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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飞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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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www.mengyuanshucheng.com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

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栓。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

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越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从关中去的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

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在临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

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着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他相信这是个很安全的地方。

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是这时世上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的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

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他挺起胸膛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我看得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

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

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

纵横一世的马空群,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

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哀痛。

×××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二)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

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

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

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的人,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发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

“天皇皇,地皇皇。

关东万马堂。

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

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得你,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是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突然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

这人道:“哦?”

马空群道:“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了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的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

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嘎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如今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

马空群道:“珠宝?什么珠宝?”

这人道:“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犹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神刀堂。”

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害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杀了白天羽,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这人又厉声说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账!”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的,只有一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只是冷笑。

马空群继续追问:“你究竟是谁?”

这人才冷笑着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马空群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马空群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阴沉狡猾,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

这句话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

马空群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了你?”

马空群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马空群道:“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的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已有些动心。

马空群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傅红雪。”

马空群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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