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凌晨3点30分。www.xiashucom.com
“视点”离开正在黑暗馆西馆一楼的房间中倾听朋友说话的现在的“我”,滑入包围着夜晚的深沉而柔和的黑暗中。它一分为二,分别滑入乡村少年和从塔上坠落的年轻人的身体里,在各自身上经过几次不安定的沉浮后,又离开他们,滑入同样的黑暗中,合二为一,成为原来的“视点”。
合二为一的“视点”螺旋升上空中。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持续扭曲且不规则地回旋。不久——
“视点”也许无法感知统治“世界”的秘密而冷酷的恶意。它轻易地超越法则,时光倒流,飞落到18年前的9月4号——“达丽娅之日”的当时当地。
……被深山老林包围的小湖(……这是18年前的那个见影湖)。浮在湖中的小岛(……这是18年前的那座岛)黑黢黢盘踞在岛上的形状怪异的馆(这是18年前的那座黑暗馆)。
“视点”的主体依然在昏暗的混沌中,隔着半透明的墙看着正在展开的现实。而且只有依靠偶尔苏醒的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片断(……超越了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里)才能将其把握……
……东南西北的四栋建筑包围着宽广的庭院(啊……对了!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它被毁于这一年冬天发生的那场大火中)。
“视点”滑入南馆。
他发现一个少年悄然站在一楼的走廊中,便靠近他,与其重叠,合而为一。
1
……9月24一号,星期二,晚上11点10分。
少年来到南馆一楼的那个房间。
黑门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诸居”两字。住在里面的诸居静是浦登家族的一个佣人,在这里已经工作了十年以上。
其丈夫也被浦登家族雇用,比她大1岁,名叫甚助,七年前在他45岁时离开人世。据说是肾病。自那以后,只有诸居静和儿子忠教住在这里。
关于她家庭的这些情况,少年已听诸居静本人说过,但还谈不上完全理解。关于诸居静这个“佣人”在馆内的地位、自己和她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地位和境遇,他也没有正确把握。如果来南馆的这间屋子,就能见到“诸居妈妈”,她比其他人对我好——少年内心是这么想的。
少年名叫玄儿。(……玄儿!这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浦登柳士郎的亡妻康娜在九年前的暴风雨之夜留下的遗孤。
上月初,玄儿年满九岁。最早告诉8月5日是他生日的不是父亲,也不是外祖父、曾外祖父,而是乳母诸居静。那时,玄儿还待在远离宅邸的十角塔,在塔上最高层的囚室里,过着不同寻常的幽禁生活。
当然,玄儿自己从未想过这种状况是否“异常”。因为他还无法知道“普通人”的“正常”状况是什么样。就算“囚室”、“幽禁”之类的词,他当时也还不知道。
玄儿是在9月中旬以后从十角塔出来,住进北馆二楼房间的。
至今才过了一周左右的时间。
从记事起,他就独自待在塔上那间昏暗的房间里。此后的好几年,原则上他都不许外出,起居、吃饭、排泄、玩耍、学习、运动……一切都被迫在囚室中进行。所以,对于玄儿来说,那间屋子和从诸居静偶尔打开的窗户中看到的景色就是自己的整个“世界”。
突然有一天,他被莫名其妙地带出房间,某种意义上稳定的“幽禁生活”就此打上终止符。于是,玄儿不仅没有获得空间上自由的解放感,反而感到巨大的困惑、不安和恐惧。
完全不同以往的“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宽敞的房间,宽敞的庭院,许多人;有各种家具、工具和玩具;有书、画和雕像;有天空、大地和花草树木;还有那么多从人们口中传出的声音和语言。玄儿未知的事、物和概念正如洪水般泛滥开来。
突然扩大几十倍、几百倍,甚至几千倍的“世界”。过于悬殊的落差,不能不让玄儿感到困惑、不安,甚至恐惧。否则就只能尽量把心封闭起来,避免和“世界”接触。
对于过于广阔的“世界”,玄儿不知道到底该把目光投向何处,去哪里,感受什么,思考什么,怎样思考。如果勉强面对一切,就会立刻感到头晕目眩。
此时他想起诸居静曾经拿到十角塔的那个玩具。那是所谓拼图的非常初级的玩具,将剪开的厚纸片在画框中拼成画。对于玄儿来说“外面的世界”就像未完的拼图,到处缺失着构成“世界”的碎片。
无论是所见、所闻、所触及的,还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口中的话语,表现出的感情……一切仿佛都少了什么,缺失了什么,欠缺了什么。但并非这个“世界”本身缺少,而是置身于“世界”中的自己身上少了些东西。幼小的玄儿开始模糊地感觉到这样。
自己从十角塔的囚室里解放出来,至今已过了约一星期,但一有什么,还是会不自觉地去诸居静身边。和她在一起,看到她的脸,和她说话……这样多少可以解除自己的困惑和恐惧。正因为如此,所以今天晚上又这样……
听到敲门声,诸居静(……诸居静!这个40岁上下的女人就是诸居静!)把门打开一道细缝,站在屋子里,问起来。
“您吃了吗?今晚宴会上的菜肴。”她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都要生硬。
玄儿闭着嘴,点点头,在昏沉的脑子里回想了一下大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宴会上出现的一连串事情。
“您吃了,对吗?玄儿少爷。”
“嗯。”
“请您说‘是’。”
“啊……是。”
从未喝过的红色水——好像叫”葡萄酒”、红黑色粘稠的汤以及面包和其上涂得像黄油的东西。除了面包,其他都非常咸,味道怪异,只能小口小口地吃。其他人——“父亲”、“外公”、“曾外公”还有两个“姨妈”——都默默地吃完。他奇怪——他们怎么能若无其事地吃完如此怪味的东西呢?他听说今晚的宴会上有某种特别的食物,但如果是这些,他觉得还是在十角塔时,诸居静每天拿来的饭菜更可口。
叫葡萄酒的红水,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为什么,稍微喝一点脸上就发烧,心跳得厉害。桌上和墙上燃烧着红蜡烛,充斥整个房间的甜甜的气味让人头晕目眩。
这个被称为宴会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画。画上的绝色佳人以前从未见过。
——这是达丽娅。
声音沙哑地告诉自己的是曾外公——玄遥。
——是玄儿的曾外祖母。
他还是一点都不明白。玄遥眯起凹陷的眼睛直视茫然的玄儿。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啊。
玄遥低声嘀咕道。
——虽然还是孩子,但他的面相越来越像达丽娅了。还有康娜……对吧,柳士郎?所以你也……
柳士郎是“父亲”的名字。听到玄遥别有含义的话,柳士郎表情严肃地抬起头,用冷峻的目光看看玄遥和玄儿,随即点头低声说了声“是的”。
——我不否认,这孩子确实……
对于他们的对话,玄儿还是完全听不懂。
——“血缘是不争的事实”是怎么回事?“面相”是什么意思?
“玄儿少爷。”诸居静的喊声把玄儿唤回现实中,“怎么啦?”
玄儿默默地摇摇头。抬眼看到“诸居妈妈”担心地皱着眉。但是,她只是站在房间里,并不打算把开了一道细缝的门再打开些。
怎么回事?玄儿心中产生一丝疑问。
“妈妈。”玄儿静静地出声喊诸居静。
自己己被告知她并非“真正的妈妈”。自己也这样提醒自己。
“真正的妈妈”叫康娜,九年前生下玄儿后不久就去世了。诸居静是浦登家的“佣人”,因为“佣人”不是“家人”,所以不能成为“真正的妈妈”。
即便如此,玄儿还是叫她“诸居妈妈”或者单纯叫”妈妈”。
在十角塔的时候一直如此,从塔里出来后,她也同意没有他人在场时可以像以前一样。但是——
“不能这样叫。”诸居静缓缓地摇摇头,“以后不能这样叫了。我不是玄儿少爷的妈妈;虽然从小我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但玄儿少爷己经从塔里出来了,而且还参加过今晚的‘达丽娅之宴,从此就不能……”
“为什么?”玄儿忍不住问道。他无法理解她的话。为什么突然她会这样……
“总而言之不行。”诸居静又摇摇头,“柳士郎老爷终于消气了……”刚说到这儿,她慌忙改口,“啊,不!玄儿少爷已经九岁了……是从孩子变成大人的年龄了。而且,你已经离开十角塔成为自由之身,还参加了‘达丽娅之夜’的‘达丽娅之宴’。作为浦登家的继承人,你已经得到正式承认。”
“……”
玄儿依然听不懂她的意思。可以说基本上不知所谓。他越想脑子越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所以,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来我这儿了。请别来这儿太多。我还会继续照顾你的……但请叫我‘诸居’或者‘阿静’。”生硬的表情,生硬的声音。但是总觉得那脸色和声音中有种寂寞。
为什么?为什么?玄儿在心中不断问着。
昨天还不是这样。一到这儿就悄悄让我进去,像在十角塔时那样陪我玩耍,和我说话,教我东西。还让我看了这房间内部壁橱中的暗门。可是为什么……
“好吗,玄儿少爷?”说着,她弯下身子,视线突然落在玄儿的脚上,“啊呀!”她小声叫起来,“又把鞋子——”
玄儿也把视线落在自己的脚上。
“又把鞋子脱掉了啊。”
“啊,嗯……是的。”
脚上只穿着黑袜子。是诸居静根据玄儿脚的尺寸做的“特别的袜子”。鞋子在来之前被脱掉了。
“不能这样啊,玄儿少爷。”
“可是……”
……如果穿着鞋子,走起来不舒服。
“已经不是在塔屋里生活了。不穿上鞋子的话,脚和袜子会弄脏的。知道了吧?”
“是。”
“那么,好了,玄儿少爷,回去吧,回北馆你自己的房间去。”
玄儿不情愿地点点头。这时,站在房间里的诸居静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忠教。(……忠教。那个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这个和玄儿差不多大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看着这边。他比玄儿略矮,皮肤白哲,显得忠厚。虽然玄儿也曾见过,说过几次话,但并不像对诸居静那样无拘无束。
第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好像,对,最初是诸居静带他来十角塔的。塔的最上层被格子门分割成“内”和“外”,在门那边,他躲在诸居静身后,探出头来窥视玄儿,感觉像在看可怕的东西……
——我儿子忠教。
不知为何,玄儿依然清晰记得诸居静当时的声音和表情。比平时生硬……啊,对了。就是和现在一样……
——来,忠教。向玄儿少爷问好。
诸居静告诉玄儿之所以他从记事开始——实际上是在这以前——一直被关在十角塔。是因为他“还是孩子”。“从孩子直到变成大人为止”,必须这样,这是浦登家的“规矩”。
为什么比自己晚一年出生的忠教可以在“外面”呢?
对于玄儿自然而然提出的疑问,诸居静的回答是“因为他是佣人的孩子”。“浦登家的孩子”和“佣人的孩子”之间“身份”不同,“规矩”也不同。所以……好像是这么解释的。
——你好,玄儿少爷。
忠教学着母亲在玄儿后加上“少爷”。然后战战兢兢地从诸居静身后出来,走到格子门前。
——真可怜……玄儿少爷。
——别胡说,忠教!
他记得诸居静慌忙训斥道。
——不能说失礼的话。
——但是……
——对不起,玄儿少爷。这孩子很想来见你,所以……说着,诸居静抓住自己孩子的手臂。
——他不明白。
——好了,忠教。要走了。
——我马上就来,玄儿少爷。
自那以后,玄儿开始有点羡慕忠教。并不是因为他能到房间外面去,而是由于“诸居妈妈”是忠教真正的妈妈。
“好了,玄儿少爷。”诸居静催促道。其身后的忠教已经不见踪影。玄儿垂着肩膀,从门前走开。
“愿达丽娅祝福你。”身后传来了诸居静的声音,声音中好像包含着某种寂寞。刚才,在宴会上,众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玄儿当时想——“祝福”到底是什么意思?
2
玄儿有气无力地从铺着瓦的走廊往回走。在宅邸门口的小厅,回头看了一眼,诸居静房间的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
玄儿叹口气,离开了南馆。他来到通向东馆的走廊,夜晚越来越浓厚的黑暗包围着他。不知何时,外面下起雨。虽然还是小雨,但风大得宛如暴风雨的前奏。大风从侧面刮入只有顶棚的走廊,吹乱了玄儿的头发。
玄儿在昏暗的游廊里走着,并没有用手按住几乎竖立的头发。
走着走着,他又在昏昏沉沉的头脑中回想起今晚的宴会以及那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想起当时在场的每一张脸。
……玄儿被迫穿上崭新的黑西服,坐在长桌的一端。
对面坐着一个死死盯着我的男人。满脸皱纹,头发雪白,眼睛深深凹陷,发出其他人没有的邪恶光芒——那是“曾外祖父”浦登玄遥(……玄遥。今年已经92岁,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据说“孩子”年纪大了就成为“大人”,年纪再大就成为“老人”。这也是诸居静在十角塔中教诲的。
——变成“老人”后,年纪再大的话会变成什么?
我记得自己问过这个问题。
——然后,嗯,一般是死去。死了,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诸居静好像是这么回答的。尽管玄儿并未完全理解“死”的含义,但还是接着问。
——那么,我“真正的妈妈”是老了,还是死了?
——不,康娜夫人不是的……
诸居静说是“事故”。她说即便没有变成“老人”,也可能因为“事故”、“疾病”而死亡。她丈夫以前也是在变成“老人”之前因“疾病’死的。
玄儿的“曾外祖父”,已经是“老人”的玄遥在参加宴会的人中看起来也是特别奇怪、不舒服、让人害怕。但玄儿不讨厌年老的曾外祖父。
在十角塔时,仅次于乳母诸居静经常来看他的,不是别人,正是玄遥。
基本上是独自爬上塔,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来到格子门前看着。偶尔也会进来一次,用沙哑的声音和玄儿说话。
——玄儿。这是我起的名字啊。
他何时这样说的?
——玄儿……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虽然我觉得无可奈何,但是……
“可怜”是怎么回事?当时他并不懂。后来问过诸居静,但她好像有点为难。
——真是个难懂的词语啊。
说着,她将目光从玄儿的脸土移开。
——我解释不好。反正,你终究会明白。我觉得你现在还不用太在意。
……在玄儿眼里,宴会厅桌子的右侧坐着“父亲”浦登柳士郎和“外公”浦登卓藏。
卓藏(……浦登卓藏。今年58岁,玄儿的外公。他今晚会……)虽然没到玄遥的程度,但也不是“大人”,而是“老人”了——玄儿是这么看的。他脸上也有很多皱纹,头上没有一根头发,时不时地用舌尖舔一下歪着的厚嘴唇。脸色感觉像是青黑色,突出的眼睛不停地窥探着周围——特别是玄遥的样子。
和玄遥不同,卓藏从未来过十角塔。玄儿是搬到北馆之后才第一次见到只闻其名的“外公”。当时,卓藏好像也只是一直留意身边玄遥的样子,没对玄儿说一句话……
柳士郎(……柳士郎。今年还只有40岁的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至今还没有再婚)坐在卓藏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表情始终如一。
他不同于玄遥和卓藏,长发乌黑,也没有显著的皱纹,背挺得笔直,脸上也没有异样而令人恐惧之处。一看就知道他还不是“老人”而是“大人”,但是……
说实话,在所有人中,玄儿最怕“父亲”柳士郎。
他看自己时的目光让玄儿害怕。
虽然直勾勾地看着你,但目光非常冷漠,仿佛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那冰冷的目光让你无法窥知他的想法和感受。如果被他一直这么冷漠地看着,就忍不住想逃走……
他低沉的声音也让玄儿害怕。
这是玄儿见过的人中声音最低沉的,简直是一听就让人瑟瑟发抖。不过,在玄儿的记忆中,他还从未直接对玄儿说过话。
虽然是自己“真正的父亲”,但到十角塔的次数屈指可数。独自来的时候,一语不发,也不进来,只在格子门外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有几次是和诸居静一起来的,但也只对诸居静说几句,从未对自己说过话。玄儿从塔里出来之后也一样。他不但绝不和玄儿说话,而且要是有其他人在场,即便在说关于玄儿的话题,他也只和那个人说话。
为什么会这样?玄儿觉得难过……
为什么“父亲”不和我说话?好像根本就“无视”我的存在。
他觉得忠教的“真正的爸爸”虽然巳经病死,但“真正的妈妈”是诸居静,她并没有死——还活着,所以他真幸福。他也希望自己“真正的妈妈”还活着,而不是“爸爸”。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终于消了……
刚才诸居静欲言又止的话语让玄儿很在意。
“柳士郎老爷的怒气”是怎么回事?“爸爸”至今一直在“生气”吗?对了,那么,对谁生气呢?
玄儿觉得肯定是对自己。虽然不知缘由,但“爸爸”是对我非常‘生气”。他一直在生我的气。虽然诸居妈妈说他的“怒气终于消了”,但说不定他现在还在生气呢。而且会一直那样……
……玄儿看见桌子的左侧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浦登美惟,另一个是浦登望和——两个“姨妈”。男的都和自己一样穿着黑西装,但她们两个穿的是鲜红的衣服。
听说美惟是“姐姐”(……美帷。今年23岁。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望和是“妹妹”(……望和。这一年还只有20岁的浦登望和)。她们都比诸居妈妈雍容华贵,长发披肩。她们关系好像不错,好几次看到两人说着什么。那时,即便玄遥或卓藏和她们说话,也好像没听见,只顾自己说。
玄儿记得无论美惟还是望和,在他出十角塔之前从未见过。他开始在北馆生活后也几乎没有和她们面对面说过话。她们不像诸居妈妈那样会主动和他玩,教他东西。所以玄儿至今还分不清哪个是美惟,哪个是望和。
据说“真正的妈妈”康娜是她们的“姐姐”,那她也像美惟和望和那样雍容华贵吗?也是这样的长发吗?还是……玄儿连一张死去母亲的照片都没见过。
……或许他们讨厌我吧。
他有时候这么想。
可能“外公”、“爸爸”还有“姨妈”都不喜欢我吧。可能都讨厌我吧。但是,为什么会这样……
经过东馆,回北馆的路上,玄儿遇到了几个人。他们和诸居妈妈一样都是受雇于此的佣人,不过玄儿还记不住他们的长相和名字。
“晚安,玄儿少爷。”
一看到玄儿,佣人们都站住,退到走廊边,深深地垂下头,而且——
“晚安,玄儿少爷。”他们用同样的口吻,说着完全相同的话。
说起来——玄儿想到——除了诸居静,他记得长相和名字的佣人只有一个。叫鬼丸(……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了)的那个老人。
他裹着斗篷一样肥大的黑衣,头上戴着兜头帽。从十角塔出来后虽仅遇到过两三次,但每次都是相同的打扮。他奇怪的姓名和有特点的着装令人难忘。
在今晚的宴会上,也有鬼丸的身影。
依旧是黑色肥大的衣服和兜头帽的打扮,不停给大家倒葡萄酒,给盘子里加汤。他不坐,也不吃不喝,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地站着,仿佛融入到角落的昏暗中……他算是什么呢?
或许在这里的众多佣人中,他也算是承担特别工作的人吧。玄儿这样理解。
晚上11点半左右,玄儿回到北馆。
他摇摇晃晃地走在东西走向的主走廊时,听到从一个房间中传来乐器声。那儿是被称为音乐室的大房间,里面放着好几种乐器。诸居静也带玄儿进去过一次。还让他碰了一下琴键。
以前就知道“乐器”这个词,但至今为止,只看过诸居静曾经带来吹给他听的笛子。诸居静告诉他——除此以外,还有“管风琴”、“吉他”、“小提琴”、“喇叭”等各种名称、各种形状的乐器。
现在从音乐室传来的是钢琴声;演奏的(甜美轻柔,因此略显忧郁寂窦的三拍……)是玄儿从未听过的旋律。(啊,这是《红色华尔兹》。那座西洋挂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玄儿发现门开了一道缝,便走上前去。屏住呼吸,悄悄从缝隙中向里面看去,恰在此时曲子终了,乐器声停了下来。
——室内是两个“姨妈”。
坐在钢琴前的一定美惟,因为诸居妈妈说过“美惟小姐乐器非常好……”望和坐在房间中央的摇椅上,看着美惟合上钢琴。
“父亲好像已经休息了。”望和坐在椅子上说道。她们说的“父亲”就是玄儿的外公浦登卓藏,“因为喝得大醉了。不然,应该会来听姐姐演奏的。”
“柳士郎姐夫呢?”美惟站起来说道。
“嗯。”望和歪着脑袋说起来,“姐夫不知是哪阵风吹的,为什么现在突然把那孩子……”
……那孩子?
“最终应该是姐夫的决定吧!让那孩子从塔里出来,还让他参加今晚的‘达丽娅之宴”。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那不是在说我吗——玄儿身体都僵硬了。
“今晚外公不是说了吗?他越来越像达丽娅外婆,还有去世的康娜姐姐……”
“因为那孩子长得像姐姐?是真的吗?”
“是。”
“我不知道姐夫的想法,但那个孩子实际上……”
“别说这个!”美惟用力播摇头,“不要再说这个。”
“这一个孩子还是让我觉得不舒服。”
“不管说什么,他都不笑,眼神总是呆呆的,不知道在看哪儿……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因为九年来他一直都被关在那种地方啊。”
“这我知道。那孩子本身没有罪过。要说可怜也真可怜,不过考虑到姐夫的感受的话……”
“是啊!”
“我们这九年来也一直当玄儿这孩子不存在。”
“诸居静不是一直为我们照顾他吗?”
“硬让她去承担这个责任,我觉得有点那个,不知姐夫是怎么想的。”
“哎呀姐姐,你不是在嫉妒吧?”
“怎么会……你别乱说。”
……什么意思?
玄儿屏息离开门前,脑子里满是疑问,感到强烈的困惑。
——他不是痛恨那孩子吗?
他想“恨”大概是比“生气”更强烈的词汇吧。“父亲”那么恨自己吗?但是……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九年来一直被关在那种地方。
——要说可怜也真是可怜,不过……
“可怜”这个词,在第一次见到忠教时,他也说过。“被关在那种地方”是“可怜”,难道美惟和望和也这么想?
但是——
“从孩子直至成为大人”要一直独自待在塔内——这不是这个家的规矩”吗?浦登家的孩子,美惟也好望和也好,不都要在那个房间生活到某个时期吗?难道不是吗?那就是说诸居妈妈以前所说的不是“真的”了……
玄儿又摇摇晃晃地走在昏暗的长走廊上,心里十分困惑。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讨厌我?
为什么要痛恨我?
为什么我要“被关在那种地方”?
为什么我……
真想马上跑回南馆,当面问问诸居妈妈,希望能得知“真相”。
但是……
他觉得她肯定不会说,肯定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而且,一定会摇着头说:“我什么都不能说。”
……是的,一定这样。
玄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曾外公”的话,或许……
如果我勇敢地问他,或许他会告诉我不知道的所有“真相”。
3
“视点”暂时离开玄儿,飞到同一夜的另一个地方。
……晚上11点30分。黑暗馆西馆一楼(这里……)的第二书房。(……是那个房间!)
“视点”作为现实中不存在的第三者浮在空中,注视着当时的情景。
几个烛台上点着蜡烛。昏暗烛光中,室内有两个人。
一个是黑暗馆第一代馆主玄遥(……浦登玄遥)。他坐房间中央附近的安乐椅上,悠然自得叼着烟斗。
另一个人(啊。这个人……)好像刚进入房间,他盯着玄遥,从门附近沿着南墙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右手放在心口,左手放到身后。
“什么事?”玄遥用沙哑的声音问道,“你说有事相求?”
“您能站起来吗?”另外的那个人说道,“能请您到这儿来吗?”
他背后的墙上有一个巨大的画框(就是那个画框)。里面没有画,只是黑色边框在黑墙上围成四方形。
玄遥诧异地皱皱眉,但还是叼着烟斗从椅子上站起来。对于92岁的高龄者,他显得很矍砾。虽然满脸皱纹、头发雪白、胡子以及肉体的各个部分己明显老化,但腰杆笔直,步伐也不蹒跚。那个人从画框前,退到一边,吹灭了正面左侧附近的烛台上的蜡烛。
“这玩意为什么会在这儿?”那个人说道,“这个空无一物的画框。”
“嗯,”玄遥又皱了皱眉,“怎么又突然……”他想厉声反问,但显得有些狼狈。
“我知道的。”
那个人点点头,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而且,将右手从心口拿开,伸向墙上刚才被他吹灭的烛台。
“视点”看到,那人是为了不让玄遥看见其左手中握着的东西——长一米左右的坚硬的黑色铁棒(……是烧火棍吗?)。左手可能因为紧张和兴奋,全是汗。
4
……晚上11点45分。
玄儿没有回北馆二楼的房间,而是去了西馆,想去见曾外祖父玄遥,并让他告知“真相”。
经过昏暗的游廊,进入西馆大厅,玄儿猛地站住,宴会时,自己是从这里上二楼的,但是——
玄遥现在在哪儿?玄遥的房间在哪儿?
他知道玄遥住在西馆,就像他知道诸居妈妈住在南馆一样。但他不知道这栋建筑的什么地方有什么样的房间,也不知道现在玄遥在哪个房间。
接下来怎么办?要逐个查找所有房间吗?
——正心烦时,从大厅的楼梯上无声无息地下来一个人影。
“怎么啦?”肥大的黑色衣服包裹着全身,那是老佣人鬼丸。头上仍然带着兜头帽,脸被挡住,看不清,“怎么啦,玄儿少爷?”鬼丸又问了一遍。颤巍巍、沙哑的、让人有点不舒服的声音。
“啊,那个……”玄儿语无伦次,“曾外公的,那个……”
“玄遥老爷的?什么东西?”
“曾外公……在哪儿?”
“你是问玄遥老爷在哪儿吗?”
“嗯……啊,是的。”
“你是在问我吗?”
“啊……是的。”
“我必须回答吗?”
虽然被连续不断的问题压得有点喘不过气,但玄儿还是再次点头说“是”。
“玄遥老爷的卧室和书房在一楼。”鬼丸的语调一成不变,仿佛他的心都同样被黑衣包住,感情不外露,“要是还没睡,应该在书房。这个时间,应该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