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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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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吉,别离我这么近,”我说,“瑟贝尔,把他拉开。”

“可是我究竟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声音一沉,绝望地说,“他只是饿了。”

“把毯子掀起来吧,好吗?”我说,“把毯子掀起来,看着我,也让我望着你们的眼睛,让你们的瞳孔做我的镜子,我想看看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么糟糕。”

“嗯,阿曼德,”本吉说,“我觉得你疯得厉害。”

瑟贝尔俯下身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把毯子掀开,露出我的身体。

我开始读她的心。

简直比我预想的还要糟糕。

完全如本吉所说,我是一具光滑而可怕的淤泥僵尸,垂落的头上生着红棕色的头发,没有眼睑的棕色眼曈闪闪发亮,白色的牙齿整齐地生在裸露褶皱的唇后。皱巴巴的面孔好像皮革一样,上面还有浓重的血泪一条条地流淌下来。

我转过头,深陷入枕头之中,感觉披巾再一次覆盖了自己。

“你们肯定受不了,连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说,“但我马上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们不会同这个怪物一起生活太久的,如果你们和他在一起太久,简直就能跟任何东西生活在一起了。不,以后就不会是这样了。”

“任何东西,”瑟贝尔说。她俯在我身上,“如果我把手放在你的前额上,你会感到清凉吗,如果我抚摸你的头发,你会感到我的温柔吗?”

我用一只眼睛瞄着她。

她那细长瘦削的颈项使她平添某种楚楚动人,令人怜惜的美,而rx房则高耸丰满。在满屋温暖美好的灯火照耀下,我看到那架钢琴。她那纤长温柔的十指曾驰骋在那些琴键上面,我可以在心目中栩栩如生地回忆起热情奏鸣曲激荡的乐声。

这时突然传来一连串轻快的噼啪做响,接着是上等烟草浓郁的芬芳。

本吉嘴上叼着黑色的烟卷,在她面前晃来晃去。

“我有个主意,”他用双唇抿了一下口里的烟卷,“我到街上去一趟,马上就能遇见一个坏家伙,我告诉他我就住在这个旅馆里,和我在一起的还有一个流口水的醉鬼,但是已经疯疯癫癫,不省人事。我们贩卖可卡因,但我不知道怎么下手,所以需要他的帮助。”

尽管身上疼痛,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小小的贝都因人却耸了耸肩,摊开双手,吐了一口烟圈,烟雾环绕着他,宛如一朵魔幻的云。

“你怎么想?这一手一定管用的。看吧,我非常擅长察言观色。现在,瑟贝尔,你让开,让我来巧施诡计,把那个满肚子坏水的家伙诱入陷阱,带到这张床边来,他一低头,我就伸腿绊他一跤,他一倒下就正好落到你怀里,阿曼德,你觉得怎样?”

“如果出了差错呢?”我问。

“那就让美丽的瑟贝尔照着他的后脑勺来上一锤。”

“尽管你们的主意也非常不错,”我说,“我却有个更好的主意。你可以告诉他,可卡因都装在被单下面的小塑料袋里面,如果他不信,一定要自己亲眼过来看看,那么我们美丽的瑟贝尔就把床单掀开,一看到床单下面的东西,这家伙一定会吓得浑身发软,乖乖就范。”

“就这样!”瑟贝尔拍手叫道,浅色明亮的瞳孔瞬间放大了。

“完美。”本吉赞同道。

“但是要注意,别把警察惹来。如果我们手里有一点那种邪恶的白粉作为诱饵就好了。”

“我们有,”瑟贝尔说,“我们正好有一点,是从我哥哥口袋里掏出来的。”她仔细地俯身望着我,不是在观察我,而是在从她那柔顺的思想中苦苦思虑着这个计划。“我们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拿走了,这样他们就不能从他身上发现任何线索了。纽约城里总是有那么多弃尸。当然啦,把他拖出去可费了我们好大力气。”

“但是我们拥有了那种邪恶的白粉,”本吉拍着她的肩膀说,接着有片刻离开我的视线,拿回来一个扁扁的银白色烟盒。

“拿过来,让我闻闻里面是什么,”我说,我能看出他们两个其实并不确定。

本吉撕开了那个银色盒子的盖子。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塑料袋,叠得极其整齐,里面正是我所需要的那种粉末的气味。我不必用自己不辨甘苦的舌头去品尝它。

“很好,倒出一半来,把这个银盒子也留下,要不然也许某个蠢货会因为贪图这个东西杀害你。”

瑟贝尔吓得发抖,“本吉,我和你一起去。”

“不,这样才不明智呢,”我说,“没有你在旁边,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可以很快地逃跑。”

“啊,你说得对!”本吉说着,抽了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在床边的玻璃烟灰缸里熄灭,那里已经有十几个白白的小烟头了。“我告诉她好多次,我总是在半夜里叼着烟出门去。她从来不听。”

他不等我们做答就走出门去。我听见水声。他冲走了一半的可卡因。我把视线从身边温柔而充溢鲜血的守护天使身上移开,缓缓环视着房间。

“总是有这样天性善良的人,”我说,“他们乐于帮助别人。你就是其中之一,瑟贝尔。只要你在生一日,我的心灵就会永远不安。我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永远守护着你,以此作为我的报答。”

她笑了。

我感到震撼。

她那瘦削的脸庞上,形状优美的淡色双唇绽放出最美最有活力的笑容,仿佛忘记了遭受过的所有痛苦。

“你会做我的守护天使吗,阿曼德?”她问。

“永远。”

“我要走了,走到夜色之中。”本吉宣布,噼啪一声,他又点着了一根火柴,他的肺一定早已被熏个焦黑。“但是如果找来的那个混蛋又脏又臭,又或者——”

“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有血就可以了。把他带来就好。别想着玩用腿把他绊摔的花招。耐心地把他带到床边来,一旦他掀开单子,瑟贝尔,你就赶快把它盖回去,本吉,你用全力推他一把,这样他正好绊在床边,落进我的怀里。我就能够掌握他了。”

他向门边走去。

“等等,”我低声说。在贪婪的驱使之下,我都在想些什么啊。我仰头望着她宁静而微笑的脸,接着转向他,那叼着黑色雪茄,吞云吐雾的小家伙。他要在这寒冷的冬天出门去,身上只穿着一件带兜帽的袍子。

“不用等,我们一定要做这件事。”瑟贝尔圆睁着双眼说,“本吉一定能找回来一个非常坏的家伙,对不对,本吉。一个坏得想要抢劫你,杀害你的家伙。”

“我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本吉笑着说,但是笑容微微有一点扭曲。“我回来之前你们两个不妨就玩牌吧。把他盖上,瑟贝尔。别看着时间,别为我担心!”

他走出去,重重地带上了门,沉沉的大锁在他身后自己锁上了。

马上就来了。鲜血,稠密鲜红的血。马上就来了,马上就来了。那样灼热而珍贵,整整一个人的鲜血,马上就来了,再过一会儿就来了。

我闭上眼睛又睁开,再一次环视着房间四周层层褶皱,垂落地面的天蓝色窗帘,以及地毯上绣着的椭圆卷曲的玫瑰花环。还有她,这凝视着我的女孩,她的笑容甜美单纯,仿佛夜晚的罪恶对她毫无影响。

她跪倒在我身边,亲昵地靠近,再一次用纤细的手触摸着我的头发。裸露而柔软的rx房触着我的胳膊。我读她的思想,像看掌纹一般层层翻阅着她的意识:在约旦谷里,夜风呼啸,她的父母飞快地驾驶,想要摆脱浓墨般的黑暗,而对面的阿拉伯司机开得更快。车头灯瞬间撞在了一起。

“我想吃迦百农海中捞上来的鱼,”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是我出主意到那里去的。当时我们还要在圣地多呆一天。他们告诉我从耶路撒冷到拿撒勒要开好长时间的车,但是我说‘可他曾在水上行走过去’。那是我心目中最奇妙的故事。你知道那故事吗?”

“我知道。”我说。

“他曾经在水上行走,好像忘记了门徒们就在身边,其他人也或许能看到他。门徒们在船上,忍不住高呼‘主啊!’把他吓了一跳。多奇妙的奇迹啊,好像一切都出自……意外。是我想要去的。是我想要吃那海中的鱼,彼得与其他人曾在那海水中打渔。是我做的。啊,我不是说他们的死都是我的错,但这是我做的。我们回家以后,我就要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出了。唱片公司还要录制现场专辑。你知道,我以前也录过一张唱片,效果之好出乎每个人的意料。但那个晚上,那个从未发生的晚上,我本是要弹奏《热情》的。

“这对我非常重要。其他一些奏鸣曲我也非常喜欢,像《月光》,《悲怆》,但是只有《热情》……对于我非常重要。我的父母对此非常骄傲,而我的哥哥,他总是在为我争取,时间,场地,最好的钢琴,我需要的老师。是他让其他人看到了我的才华,但是,当然,他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点,我们在晚饭桌上讨论这个话题,他应当过自己的生活,这样继续为我而工作下去,对他自己完全没有好处。但他说在将来的日子里我还会需要他的。我现在还想不到,他会我安排好录音,演出,曲目,还有日常的花销。经纪人都不可靠。他说我想不到我自己将会多么走红。”

她顿了一顿,把头转向一边,面孔诚挚而依旧单纯。

“这并不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她说。“我再也做不了任何事了,他们都死了。我不愿出门,不愿接电话,不愿再弹其他曲子。不愿再听他说话。不愿再计划任何事情。我不想吃饭,不想换衣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热情》。”

“我能理解。”我温柔地说。

“他把本吉带回来照顾我。我总是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觉得本吉是被买回来的,用冰冷的金钱买回来的。”

“我知道。”

“我想就是这么回事,他说他不能离开我,哪怕是放我和大卫王在一起也不行。我们住在这个旅馆——”

“是的。”

“——是因为他说我总是赤身裸体地站在窗前,或者不让女佣进我的房间,还在半夜里弹琴,搅得他没法睡觉。于是他找来本吉照顾我。我爱本吉。”

“我知道。”

“我总是听本吉的话。他从来也不敢打本吉。直到后来他开始伤害我。你知道,先是打我耳光,后来又用脚踢,还抓我的头发。他用一只手拖着我的头发走,把我推到地板上。他经常这样,但他不敢打本吉。他知道如果打了本吉,我就会尖叫不停。有时候本吉也会迫使他住手,不再打我。但我不确定,因为我那么晕眩,我的头被他弄得很疼。”

“我明白,”我说。他肯定是打过本吉。

她沉默了,静静地凝视着我,明亮的大眼睛里没有泪水。

“我们很相像,你和我,”她俯视着我,低声说道,把手放在我的面颊上,用食指尖轻柔地抚摸着我。

“相像?”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我们是两个怪物,”她说,“以及两个孩子。”

我笑了,但是她并没有笑。她看上去如梦似幻。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我知道他死了。你站在钢琴这边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你站在这里听我弹琴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了。我很高兴有人能够杀死他。”

“为我做一件事。”我说。

“做什么?”她问,“我愿为你做任何事,阿曼德。”

“到钢琴那里去,为我弹琴,就弹那首《热情》。”

“但那个计划怎么办呢?”她有点吃惊地问道,“那个坏人就要来了。”

“让我和本吉来对付他,你不要回头看,只管弹奏《热情》就是。”

“不,请不要。”她温柔地请求。

“为什么不呢?”我说,“你为什么要加入到这么可怕的事情里面来。”

“你不懂,”她的瞳孔放大,“我只是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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