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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写经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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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3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浅见光彦接到《旅行和历史》杂志的藤田总编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藤田对浅见说:“听说奈良的日吉馆就要不复存在了,你能否去做个采访?”星期一一大早便慌慌张张地打来电话,一定是发生了龃龉的事情,比如说约稿没有按时被交送之类的事情。www.xiashucom.com浅见半带戒心的应对道:

“日吉馆是什么呀?”

“唉?浅见你真的不知道吗,那个有名的日吉馆?”

藤田有些鄙视地笑了一阵儿。

浅见忍受着藤田的嘲笑,又询问了一次:“那是什么呀?”

“真让人吃惊啊,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好歹也算是个耍笔杆子的人,我希望你知道一下日吉馆。”

“你就别再说教了,请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也并非是那种有时间听你教诲的闲人。”

“哎……你说你不是闲人,这么说你在勤奋工作啰!”

“那还用说嘛。目前我正忙着采访女儿节陈列的偶人有关的神秘之事,今天又要大忙特忙了。”

浅见说得有点煞有介事,不过“大忙特忙”既不是谎话也并不夸张。

那时的浅见被卷入了一桩有女儿节偶人纠缠其中的奇怪事件里,每天的确是东奔西走忙个不停。

“是女儿节偶人呀!的确,时下正是知天下的女儿节啊!”

藤田一边开着无聊的玩笑,一边讲浅见不同寻常的积极态度尖刻讽刺成“知天下”。

“那么,为此你净闲逛了些什么地方呢?”

“对于闲逛这样的字眼我颇感刺耳。”

浅见相当不满地说道,接着又说:“主要对象是门迹尼庵。”

“嗯?门迹……什么?”

“是门迹尼庵,就是由不再拥有尊贵地位的皇族或贵族小姐来作主持的尼姑庵。”

“唔,这样的庵就叫做门迹尼庵啊。”

“如果好歹也算得上是个历史杂志总编的话,我希望你对此能有所了解。”

“行了,行了。话说回来,你走访那种地方,与女儿节有何关系呢?”

“从不谙人世天真无邪的年轻贵族小姐来看,当尼姑几乎都是出于无奈。据说为了派遣寂寞便随身携带女儿节偶人一同前往。因为在女儿节偶人中有秘藏的珍宝,所以我去探访一下看能否有所收获。”

“唔……等等。这么说,你不是要去拜访寺院的主持吗?”

“是的,也就是要去拜访寺院。”

“太好了!”

电话那头,大概藤田在下意识拍手之际丢落了话筒吧!浅见耳边响起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尖锐刺耳的噪音。

不管何事让藤田如此欣喜,浅见都觉得有些不安。因为照以往的经验,许多情况下藤田的“太好了”对浅见来说则是“太糟糕了”。

“浅见,这对你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藤田用柔媚肉麻的语调说道。这是越来越需要警惕的征兆。

“合适什么啊?”

“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贵族小姐当了尼姑嘛,那么门迹尼庵大概是在京都或者奈良一带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

“一概也好,什么也好,总之在你工作之余就行了,顺便去日吉馆采访一下吧!”

“顺便?……”

“对,不管哪条路,你不是都要到奈良去吗?那样的话,不就是顺便吗?就以《啊——日吉馆要往何处去》为题简简单单写一篇三十页左右的文章吧!虽然差旅费自己出,不过稿费照老规矩支付。”

藤田以一副仿佛为对方作了天大的好事而要别人领情似的施恩者的腔调说道。随后又讲了一句“那么就拜托了”,便挂断了电话。

“如果好歹也算是个笔杆子的话——”被别人这么一说,浅见也不能不去调查“日吉馆”了。结果浅见终于明白了——日吉馆原来是家旅馆。而且大概即使评其为奈良市内最寒酸的旅馆也不为过。

地点位于东大寺的门前。处于奈良国立博物馆的前面,换句话讲是头等地段。日吉馆为一幢木制结构的二层建筑,陈旧得让人怀疑也许比奈良的国宝级寺院还要古老,当然其内的设备也是快要进博物馆的老古董了。

但是,夸张点说日吉馆名闻遐迩足可以与奈良饭店相匹敌,据说对于喜欢奈良的人们来说,它甚至是一种圣地。

昭和四十七年(1972年)的nhk(注:日本放送协会)星期一剧场中播出的电视剧《奈良轶事》就是以日吉馆及其古怪得出名的老板娘为原形拍摄的,电视剧播出后以安逸族为主掀起了一股到破旧旅馆观光的热潮。

《奈良轶事》毕竟属于影视创作,所以自然与日吉馆的本来面目相去甚远。《奈良轶事》播出后来的客人都是向往其银幕上的形象慕名而至的。日吉馆原来的价值只要了解一下曾经留宿于此或几乎和租住公寓一样长期滞留于此的客人们便会明白了。

会津八一、久松潜一、野间仁根、铃木信太郎、杉本健吉、广津和郎、上野直昭、土门拳、青野季吉、龟井胜一郎、志贺直哉、竹田道太郎、小林刚、和田信贤、服部正、堀辰雄、石井鹤三、鹰司平通、谷川彻三、松田权六、高田保、和辻哲郎、小林秀雄、阿部知二、三好达治、西东三鬼、东野英治郎、芥川比吕志、水原秋樱子——留在住宿登记薄上的名人不胜枚举。著名新闻解说员料治直矢幼时,也曾和身为新闻记者的父亲熊太一起留宿于日吉馆。

这些在战前、战中、战后支撑日本文化和学问的人们,前来奈良探寻日本传统文化和艺术的根源时,日吉馆就成为其前线基地,而且还起着后勤基地的作用。

深受他们熏陶的许多学生也都聚首日吉馆立志苦读。

料治熊太曾在《奈良之宿——日吉馆》(讲谈出版社)一书中这样写道:“大婶称呼来到奈良、寄宿于日吉馆的学生和青年们为‘公子’。”而漫画家冈部冬彦是这样介绍自己赴奈良学习并留宿于日吉馆时的惊奇的:“二楼房间里由六张草席铺成的地面呈现微脏的茶色,平纹细棉布制成的窗帘沾着污渍。清晨醒来令人吃惊的是从立柱和墙壁之间竟能看到天空。而且前来叫人起床的大婶催促道:‘怎么回事,又不是来奈良游玩!赶快起来去做事学习!’就是这样的情形。”

藤田总编说那个日吉馆要“消失”了。虽然对浅见这样的门外汉来说是无关痛痒的事情,可对于那些热爱奈良的人们来说,这件事定会令其难抑心中哀悼惋惜之情。说得夸张些这也许是象征一个时代结束的事件。

“那就去看看吧。”浅见想。反正原本就打算去京都、奈良走走,而且也已作好为此花几天时间和所需费用的思想准备了。姑且不谈三十页的稿件能赚多少稿费,不过贴补旅费的不足大概不成问题吧!

更何况,浅见预感到此次探访日吉馆看样子会成为和某件无法预料的事件相会的序曲。浅见具有这么一种,夸张点讲,如同特异功能者那样的预知能力。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直觉结果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得到证明,这样的经历对浅见来说,可以说有无数次了。

浅见将探访日吉馆的日程添加到了已经计划好的前往京都、奈良方向的旅行目的中,并决定于3月中旬从东京出发。

2

阿部美果到达京都的那天,天空阴沉且寒冷刺骨。

“可别发生什么不详之事啊。”美果想。

奈良总是和颜悦色地迎接来客,可不知为什么京都却时常以一副阴沉的脸色面对来客。也许是因为意识到京都人不喜欢于人亲近的性格,所以才有这样的感觉吧!可是,美果却预感到一种有如从脚底蔓爬上来的寒意一般莫名的不安。

大觉寺门前出现了几个着土黄色制服的作业人员和吊车,他们正在进行伐木作业。链锯刺耳的金属声搅乱了附近的静谧。

工人们先将旁枝清理掉,接着用巨大的吊车吊着几乎光秃秃的树干,然后将正侧面上将树干从根部锯掉三十厘米左右。

散落在地上的树叶全部残败凄凉地枯萎成茶色。

从观光巴士涌下的游客,跟在举着旗子的导游后面结队从作业现场旁边经过。

阿部美果像是被这经过的人流撇下似地站立着,成为观看作业的十多个人中的一员。

“直到去年还亭亭耸立,树叶青翠繁茂几乎要遮住整个天空似的,如今却……”美果想。

“全部是让象鼻虫糟蹋成这个样子的。”

身着蓝布工作服的寺院管理人员,一边注视着工人们作业一边不知向谁懊丧地说道。

“如果计算年轮的话,这些树大概长了二百多年了。就是它们目睹了鸟雨伏见之战啊。”

虽然当场伐倒的松树只有三棵,可据说可能其他松树也已经被象鼻虫所侵蚀。也许几年后寺内的松树一棵也剩不下了。

“诸行无常啊!”

这位管理人员叹了口气,同时没头没脑地丢出这么一句话来。美果钻进山门的时候背后传来这样的话语。

“京都在不断发生着变化。”美果觉得有些落寞。京都车站周围的光景的确在发生着变化。不知是高级公寓还是商务办公楼,总之开始出现了高层建筑物。连孤零零地耸立在一排排低矮房屋之上的东寺的五层塔也许过不了多久也会隐没在高层建筑物的阴影中去了吧!

在入口处负责接待的寺院里的出纳员依然记得美果,“哎呀,您又来了。”他笑着说道。想像看,这种情形已经连续五年了。

这么说,去年的法隆寺夏季大学讲座也连续举办了五年,美果还获得了奖状。上面写着“本夏季大学举办以来连续五次蒙您惠临参加,为此深表感谢。您的慈善之志并增呈纪念品。”

“如今的年轻女性哪有逛寺院的呀!”许多朋友都笑美果,并且还说,“到夏威夷游泳、到加拿大滑雪、逛巴黎的街道、到加勒比度假什么的,做些诸如此类的休闲难道不好吗?”

美果也那么想。想归想,不过也只是邮购一些旅行指南的小册子来看而已。后来发觉自己还是要么乘新干线在京都站下了车,要么已走在奈良的西大路上了。

走路一般也是一个人独行。偶尔也有女孩子肯与自己相伴而行,不过十次当中只有那么一两次而已。

作为美果自身而言,她一直认为独行没什么不好。最重要的是要有心情。一个人信步而行,留宿于便宜的商务酒店或商人旅馆,之后随心所欲地游历京都、奈良的寺院——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

今年的正月,美果也是在奈良度过的。正当人们把腿伸进被炉取暖通过电视收看“红白歌会”的时候,美果则在东大寺的钟楼上排队撞钟,之后围坐在篝火旁静候新年的到来。在新年到来的那一刻又冲进大佛殿拜佛祖,一面前往春日大社做新年的初次参拜。

做完初次参拜后,暂时返还到住处,吃完年糕汤便一觉睡到中午,醒来之后又去橿原神宫做初次参拜。接下来又到安倍的文疏院接受令头脑变得聪慧的驱邪秽的仪式,仪式一完转身便随众人来到奈良或京都的大街上尽情地喝个痛快,人们把这称之为新年首次饮酒——以上便是美果从学生时代开始持续了数年的节日里的惯例活动。

美果喜欢奈良、京都,喜欢寺庙,喜欢佛像,可并没打算要专门从事这一行,在这之前也从未想过要走到这样的境地。

大学毕业,供职于知名出版社,隶属比较热销的文艺杂志的编辑部——美果原来一直将此作为理想的人生历程上,自己作为社会人扬起风帆的起点。与男人们肩并肩的同台竞技虽然辛苦,可那样才有做的价值,倒不如说对能在男人的行列阔步向前的工作场所抱有自豪感。就这样过了三年,在即将迎来第四个年头的春天时,突然传言说要进行人员调整。

不知为什么美果从早晨开始便一直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总是绷着一副脸、好像清晨醒来时便没什么好心情的中宫总编,今天意外地显出愉悦的神色。

尽管美果上班迟了一些,可中宫非但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发雷霆,反而还离开座位凑了过来。

“怎么了?昨晚喝多了吗?”

他做了个仰脖干杯的姿势,接着一脸逗人开心的笑容说道。

“没有,昨晚去取u先生的稿件所以没怎么喝。”

美果心存戒心地回答。如果中宫突然表现得如此殷勤的话,那意味着他一定怀有某种企图。

“是吗,那么今晚还喝吗?”

“好啊,请您一定来。”

“好、好……最好还是跟你讲一下,也好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我们去接待室吧!”

中宫说着便起身走了出去。

虽然是接待室,却似乎一直被当成职员的吸烟室来使用,香烟的烟油把天花板和墙壁熏成了黄色。美果讨厌这种烟臭味,随即皱了皱眉头。

中宫似乎没注意到美果的表情,点了支烟吸了起来。在吸完第一根烟之后脸上的笑容便消失了,紧接着说道:“在春季的公司人员大调整中,你要离开这里了。”

“噢,是吗?”

“终于来了。”美果一边想一边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怎么,你并未感到吃惊嘛!”美果的反应出乎中宫的意料,因而他显出有点失望的样子。

“因为事情来得有些突然。”

“你说突然啊,的确是突然。但是,一般来讲这种事情肯定会来得突然嘛。”

中宫“嗯”了一声,独自点点头。

“那么要把我调到哪儿去呢?”

“这次,我社要拿自己的命运来个孤注一掷,决定全力出版日本美术全集一书。所以决定调你去从事该项工作。”

“是……美术?让我去?为什么?我对美术什么的可是一窍不通啊。”

“哪有这样的事!美果喜欢逛神社和寺院不早就出了名吗?”

“逛是喜欢逛……”

“只要是寺院自然里面少不了佛像。而日本美术的神髓就在那里。”

“啊……”

“说的倒也蛮在理的。”美果想。

“是这样吗?”

“看样子你很不情愿嘛。”

“嗯,因为我游历寺院并非出于那种目的。”

“照你这么说,美术全集是出于邪恶的意图啰。”

“是的,是邪恶的目的。因为我的动机是纯洁的。”

“咦,我还不知道喜欢酗酒的美果竟有如此虔诚的信仰。”

“谁喜欢酗酒了……请不要那样讲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传出去名声不好。而且这与信仰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我纯粹只是对古建筑和佛像怀有热情罢了。”

“那不是正合适你吗?对事物不怀功利之心、做事专注正是当今年轻女性所缺少的。你要是去那里工作一定会干得很出色。特别编纂室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啊。”

“即使表扬,我也是难以胜任的。”

美果苦笑着摇了摇头,但内心却动了——“去那边工作也行”这样的念头。并非是被中宫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在日本美术全集的编纂的确是值得去做的一项工作。

但美果说道:“能否让我先考虑考虑。”

“完全可以,不过记住你没有变更的余地。”

“那么,我要是拒绝的话就意味着要辞职吗?”

“你不会拒绝的。”

中宫意味深长地抿嘴笑了笑,便把头扭向了一边。

虽然感到懊丧,美果不能不承认对方已经摸透了自己的秉性。考虑了一个晚上,结果只有接受人事调动。但美果决定申请特别休假三天。

“我想去寺院转转,冷静一下头脑。”

“好吧,那么我就权当放你去出差,三天时间的采访旅行。地点嘛,可以是京都、奈良。你给我交个概算发票。虽然做不了阔绰的旅行,不过找个好一点的酒店住吧。”

“谢谢。”

美果不由得行了个礼。真是可恶!但中宫的确在手腕和策略上比自己高明得多。以自己充其量不过三年的职历,无论怎样勉为其难也无法同这样的对手较量。

父亲非常赞同调动工作。

“我一直认为如果呆在文艺杂志这样一个无赖充斥的世界里,就没人愿意娶你。要是美术全集的话就好多了,与之共事的人和作家之流不同,都是些有品位的学者,最重要的是都有理智。”

中宫或文艺杂志的作者要是听了这话非得气得直骂街不可。

作为美果还是心存留恋的。虽然与作家那帮人打交道很劳神,但那样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还能感受到快乐的一面。提到美术全集的编纂,正如父亲所说,作者全部是学者,写的东西当然净是学术性内容。一字一句都不能马虎不能敷衍了事,所以如果发生了误排之类的事,难免要被解雇。

何况,比之更劳神的是与采访地的交涉。

在特别编纂室,虽说是编辑,但是毋宁说作为协调人的角色更重要。并且由此要把大部分的精力投入到与学者或采访地的交涉中去。美果游历神社寺院的成绩如此得到认可和评价,看样子多半要负责以镰仓时代为中心的佛像和寺院建筑这部分工作了。

提到平安镰仓时期创建的寺院,其礼法排场和惯例成规确实有积淀了一千年的深厚底蕴。而且美果要面对的净是些国宝级及重要文化遗产级的美术品。其中也有不少属于珍藏品。甚至拍照摄影时灯光的每一次打法都要给予充分的考虑。即使上面的灰尘也不准随便掸拂。万一发生金箔被剥落之类的事,到时候岂止是美果个人的去留问题,甚至还会发展成出版社的责任问题。

真是件劳心费力的工作。即使如此,美果也要遵从出版社的方针,这是因为她太喜爱佛像和寺院了。

虽然没有讲给中宫听,但美果的内心甚至有种仿佛要回到自己出生地去的激动与兴奋。

穿过回廊来到抄写佛经的大厅,但见二十名左右的客人正在面向书桌勤奋地抄写经文。

该厅堂是大觉寺专为来抄写经文的人开放的。自何时起便有了这样的传统,连美果也不知道。实际上它的开端可上溯至嵯峨天皇弘仁九年。据传当时国内疫病流行,为救万民于疾苦,天皇亲自尽一子三礼之诚意(注:指佛教徒抄写经卷时每写一字向佛像礼拜三次以示虔诚。),用金粉在蓝纸上誉清了一卷心经。

该堂的正面供奉着阿弥陀如来像,在大约有百张草席面积大小的大厅里排满了文案,无论何时来参观,都能看到几十人在抄写经文的身影。

在此负责的僧人从前年开始便一直未变。称其六十岁上下还为时尚早,不过脑壳光秃溜儿圆。他总是面带微笑且时常爱开个玩笑,以不带说教的幽默口吻把佛法讲得明白易懂,而且顺便还不忘把寺院好好地宣传一番——“这个大觉寺一直被用作电视剧中大冈(注:江户时代著名的法官。)在越前(注:在今日本福井县。)的奉行(注:江户时代幕府中央或地方领导的职称由武士担任。)衙门的外景地”等诸如此类的话。

美果领取了抄经用纸,面向着文案。抄经就是在印刷着字迹很浅的般若心经的日本纸上用毛笔描摹而已。若全身心投入地临摹般若心经全文的话大约要花四十分钟左右。

“没有时间的施主不必全部抄完。”

僧人坦率地讲道。姑且不论像美果这种完全失去了从前纯真的职业女性,一般来说,年轻人既受不了长时间的端坐,也没有没完没了地书写楷体文字的习惯,所以临摹全文是相当耗体力的。有不少人写到三分之一便中途搁笔急着赶去游览其他景点了。

写完的人或者中途便告结束的人好像提交答案用纸似的,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地址和名字将其放到位于中央的台子上便离开了大厅。台子上已经整整齐齐地、高高地摞有好几个月以来的“答案用纸”,约莫有数千张或许有上万张之厚。

据说这些堆攒的抄经用纸达到一定的厚度便会被收进仓库。而且会被无限期地保存下去。尽管如此,可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过去十年或数百年的抄经用纸真的会被全部保管下来。

即使如此,抄经的游客多得超乎想像也是不争的事实。就在美果抄经期间,推开拉门进来的人也是络绎不绝。

《般若心经》全称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它是《般若经》庞大经典内容的集约和简化,为日本国内与佛教有渊源的大多数宗派所重视,并被奉为日常诵读的经典。

虽说如此,那么“般若”究竟为何呢?当被问及该问题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即使是美果,在进入大学之前,充其量也只是限于一些在教会夜市上出售的《般若之真面目》此类书中所介绍的那些东西而已,她一直认为:“所谓般若大概就是恐怖的妖怪吧!”

据说所谓“般若”,简单说来,就是超越人的智慧和知识,可以称为佛陀的智慧的最高之智。

许多抄写经文的人大概不知道般若心经的始末根由而只是面向文案而已吧!这当中也一定有只将这当成京都之行增长见闻的材料——以此种极端趣味为目的的人。

不过奇怪的是,面向文案的他们的姿势和表情中具有某种虔敬的东西。连染着红发的年轻女性和额头上留着深深发迹的老兄都正襟危坐一笔一画地临摹着。

虽然字写得拙劣不佳,而且像是无视底稿描出了样贴上的字框,但在此度过的这片刻也许会成为把难以形容的信仰之芽播进他们精神中去的契机吧。

在僧人口若悬河的讲演结束之后,就听有个男人说道:“我像向您打听点事。”

“您想问什么呢?”

僧人大概以为他会问一些有关信仰的问题,便以郑重其事的口吻回应道。

“我正在找我的女儿……”

“啊?”

别说僧人,连美果以及所有在场的人全部将视线集中到说话人身上。

这是一位四十几岁或五十多岁的年长的绅士。虽然外面穿着西服,里面一丝不苟地打着领带,却带着一脸的疲倦。

“今年二十五岁的女儿下落不明……不,或许应该说是离家出走,总之近来有一个月没有回家了,而且也联系不上。唉,都老大不小的了,事至如此父母也不应该说这说那了,只是最近在比叡山的山中发生了年轻女性被害的案件,所以有些担心,就这样四处寻找女儿的下落。”

“噢……”

僧人露出为难的神色。

“但是,我想您女儿不会在这里的。您只要看一下就明白。”

“是的,现在是不在。可是我想也许女儿途中来过这里。”

“……”

“我女儿喜欢到寺院来参拜,喜欢看神社寺院和佛像等,所以经常来奈良和京都。当然也到过贵寺一两次,因此我想,说不定这次也来贵寺抄写过经文什么的……”

绅士以恭敬稳重的语调讲着,但这一长串话的结尾处好像本人气力不够似地听上去模模糊糊不甚明了。从其表情上也能感受到他为了女儿已费尽心力。

美果听着听着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了,心想:“一定有这么一位姑娘。”

“要是您同意的话,希望您让我看一看写在抄经用纸上的名字。”

“啊?您是说要看这些抄经用纸?”

僧人吃了一惊,稍稍挺起胸膛望着台子上堆积如山的抄经用纸,说道:“是所有这些抄经用纸吗?”

“是的,一定请您同意。”

绅士一个劲儿地恳求,头几乎都要蹭到草席了。

“但是要查这些抄经用纸,可是要花费很长时间的。”

“没关系,无论花多少天也没关系,我有思想准备。”

“这个……”

僧人低声道,一般情况下会毫无疑问地拒绝这样的请求,可如今事关人命。“这可怎么办?”僧人思忖着,最终还是决定先和上面的人商量之后再作定夺。于是对绅士说了一句“请稍等片刻”,便走了出去。

3

僧人一离开,此前融洽的气氛便不复存在了。就如同是教师离开后的教室、主持人离开后的座谈会,每个人都有种希望避开自己是“当事人”的心情。此刻厅堂内便是这样一种情形。

那位父亲好像也忘了自己就是破坏气氛的肇事者似的,一会儿不慌不忙地环视一下厅堂,一会儿又无所事事地盯着自己放在膝头的手。

“对不起。”

有个男人压低声音朝那位父亲搭讪道。穿着件休闲夹克的身影看上去有些眼熟。原来是那位在与美果相隔两个位子的书桌旁一直专心抄写经文的青年。因为比美果早来,且一直端坐着,所以此刻大概已完成了抄经练习。不知那位青年是何时起身离席的,只见他立在“父亲”的旁边,弯下腰同其搭讪。

“啊!”

那位父亲不知所措地扬起了脸。

“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青年问道。

虽说是青年,可看上去并不年轻。看上去比美果大得多。如果美果是二十岁左右的话,那么大概可以这样认为,他早已是过了全盛期的青年了。但是,美果自己也并非那般年轻。若以不甚年轻的目光审视的话,即使是过了三十岁的男人也可以认为是青年。人就是这样——依照自身的情况既能变得苛刻也能变得宽容。

“十天前吧。”

父亲从困惑中回过神来,悲伤地回答道。

“最后是在什么地方失去联系的?”

“在京都。从京都的宝池王子饭店她还打过电话回来。”

“是宝池王子饭店呀,住的饭店可够高级的。”

京都宝池王子饭店是颇受女性青睐的高级饭店。

“哪里,哪里,听她说平时总是住比这便宜得多的地方,大概那天是个例外吧!”

父亲好像是自己奢侈而被人责难似的,显得有些狼狈地说道。

“你女儿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这个……”

大概父亲不清楚对方底细的缘故吧,一脸茫然地注视着青年的脸。

“啊,对不起,这是我的名片。”

青年递过来一张名片,可这似乎并没能消除父亲的困惑。父亲踌躇了一阵儿,没办法,搪塞似地说道:

“也没说什么……只说她挺好的。”

“那个电话是晚上打来的吗?”

“是的。”

“那你也没有问问她第二天的安排什么的吗?”

“没有问,我女儿一直以来去旅游从不做计划。”

“原来如此……”

青年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

“即使没向自己的父亲说,或许和饭店的人说过,没有向服务台的负责人问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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