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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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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了一年,也就是在春琴十六岁、佐助二十岁的时候,老夫妇俩方始婉转地提出了这件婚事,但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春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极为生气地表示:自己此生根本不想结婚,而象佐助这样的对象,更是想都不曾想过。www.mengyuanshucheng.com然而,一件大大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一年之后,母亲感到春琴的身体有些异样。心想:难道真是……?母亲暗中留神观察,觉得确有异常,心想:待到十分显眼后,众仆人就会飞短流长、喋喋不休了,而眼下尚可有弥补之法。便瞒着春琴的父亲,私下去询问春琴。得到的回答却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遂难以进一步询问下去,但心里总打着这个问号。这么过了一个月左右,事实真相终于掩盖不了啦。春琴这次很爽快,承认已有身孕。但是不论怎么盘问,她也不肯吐露男方的姓名。一定要她说的话,她就表示“已有约在先,互相替对方保密”。若问。是不是佐助”,就矢口否定:“我怎么会同这种学徒去风流呢?”店里的人都估计对方是佐助,但是春琴的双亲鉴于春琴去年的那一番话,倒认为未必如此,因为两人真有这等事情的话,无论如何躲不过众人的跟睛的,两个没有经验的少男少女再装得若无其事,也瞒不过人的。而佐助自与春琴同门学艺后,也没有以往那种同春琴对坐到夜阑的机会了。春琴除了有时以大弟子对待小师弟的样子指点佐助外,无时无处不以高人一等的富家姑娘自居,对待佐助,绝不超出对待一个引路人的标准。为此,店里的人本都不曾想过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别的瓜葛,而是一贯认为他俩的主仆关系严格过分,简直缺少人情味。若是盘问佐助,说估计男方准是检校门下的某一个弟子,而佐助会一口咬定“不知情”、“不知道”,表示出他自己同这件事毫无干系,当然更无须多言会知道男方会是谁。然而,这次被唤至女主人面前的佐助,神情不安,形迹蹊跷,令人更生疑窦,盘问之下,破绽百出。佐助说着“实在是因为一讲出来,小姑就要克我哪”,哭了起来。女主人说:“不,不。你庇护小姑,这当然很好,但是主人的话,你为什么不肯听呢?你这样隐瞒下去,反而对小姑无益。你务必要把男方的姓名讲出来。”任你磨破了嘴皮,佐助也不吐露真情。然而,最后还是可以体察到他的言外之意——这男方乃是他佐助本人。佐助表示:已同小姑约定决不讲出来,心里害怕背约,无可奉告了,务请谅察。

鵙屋夫妇见生米己煮成熟饭,心想,罢了,罢了,若男方就是佐助,倒也是好事,既然如此,去年欲促成这件婚事时,为什么要那样言不由衷呢?姑娘家的想法,也真叫人难以捉摸。忧愁之中倒也定心不少。于是想早日让他俩完婚,以免旁人说长道短,便再次对春琴提及这件婚事,春琴骤然变色,说道:“又来提这件事了!我不要听这种话。我去年已经说过了,佐助这样的人,根本无须考虑。父母爱怜我,我不胜感激,但是我无论怎么不方便,也绝不会考虑嫁给一个仆人。要不,我也对不起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哪。”但是问她“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便答道:“这一点请勿再问,反正我不会嫁给佐助的。”这么看来,佐助的话又有些靠不住了。究竟谁的话可信呢?真叫人搞不清楚,但是冥思苦索之后,觉得男方恐怕非佐助莫属,也许眼下不好意思而故意表示反对,日后当会吐露真意的吧。于是不再向下追问,决定在临盆之前,让春琴先去有马温泉再说。

在春琴十七岁那年的五月里,她在两名女仆的陪同下去有马温泉疗养,佐助仍留在大阪。到了十月份,春琴在有马温泉顺利地产下一个男孩。孩子长得同佐助维妙维肖。事情总算有了端倪,然而,春琴不仅根本不要听完婚的事,还矢口否认“孩子的父亲就是佐助”。事出无奈,便让两人当面对质。春琴正颜厉色地说:“佐助,你怎么说了那么些令人生疑的话呢!这叫我怎么做人?你要明确地谈清楚,我不能蒙受不白之冤。”佐助见春琴这么定了调子,诚惶诚恐地说:“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我的少主人胡来的呀。我自当小学徒时候起,就一直蒙受少主人的大恩大德,我怎么会滋生出那种大逆不道的邪念呢?真是想都不曾想过。这是冤枉的呀。”佐助这次按照春琴定下的口径,彻底加以否认,事情搁浅了。于是主人说道:“不过,这婴儿很可爱,是不是?你既然如此顽固不化,我们也不能留下一个没有父亲的婴儿呀。你决意拒绝这件婚事,我们虽然不胜可怜这婴儿,也只好把婴儿抱走,送到别的地方去了。”春琴见对方用婴儿来要挟自己吐露真情,便以冷冷的神情答道:“那就悉听尊便,把婴儿抱走就是了。对我这个独身主义者来说,这婴儿只会束缚我的手脚。”

春琴生下的孩子便在这时由人抱走了。这婴儿生于弘化二年1,所以想必现在不会在世了,事实上也无从得悉婴儿当时的去处,反正是由春琴的双亲一手处置的。春琴就这样坚守着防线,终于使怀孕一事稀里糊涂地交待过去了,不知不觉间,她又神情自如地由佐助搀引着,去学艺了。而这个时候她同佐助是什么关系,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要是让他俩把这种关系正式定下来,他俩都至死不承认。于是,深知女儿脾气的父母亲只得采取默许的态度。

1弘化二年是1845年。

他俩就处在这种既象主仆,又象同门的弟子,也象恋人的暧昧状态下,过了两三个春秋。接着,就在春琴二十七岁的时候,春松检校去世,春琴便借此机会宣告独立,挂起课徒的招牌。她离开双亲,在淀屋桥一带另立门户。佐助也同时跟随春琴走了。看来是因为春松检校生前已承认春琴的实际水平而同意她随时都可另立门户课徒的。检校从自己的名字里取出一个字,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春琴。在隆重的演奏场合,检校有时同春琴合奏,有时让春琴弹唱高音部分,屡屡抬举她。也许这就成了检校去世后,春琴自然能另立门户课徒的条件了。

不过,从春琴的年龄和境遇等情况来衡量,想不出她有什么必要这么猝然自立门户。这恐怕是虑及和佐助的关系一事吧。因为两人的关系已是公开的秘密,若是始终令这种关系处在暖昧的状态下,就会造成不利于控制众店员的局面,于是采用了这个由他俩另立门户同居的权宜之计。估计春琴本人也难以拒绝这样的安排。当然,佐助去淀屋桥之后,一切待遇照旧,始终是一个引路人。而检校去世后,佐助得以再次师事春琴。这时,他俩可以无所顾忌,一个称叫“师傅”’一个直唤“佐助”了。

春琴很不愿意使人感到她同佐助象一对夫妻,她严格地按照主仆之礼,师徒之别行事,对谈吐中的遣词等小节问题也绝不掉以轻心,规定好该怎么说,一旦偶有疏忽,尽管佐助低头致歉,春琴也不肯轻易原谅,一味地训斥佐助失礼。据说不知底细的新入门的徒弟见他俩如此相待,从来没怀疑过他俩另有什么关系。又据说,鵙屋家的店员们曾在背后议论:“那末,这位小姑是以什么神情向佐助一诉爱慕的呢?真想去偷听一番。”

那末,春琴为什么要如此对待佐助呢?原来,大阪这地方至今在婚事问题上,依旧强调门第、财产和格调,比东京还厉害。由于这儿本就是以商人为重的地方,所以封建的世俗习惯是可想而知的。那末,旧式世家的小姐当然要保持矜持。而象春琴这样的姑娘怎么肯在世代作人家仆的佐助面前低头呢,这当然是无法想象的事。

再则,春零可能有着盲人固有的乖僻心理,她不愿示弱,不愿受人嘲笑,这种任性好强的情绪在激烈地支配着她。可见,春琴很可能认为把佐助尊为丈夫,乃是对自身的一大侮辱,得对这些事情好好地斟酌斟酌。这也就是说,春琴耻于同身份低下的人在肉体上有所结合,这大概就从相反方面导致她疏远佐助了。那末,春琴这不等于是把佐助看作自己生理上的必需品啦?看来,这一些所作所为都是春琴有意识的行动。

《春琴传》曰:“春琴起居有洁癖,不衣些微污垢之服,内衣之类,每日更换,命人洗濯。且朝夕使人勤扫居处,一丝不苟。每坐,必先以手指触抹座垫及地席,一一查验,纤尘不能容。尝有一门徒病胃,口中气味难闻而不自知,径至师傅前学艺。春琴照例当胸一划,三根弦铿然作响,遂放下三味线,双眉紧锁,一语不发。此徒不明所以,诚惶诚恐,叩问情由。及至再而三,则曰:吾纵失明,鼻嗅甚好,汝速去漱口。”

唯其是盲人,才有如此的洁癖吧。而这种人成了盲人,伺候者之苦,简直难以想象。所谓引路者,顾名思义,只须引路就行,然而,引路者竟然还得承担本非职责范围内的饮食起居、入浴如厕等日常琐事。不过,佐助自春琴幼年时起,已在担任这一些任务,熟谙春琴的习性,所以非佐助,也无人能使春琴中意。若谓佐助是春琴必不可少的对象,毋宁说正是指的这一点。

且说春琴在道修町住的时候,不能不对双亲和同胞手足有所顾忌,观在当了一家之主后,这洁癖和任性便变本加厉地压来,佐助要做的事情就日益烦多了。那个叫鴫泽照的老妪曾说过一段《春琴传》不载的情况:这位师傅上过厕所后,从来不用洗手,因为她每次上厕所,自己绝不动手,一切悉由佐助代理。洗澡时也是如此。据说身份高贵的妇人对于让人擦洗全身一事,是毫不在乎的,根本不感到有什么羞耻,而这位师傅对待佐助的态度,也同贵妇人没什么分别。这大概是她双目失明的关系吧。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幼年起已习惯如此,如今就不会产生任何兴奋的情绪了。

此外,她很讲究打扮,虽然双目失明以来没能再照镜子,但对自身的姿色之美,抱有不寻常的自信。她在衣着和发式的谐调等方面,花了不少精力,这同眼睛好好的平常人没有什么不一样。看来,记忆力很好的春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九岁时的相貌。还有,她一直听到人们夸奖和恭维她,所以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的姿色是不同凡响的。于是,春琴在打扮自身上,可谓不辞辛劳。她平时喂养着黄莺,常常取黄莺的粪,拌入糠粉后备用。她很珍爱丝瓜的汁水。要是脸部和手脚上的肌肤不滑润,她就满心不乐。皮肤粗糙乃是她的大忌。大凡使用弦乐器的人,出于拨丝按弦的需要,极重视左手手指甲生长的情形,每三天就得剪一次,还须用挫刀挫过。除了左手,右手和脚也都得剪过。说是剪指甲,其实那指甲不过长了一毫米两毫米,看起来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但她总要命人剪得齐齐整整,不容走样。剪过后,她用手一一模着检查一遍,绝不许有丝毫的失常。事实上,这一切事情是由佐助一个人包掉了。佐助在伺候完这些事之后,才有暇学艺。有的时候,他还得代师博指导那些学业落后的门徒。

所谓肉体关系,本是多种多样的。比如说佐助,他对春琴的肉体,纤毫悉知,无所不达,结下了一般夫妇和恋爱对象根本无法企及的密切因缘。这与后来佐助瞎了双眼后还能不离身地伺候春琴而无大过,是不无关系的。

佐助一生不曾娶妻妄,从当学徒开始至八十三岁去世止,除了春琴之外,他没同任何女性交往,遂也没有资格把春琴同其他女性相比而作一番品评。但是晚年鳏居之后,他经常赞不绝口地向周围的人夸示:春琴的皮肤细润无比,四肢柔媚灵巧。这也是佐助暮年时期唯一唠叨个没完的内容。

他时常伸开手掌,说“师傅的小脚简直可以此掌承之”,还抚着自己的脸颊说:“师傅脚跟上的肌肉也比我这儿的皮肤来得滑润柔软呢。”前面已经谈到过,春琴生来娇小。她穿着衣服时显得很苗条,而赤身裸体时,身上的肌肉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丰满,肤色白得惊人,肌肤永远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听说春琴平素喜啖鱼类和禽类,尤其酷爱鲷鱼做的菜,在当时的女子中,可算是一个惊人的讲究饮食的人了。此外,还喜欢喝点儿酒,晚饭无一合酒不能过。也许这些同她的身体状况是不无关系的。(盲人进食时大凡显得很低贱,使人感到一种可怜相,更何况是一位时值妙龄的漂亮的盲女郎!春琴是否明白这一点,不得而知,但她不愿让佐助之外的任何人看见自己进食时的形态。遇到应邀赴宴等场合,她只是在形式上动动筷子,所以显得仪态雍容,但实际上在饮食时,她是颇有点穷相的。当然,她吃得并不是很多,浅浅的两小碗饭。菜肴的品种不少,但她每种菜无非下一次筷,这就使伺候者颇费精力,造成很多的麻烦。她简直是以给佐助增添麻烦为目的似的。佐助在蒸鲷鱼的剔骨剥肉方面,在剥取蟹粉虾仁方面,都极在行;处理香鱼时,他能在保证整条鱼毫不定样的前提下,从尾部将鱼骨剔得一根不剩。)

春琴的青丝又多又密,象真丝一样轻柔。双手纤巧,手腕灵活善曲,也许是经常拨弦的道理吧,指尖甚有力,若挨她一记耳光,痛不可言。她动辄头脑发热发晕,身上却又常常发凉,虽逢盛暑,肌肤无汗,两足冰冷。一年四季把镶嵌着丝棉滚条的厚纺绸或绉绸窄袖便服。作为睡衣穿在身上,她睡下时,—任衣裾长垂,两足完全被衣裾所掩,因此睡态没有些微的凌乱之感。由于顾忌到头脑发晕,便尽可能不使用暖炉和汤婆子。一旦感到太冷,佐助便把春琴的双脚抱在怀里,用体温焐之,不过,脚很不易焐暖。往往脚未暖而佐助的胸口却发凉了。为使入浴时屋里不至于雾气弥漫,冬天也得打开窗子,洗澡时每次在温水里浸泡一两分钟,如是反复多次。如果浸泡时间过长,她立即会心动过速,被热气熏得发晕,所以务必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暖一下身子,立即抓紧时机擦洗。

对于这些情况知道得越详细,就越能体察佐助在伺候上的辛劳。更有甚者,佐助在物质上的好处真是微乎其微,所谓工钱,无非是平时的那些赏钱而已,有时还不够买烟抽。佐助穿的衣服,也无非是过年过节时主人照例要发给的那些衣着。佐助代师傅课徒,却得不到相应的承认。众徒弟和女仆遵嘱直唤他的姓名“佐助”。陪春琴出门课徒时,佐助得在正门前守候。

有一次,佐助的蛀牙发作,痛得右颊奇肿,到了夜晚,苦痛不堪。佐助竭力忍受着,不露声色,时而偷偷地去漱一漱口腔,一面留神不要被春琴察觉,一面照旧在一旁伺候。不一会儿,春琴上床就寝,命佐助摩肩揉腰。佐助悉依她的要求作起按摩来。过了一会儿,春琴说道:“行了。现在替我暖脚吧。”佐助恭敬如命地横躺在春琴的衣裾旁,掀开怀,把她的脚贴在自己的胸膛上,胸口顿时冷得象触到了冰,脸部却因被窝里的暖气所熏,反而热得上火,牙齿遂痛得剧烈起来。佐助眼看不能自制,便以发肿的脸颊代替胸膛,贴在春琴的脚底上,这才勉强忍受住了。

这时,只见春琴突然万分讨厌地狠踢佐助的脸颊,佐助不禁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这时春琴说道:“行了,不用你煨了,我让你用胸膛煨,没叫你用脸煨哪。不论是不是瞎子,谁的脚板底也不长眼睛。你为什么要干欺骗人的勾当呢!你大概是牙齿痛吧,这从你白天的表现就大致估计得出来,而且,你的右脸颊与左颊的温度既不一样,高度也不相同,我的脚底都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呢!若是如此苦痛,就该老老实实地讲出来,我这个人并不是不知怜恤用人的人。但是你一味标榜自己忠心耿耿,却把主人的身体作为冰镇牙齿的工具,你真是狗胆包天!人面兽心!”春琴对待佐助的态度,由此可见一斑。春琴尤其不能容忍佐助态度可亲地对待年轻的女徒弟或指导她们学艺。偶有觉得可疑的迹象时,春琴并不使内心的妒忌形诸于色,只是变本加厉地虐待佐助。这也是佐助最苦不堪言的时候。

按理说,一个女瞎子,又是独身一人,生活再奢侈,总是有限的。纵然随心所欲地讲究衣着和饮食,所费也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但是春琴却在家中雇用了五六个仆人伺候她这么一个主人,每月的生活开支也令人刮目而视。若谓她何以要如此挥霍和如此雇人,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她酷爱养鸟,尤其偏爱黄莺。

现今,一只鸣声优美的黄莺要价值一万圆之巨。虽说当时是另一个时代,但是事情的性质是大同小异的吧。当然,现在和从前可能在欣赏鸣啭声或玩赏方式上有一些相异的地方,且先以现在为例来说吧,有所谓能发出“咯啾,咯啾,咯啾咯啾”的越谷鸣声,有所谓能发出“唿——嘁——哔咯呱”的高腔鸣声。如果黄莺除了能发出“嚯——嚯喀咕”这种固有的鸣声外,还能作上述两种鸣声的,身价就不凡了。丛林中的莺一般不鸣,偶有所鸣,也不会作“唿——嘁——哔咯呱”的鸣法,只知“嚯——气——啤喳”地鸣叫,不能悦耳。而欲使莺儿作出“哔咯呱、哗咯呱”这种拖有金属性音质的余韵不绝的美妙鸣声,就得用某种人为的力量去培训出来。这就是,要在幼莺尚未长出尾羽之前,将其从丛林中活捉回来,使其同别的“黄莺师傅”生活在一起,学着鸣叫。如果尾羽己长好,由于听熟了自己双亲的那种污浊的鸣声,便无法加以矫正了。那“黄莺师博”原先也是用这种人为的办法培养出来的。名贵的品种都有各自的名号,比如“凤凰”啦,“千年之友”啦,所以得悉何地何人有什么什么名种后,养莺者为了自己的莺儿,会不辞路远地寻访到这名种黄莺,恳请主人准予让幼莺学鸣叫。这种学鸣叫的做法,称之谓“去偷声”,一般是清晨出门,得连学好几天。有时候也可让“黄莺师傅”出差到一指定地点,让众学叫的幼莺集聚在其周围,呈现出一派犹如老师上唱歌课似的景象。当然,每只黄莺的品质、音质均有优劣、美丑之分,同为越谷鸣声或高腔鸣声,旋律有美与不美的区别,余韵有长也有短,可谓千变万化,所以获得一只良种莺,真是谈何容易!一旦获得,便可挣取“课徒”的学费,可见价高惊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春琴给家中喂养的一只最名贵的品种取名为“天鼓”,朝夕听其鸣叫,乐此不疲。“天鼓”的鸣声确实美听,那高腔鸣声中的“呱”音,激越而有余韵,不啻是发自巧匠以神工鬼斧制成的乐器,实难相信是鸟的鸣声,何况这鸣声很长,中气既足,又有回味。因之这“天鼓”被视作掌上明珠,喂的食饵之类,真可谓是精心调理。制作普通的磨碎莺饵,是把大豆和糙米炒后压成粉末状,掺入糠,制成白粉,再取备用的、由鲫鱼或鱲鱼干碾碎而成的鱼粉,以一半对一半的比例,混在一起,滴入萝卜叶子榨出来的汁水,混合而成。真是烦琐至极点。此外,为使鸣声悦耳,还得去捕捉一种栖居在蘡薁的藤蔓里的昆虫,每天给黄莺喂一两只。要人如此花精力照料的鸟儿,竟养了五六只,所以有一两个仆人老是要为着鸟儿的事转。再则,这黄莺不会在人们的注视之下鸣啭的,所以得把鸟笼放在一种叫做“饲桶”的桐木箱里,缜密地嵌上纸窗,让光线由纸窗透过,若暗若明。这饲捅的纸窗窗框是用紫檀、黑檀之类的材料做的,或雕有精巧的图案,或镶着蝶贝、绘着泥金画,可谓各具匠心。其中也有古董之类的精品,在今日也得值一百圆、两百圆乃至五百圆这样高的价钱,己属屡见不鲜。“天鼓”的那只饲桶乃是来自中国的精致名品,镶嵌着的骨架子是紫檀木的,中间是琅玕和翡翠质地的板片,且雕有精细的山水、楼阁。确实高雅得很。

春琴每每把这只桐木箱放置在自己卧室里的窗际,入神地听鸟鸣啭。“天鼓”那美听的歌喉一开,她就高兴了。因此,仆人们老是加水、泼水,让“天鼓”鸣啭。“天鼓”总是在天气晴朗时鸣得最欢,因此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春琴也变得阴沉悒郁了。“天鼓”鸣啭得最频繁的时节,是冬末至春末。进入夏季后,渐次减少鸣叫的次数。而春琴悒郁寡欢的时候,也就渐次增多了。这黄莺,只要喂养得法,寿命颇长,但是伺候上要谨慎小心,如一任没有经验的人喂养,旋即就会死掉的。一旦死了黄莺,就得另买一只。春琴家里的第一代天鼓是活了八年而死掉的,接着,有好一阵子没能得到可目为第二代的名鸟,过了几年,总算培养出一只不比上代逊色的黄莺,遂再次名为天鼓,爱赏不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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