的人,她捂着嘴咯咯地笑着,说几句就笑几声,后来她意识到探望病人不该是这么快活的,就拍着大腿,大发感慨,她说,千美呀,我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我还记得临走那天下雨,你拿了把雨伞追出来给我,我一直记得呢,一晃就是十年过去了。

十三年了。千美沉吟一下说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好像是突然想到一个有趣的问题,千美眼睛一亮,很自然地问起胡文珠的个人生活,你跟那个广东人,后来有没有再生个孩子?

胡文珠又笑。她一笑千美就知道这个话题有意思了,千美就追着问,有没有生,有没有?

胡文珠终于止住笑说,生什么呀?我跟老黄时已经四十多了。

千美说,怎么不能生?你没看电视上报道的,有人六十岁还生产呢。

胡文珠说,我跟他生?生个屁。

千美从胡文珠的脸色变化中再次敏锐地发现了什么,她说,怎么啦,我看那个老黄人不错的。你们虽说是半路夫妻,生个孩子也是天经地义的。

胡文珠说,还不错呢,他就不能算人。胡文珠明显不愿将话题停留在那个老黄身上。我跟老黄早散了。胡文珠突然附在千美耳边,压低声音,我找了个台湾的老头。她说着又扑哧一笑,声音忍不住又提高了,年纪大一点,可是人是真好,我图什么?图个人好,有吃有穿就行了!

又结婚了?千美吃惊地张大嘴,她用眼睛瞟了瞟松满,她想看看松满听见胡文珠的话有什么反应,可是松满倚在床上打起了瞌睡。千美又看了眼眉君,眉君的反应竟然是淡淡一笑,她问胡文珠,是台湾老兵吧?胡文珠说,以前是当兵,不过陈先生后来一直做塑料生意,生意不大,有两间工厂——咳,我才不管他的生意呢,有吃有穿就行了。

谈到老兵工厂什么的千美有点插不上嘴,千美眨巴着眼睛,突然想起胡文珠年轻时候美丽活泼的样子,站在糖果店的柜台里,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人说话,什么话都跟人说,说什么都会引她发笑。千美想这个女人也奇怪,风风雨雨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这个傻脾气。千美看见胡文珠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捧新鲜的荔枝,胡文珠说,这么点东西,拿不出手,你尝个鲜吧。说着她就剥了一颗荔枝,送到千美的嘴边。

千美第一次品尝到了那种南方水果特有的清甜的滋味。千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她的目光开始躲避对方。千美说,文珠,你好脾气,你是大人不记小人过啊。胡文珠又笑,说,什么大人小人的,你在说什么呢,胡文珠咯咯笑了几声,笑声很突兀地咽下去了,她的眼神显示出她也想起了某件往事,胡文珠手里抓着荔枝的核儿,沉默了一会儿,她挥挥手,嗨,别提那件事情了,现在想想有什么呀,谁稀罕入那个团?

是我不好。千美说,你把我当朋友看,才把你们家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出身不好不代表你思想就不好,我不该把你的秘密汇报上去的。

好了,别提这事了。胡文珠说,现在说这些觉得怪好笑的。

我记得我答应你不把这事情说出去的,我答应的,可我还是写了汇报。千美叹了口气说,如果我不是团小组长,说不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什么秘密呀。胡文珠仍然笑着,不就是姨太太生的吗,现在你出去说,我是姨太太生的,人家不仅不会看不起你,还会更加敬重你,知道吗,那说明你们家以前是大户,是有钱人!

千美也扑哧一下笑了,她说,文珠,你这个人就是心胸宽,要不你也不会这么年轻,气色这么好。不像我,我这人劳碌命,责任心还特别强,也不知道为什么,天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事事认真,结果是害了自己,你看我老成什么样了?还得了一身的病!这回进了医院,闹不好就走不出去了。

我的身体也不好,老是头疼。胡文珠说,还有失眠,夜里整夜睡不好。

你那是富贵病,闲出来的病。千美的嘴边掠过一丝讥讽的微笑,她说,你跟我不一样,我是劳碌命,你天生是当太大的命。

千美这时候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说话太多疲倦了,也许只是暗示胡文珠探访应该告一段落。胡文珠告辞了。眉君礼貌地把她送到外面,回来时听见病床上的母亲正在大发感慨,现在看出来胡文珠真是个好人。千美说,我提过她那么多意见,人家还来看我。

松满说,就是,你提过她不少意见,现在觉得不应该了吧?

有的现在想想是不应该。千美迟疑着,又说,有的意见还是应该提的,我实事求是,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

松满向眉君挤了挤眼睛,父女俩都不说话。

人跟人是不能比。千美说,她还搽香水呢,我不喜欢她搽的香水,难闻死了,你们把窗子打开,把窗子打开吧。

千美的群众来信选(三)

饮服公司团支部:

我店职工胡文珠最近向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报告。

关于这位同志在我店的政治表现。工作表现汇报如下:

1政治表现:积极要求上进,平时也能够注意学习

提高自己的思想觉悟,政治学习时候能积极发言,并为

大家读报。但有时有不健康的思想流露,比如有一次她

说美国鬼子长得比苏联老大哥英俊。

2工作表现:能够为人民服务,对待顾客态度较

好,上下班准时,还自备针线包,为顾客提供方便。但

有时把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比如她外婆去世那天她在

柜台上号啕大哭,在顾客中造成了不良影响。

3关于胡文珠同志在填写入团申请书中的隐瞒欺骗

组织的行为。该同志的家庭出身不是工人,而是工商资

本家。该同志的母亲解放前是资本家的姨太太,并非纱

厂的童工。希望组织对这一问题调查研究,并对胡文珠

同志的行为提出批评教育。

新风糖果店共青团员曾千美

一九五九年九月十九日

第十八天

八月的天气反复无常,日历上说已经立秋,秋意却充满戒备地躲着人。医院和外面健康的世界一样地闷热难耐。病房里的吊扇吹不去郁积的热气,苦了千美,她的额头甚至脚上都长了扉子,松满买来了一瓶花露水,要给千美涂,挨了千美一通抢白,千美说,你要疼死我?去,去把花露水退掉,换痱子粉。

松满说,没有大人用的扉子粉,只有儿童扉子粉。

千美说,痒子粉就是孩子用的,孩子用的东西没有刺激,懂不懂,我就是要用孩子的东西。

松满说,也对,你现在就像个孩子。

松满发党妻子最近以来情绪恶劣,说她像个孩子其实是在美化她,她对松满和女儿的各种指令接近于刁难,松满敢怒不敢言。他怀疑妻子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问女儿,是不是不小心把病情泄漏了。眉君想了想,说,不会,假如她知道了不会光是发火。眉君毕竟心细,她认为母亲的这种变化与胡文珠的到访有关。来自女性的猜疑使松满感到茫然。你说是胡阿姨惹了她?松满说,这是怎么说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她,还给她剥荔枝吃,哪儿对不起她了?是她对不起人家,她也打过人家的小报告啊。

眉君坚持认为母亲是在嫉妒胡文珠,她对松满说,这种事情说不明白,反正你记得一条,要是有她的同事什么的来看她,你要把住关,假如人家是又显年轻又有福气的,你就挡驾,免得她心情不好,不管有理无理,你别把那种人带到她面前来,让她心情好一点,让她快乐几天。

松满在买痱子粉的时候听到店主跟他搭讪,问他,买回去给孙子用啊?松满没好气地说,给孙女用。松满后来为千美搽痱子粉,想起他和店主的对话,不禁笑了一声。千美立刻严厉地盯着松满,她说,你笑什么?松满说,我没笑。袋袄说,我听见你笑了,我知道你在笑什么?你觉得我一头一脸的痱子粉很滑稽是吧?你觉得我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了?你笑好了,我一点也不生气,就要你搽,我苦一辈子了,在店里伺候顾客,在家里伺候你们父女两个,现在病倒了,该享福了,笑什么?没什么可笑的,我要是大小便失禁了,你还要给我换尿布呢,我就当小孩好了,我愿意当小孩。

松满不敢对妻子进行辩驳,他只是小心地在她全身搽痱子粉,他看见妻子成了一个雪白的人,一个苍老而衰弱的婴儿,松满的内心感受到一种奇怪的颤栗,松满的手渐渐地有点发抖。他说,都涂满了,差不多了。

千美说,人家胡文珠穿金戴银,我没有这个福气,劳碌一辈子,到头来落个又老又丑,一只脚还伸进了棺材。我现在是该享享福了。多搽点痱子粉吧。痱子粉没多少钱,你就多搽点吧。

松满现在相信女儿的猜测了,是那个胡文珠惹了她。人家好心来看望,偏偏就惹了她。松满回味着妻子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她是在含沙射影,她是在埋怨自己,松满想她这是在追根溯源埋怨他们这个家了,她这是在上纲上线搞大批判了。松满想他必须躲一躲,于是他扔下痱子粉说,我去上趟厕所。

松满躲在厕所里,跟一个坐在蹲坑上的病人家属聊天。松满问那个人他家病人得了什么?回答说是胆囊炎。松满忍不住说,那多好啊。那人有点生气,说,得病有什么好的?什么病也没有那才叫好。松满想解释他的话没有什么恶意,但不知怎么却害怕提及千美的病。那人问,你们家的得了什么?松满含含糊糊地说,她的病很麻烦。就走出了厕所。

松满站在走廊上,他在想用什么办法延长这段轻松的时间。松满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同时他隐隐地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不安。他想千美病了没多久,他伺候她没有多久啊,怎么会有这种念头?松满怀着深深的自责回到病房,看见妻子仍然静静地躺着,因为痱子粉搽得过多,她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凝结成一些细小的粉粒,看上去像是洒了一层水泥灰。松满拿过毛巾替她擦去粉粒,他想说你看你非要搽这么多脸上可以开水泥厂了,但这句话他忍着没说,他说的是另一句话,床底下有西瓜,你想吃西瓜吗?

千美不想吃西瓜,她说,上个厕所去了这么长时间,你在干什么?

松满下意识地想说,他什么也没干,就在走廊里站着,但说出来的却是另一句话,他说,大便大不出来,便秘了,我的肠子好像出了问题。

然后松满就看见了千美脸上的那种失望的表情,千美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老了,回家休息几天,让眉君请假吧,让眉君来吧。

松满张口结舌,他说,不过是便秘呀,我身体好得很。老是让眉君请假,她在单位里影响不好。

千美说,什么影响不好?我要把你的身体拖垮了,传出去那才是影响不好。凡事安排要合理,从今天开始,你和眉君一人一个星期,轮着来。谁也别累着谁。

松满此后一直无法摆脱自责之心,他不能告诉妻子便秘的事是他随口说说的,他知道妻子有超常的分析能力,她会明断信口开河后面潜藏的东西,而这样无疑是他们一家新的灾难。松满的自责是强烈的,他痛恨自己的恰恰就是自己烦躁的心情,他伺候她才几天呀,怎么就烦了?这怎么能让她快乐呢?松满为了惩罚自己,当着妻子的面吃了一堆帮助消化的药片,结果就跑肚了。他一次次地来往于病房和厕所之间,最后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语气对妻子说,好了,通了,我没事了。你没听说吗,人只要吃得下拉得出就代表健康,我好了,完全好了。明天让眉君回去上班,还是我来伺候你。

第十九天

眉君问医生,是不是像她母亲那样的病人都嗜糖,医生说以前没有遇到这种症状。医生反问眉君,病人是不是以前就喜欢吃甜的?眉君说,不,她以前从来不吃零食,甜的咸的都不吃。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就说,让她吃吧,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瞒你说,她想吃的日子也不多了。

眉君讨厌医生用这种貌似仁慈的态度说话。眉君举着那棵造型独特的青蛙棒糖回到病房,对千美说,吃!吃!说半天也听不出个科学性来,问他们也是白搭。

眉君把棒糖送到母亲的嘴边,千美闭紧了嘴,她说,我自己拿着吃,你从抽屉里把小剪刀拿出来,替我把脚指甲剪一剪。

脱下两只锦纶丝袜,千美的两只脚坦露在眉君的眼前。两只粗糙的皮肤皴裂的脚,其中一只脚背上横着一道不知名的伤疤。眉君突然愣住了,母亲的双脚对于她竟然是如此陌生,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脚。眉君经常为母亲买鞋,她知道她的脚是三十六码,但她却头一次把这双脚抓在手中。

你不嫌吧?千美说,你长到十六岁我还替你剪脚指甲,现在轮到你给我剪了,这辈子大概也就这一次了。

我不嫌。眉君用手指摸了摸母亲脚背上的伤疤,她说,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切菜刀没抓住,掉到脚背上了,出了好多血。千美说,那时候还没有你呢,你爸爸不在家,我自己用纱布包着脚,一只脚骑车骑到医院里,缝了三针。

我不知道这事。眉君说,你从来没说过。

这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英雄事迹。千美忽然笑了笑,说起来我也有过英雄事迹的。有一次在糖果店上着班,化工厂老钱的女儿哭着跑来,说她弟弟掉到河里去了。我二话没说,跳出柜台就往河边赶,大冬天的,我穿着棉衣呢,跳到水里,人像个油桶,光是往上冒,不往前面走,急得我,幸亏那孩子漂得不远,我扑通几下,就把他的手抓住了。

你也没跟我说过这事。眉君笑着,说,那你受表彰了吧?

屁。千美说,老钱还算懂事,见到我点头哈腰千恩万谢的,老钱家那口子真是岂有此理,看见我假装没看见,她跟我结过怨,有一次她来买盐,买了盐回家又来了,说我少称了一两盐给她!

早知道这样,你就。眉君说到这儿把话咽回去了,她意识到那不是母亲的意思,况且这话不该说出口。

做好事不一定有好报的,我现在才想通了。千美响亮地抿着棒糖,她说,那时候人不一样啊,救了那孩子以后我倒是等着表彰的,可是谁也没把这事扩大呀,老钱他们自己不去宣传,我总不能自己出去宣传,说我救了个落水的孩子吧。也奇怪,有的人做件好事,也不见得是多大的事,哎,它就能弄得全国都知道,我救了孩子,怎么就像放个屁一样,马上就无声无息了呢,店里的人也都是居心不良,装得谁也不在乎这件事,倒好像我不是救人是推人下河一样!想想也有点思想情绪,后来年度总结的时候我也不客气了,把救人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写了进去。他们最后评了我一个先进。

评个先进算什么?眉君说,应该上报纸上电视的!

眉君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一种亢奋的红色,她的眼睛炯炯发亮。眉君凭直觉切断了这个话题,她觉得回忆对母亲的身体不利。于是她大声地拍着巴掌说,开饭了,开饭了。

所谓的饭是白米稀粥和猪肉松。眉君用一把铝质调羹为母亲喂粥,虽然粥并不烫,她还是习惯性地吹了吹。眉君看见母亲紧闭着嘴,她说,张嘴啊,这粥熬得挺香的。千美将头偏到一边,说,我不想吃,我还是吃棒糖,眉君皱眉说,你怎么真的变成孩子似的,孩子才不愿意吃饭光吃棒糖。千美说,你就把我当孩子看好了,你们都把我当孩子看,我也不觉得丢人。眉君快快地放下粥碗,听见母亲说,吃了就吐,我还是不吃了。眉君说,有时候不吐,你还是试试,吃下去的就是营养,对免疫力有好处的。千美转过脸,躲避着女儿的碗和调羹,她说,胃口好的时候舍不得吃,现在想吃了,吃了就吐,这不是在作弄人吗,这不是在迫害人吗,我犯了什么错误要受到这种待遇?想想肺都要气炸了。我现在是满肚子意见不知向哪儿提呀。

天花板上的电扇呼呼地转动着,从楼下的某个地方传来一个女人尖利凄楚的哭声。眉君觉得这种哭声也不利于母亲的心情,她走过去想把窗子关上,千美在后面说,别关窗,我不在意外面的声音。眉君回过头,看见手执棒糖的母亲,看见她的近乎焦黄的失去了水分的面孔,那张面孔上只有一双眼睛是明亮的。眉君竭力想着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想起的只是放在家里镜框中的母亲的一张照片,拍那张照片时的母亲大约二十岁,穿列宁装,梳两条辫子,笑得虽然勉强却仍然不失美丽和灿烂。眉君记得的年轻时的母亲其实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姑娘。眉君站在窗边,看了眼外面的几棵白玉兰树,树上肯定有一只知了,就是看不见。眉君的目光在搜寻知了,但她心里在想着母亲的那张照片,不久以后,那张照片或许就要挂在母亲的灵堂中了。眉君为自己的这种预想感到恐惧,因为恐惧她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千美的眼睛仍然明亮,她看见了女儿抽搐的双肩,她知道女儿在哭。千美的脸上浮出一种欣慰的笑容,她说,哭什么?我也不见得就会死,挺一挺说不定就把病挺过去了。我在想阎王爷要是早早把我勾了去,他也是要后悔的,我这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实事求是,到哪儿都要提意见反映情况的,他要是急着把我勾去,那就是抱一个意见箱回去,他有什么好处?

这不是母亲的幽默,是她对那个什么阎王的威胁。眉君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忍不住破涕为笑,眉君说,这倒是的,他们都说你是一只意见箱。

我知道他们管我叫意见箱。千美说,意见箱怎么啦?让你长一张嘴,光是让你吃饭的?老师教你写字,光是让你签名领工资的?有意见就得提,有情况就得反映,这有什么错?

病房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矮小而精干的老头提着一筐水果走了进来。是糖果店的孙汉周来了。

孙汉周的到来使千美猝不及防。千美求援似的看了女儿一眼,她的目光包含了几层意思。其一:这是个冤家,他来这儿干什么?其二:虽说这是个冤家,但现在来这儿一定是出于好意,让我怎么跟他应酬呢?眉君对母亲和孙汉周之间的嫌隙有所耳闻,眉君一方面落落大方地让座,另一方面则用警惕的眼光盯着孙汉周,好像时刻防备这个人对病中的母亲做出伤害。

孙汉周嘿嘿地笑,还搓着手,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代表工会来看你。这开场白也可以理解成两层意思。其一:我个人才不会来看你呢。其二:你是病人,我是健康人,我今天不是来吵架的,是来关心你探望你的。

千美瞥了一眼那只水果筐,看见几只干瘪的橙子和几只青绿色的苹果,千美想又不是你个人花钱买礼品,怎么买这些憋脚东西来糊弄人呢?虽说我不能吃,你就不能买好一点的让人舒服一些吗?千美心里不高兴,嘴上就有点阴阳怪气,说,你还在公司啊?我记得你的年龄也应该退休了,怎么不退呢?

反聘,反聘。孙汉周说。

公司人那么多,又没什么事,为什么要反聘?千美说。

谁说没有事?新开了好几个批发部,缺人手。孙汉周脸上的微笑已经很勉强了,他看了看一旁的眉君,干笑一声,说,这可不是什么走后门,不是不正之风。

千美懂得对方的潜台词,她淡淡一笑,意思是没说你不正之风,心虚什么?现在就是你搞不正之风我也不管了,我想通了。千美用被单把自己的双肩盖住,说,我什么都不管,我现在只管自己的身体。

这就对了。孙汉周说,自己的身体最重要,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世上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情,有点不正之风是难免的,你想都反映也反映不过来。

千美当然听出了孙汉周话里有话,他是在挖苦讽刺她呢。他肯定还记恨她。她在糖果店工作那些年来,一共写了多少封针对孙汉周的群众来信?她也不记得了。但千美相信除了文革时期的那几封有点上纲上线,其它的都是实事求是的,孙汉周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作风上,问题就是多。千美眨巴着眼睛,很想开诚布公,把这句话当他的面说出来,但看着孙汉周这几年明显苍老的面孔和头上的最后几根可怜的白发,千美失去了勇气,她说,你身体好吗?

不好。孙汉周说,去年拿掉了一个肺,只剩下一个肺在呼吸,好得了吗?

千美哎约了一声,孙汉周的肺使千美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她说,你不能抽烟了,你整天夹着个香烟,弄得店里一股烟臭!记得我给你当面提过意见的吧,对身体没好处,肺上的毛病,都是抽烟抽出来的祸害。

我戒了,孙汉周说,保命要紧。现在我怕烟味。三个儿子在我面前都不敢抽烟。

你小儿子不是在日本吗?千美说,回来了?

去年就回来了。孙汉周说,算是挣了点钱,给我买了一只手表。

孙汉周抬起手腕,原来是想让千美参观一下手表的,看千美没有那个意思,又把手放下了。

千美不看孙汉周的手,她说,我是反对让孩子出国的,崇洋媚外的,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啊?眉君那年也要出国,我们家松满还跑前跑后的忙呢,我就反对,在国内就没有前途了?非要出国?我才不信。

眉君在一边打断她母亲的议论,你在说些什么呢?我那事八字没一撇,不是一回事!眉君还想说我没出国也不是因为你反对,本来就走不成,但她照顾千美的面子,没有说下去。

孙汉周无意再聊下去。他站起来,与此同时千美母女俩看见他面色遽变,他的眼睛惊恐地瞪圆了,嘴巴张得很大。然后是一种剧烈的山崩地裂的咳嗽声回响在病房里。眉君慌忙上去扶着孙汉周。孙汉周面色配红,弯下腰咳,跺着脚咳,拍胸打肚地咳,咳得空气也在颤个不停。千美瘦弱的身体在这暴风雨般的声音里瑟瑟发抖,她坚持着坐了起来,对眉君说,这么咳要咳出事来的,快,快去叫医生。

大概持续了两分钟,孙汉周的肺部安静下来了,他的人也安静下来。孙汉周叉着腰喘了一口气,他说,我的肺很脆,就像一张纸。有个中医说,我这病是气出来的。

孙汉周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眉君,但千美明显地听出那句话别有用心,千美原来坐着,孙汉周一言既出,她的衰弱的身子像一段枯木被风吹倒了,她侧卧在床上,拍着床铺说,眉君,把孙叔叔送出去!

眉君送走了孙汉周,慌忙又跑回来,因为在走廊里她就听见了母亲嘤嘤的哭声。千美神情恍惚,她说,他在怪我,你没听见吗,他说是我把他气出来的病。眉君说,你在说些什么?你气他还是他气你,到底谁气谁?千美忽然哭起来,她说,人家什么也没忘,他还记着我的仇,眉君被母亲突发的变化吓坏了,她紧紧抱着她。千美仍然哭,哭得越来越伤心,她说,我的好处他都忘了,他到现在还记着我的仇你看不出来,他不是来慰问我的,他是来气我的!什么一只肺一只肺的,难道是我把他的一只肺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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