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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与情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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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海马回,则是一个情境记忆库,用来进行信息的对比,例如,关着的狼与荒野中的狼,意义不一样。海马回管的是客观事实,杏仁核则负责情绪意义,同时也是掌管恐惧感的中枢。如果只留下海马回而切掉杏仁核,我们在荒野中遇到一只狼不会感到恐惧,只是明白它没有被关着而已。又如果有人用一把枪顶在你脑袋上,你会思考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但就是无法感到恐惧,做不出恐惧的反应和表情,同时也不能辨认别人的恐惧表情,于是枪响了。这是不是很危险?

“杏仁核主管情绪记忆与意义。切除了杏仁核,我们也就没有所谓的情绪了,会对人失去兴趣,甚至会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所谓‘绝情’,也没有恐惧与愤怒,所谓‘绝义’,甚至不会情绪性地流泪。虽然对话能力并不会失去,但生命可以说已经失去意义。

“……杏仁核储存情绪记忆,当新的刺激出现,它就将之比对过去的记忆,新的刺激里只要有一项要素与过去相仿佛便算符合,它就开始按照记忆了的情绪经验启动行为。例如我们讨厌过一个人,以后只要这个人出现,我们不必思考就讨厌他或她,勒杜克斯称此为‘认识前的情绪’。

“……我们的童年时期,是杏仁核开始大量储存情绪记忆的时期,这也就是一个人的童年经验会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原因。一个成人,在事件发生时,最先出现的情绪常常就是他的杏仁核里童年就储存下来的情绪模式。”

造型艺术里的“真”,所谓“写实”,就是要引起与海马回里的情境记忆的比对,再引起杏仁核里的情绪记忆的比对,之后引发情绪,这是—瞬间的事。

我们可以由此讨论一下八十年代后期举办的一些人体画的展出。据学院派的意见,人体画是艺术,不是色情。但同样是艺术,静物画展不会引起人潮涌动的效果吧?所以,前提是裸体是引起同类异性性冲动的形象记忆,引发的情绪就是色情,不少国家的法律只规定生殖器部位的裸露程度来判定色情与艺术的分界线。

使裸体成为艺术,是在于大脑部分的判断,而这是需要训练的,而训练,不是人人都可以得到的。即使是美术学院这样的训练单位,模特也是不许当众除衣的,而是先在屏幕后除衣,摆好姿势,再除去屏幕。除衣是情境记忆,它会引发色情的情绪。

裸体模特隐避除衣,是本世纪初从欧洲引进的。当学生有过一定的训练之后,模特的进入程序就不严格了,最后达到可以走动,和学生聊天。美术学院的学生一定还记得第一次人体课开始时的死寂气氛吧?还记得多少年后仍在讲述的笑话吧?怎么会当了教授之后就误会凡人百姓都受过训练呢?

凡人百姓的训练是生活中的见惯不怪。我姥姥家的冀中,女人结婚后日常天热可不着上衣,观者见惯不怪,常常是新调来的县上的干部吓了一跳。所以不妨视冀中人为裸体艺术家,将县上新干部视为参观裸体艺术展的观众。一般来说,愈是乡下,裸体艺术家愈多,愈是城里,训练反而愈少。

知青初去云南,口中常传递的是女人在河里当众洗澡,绘声绘色,添油加醋,情绪涌动。几年之后,知青们如十年的老狗,视之茫茫。

这就是同样的形象反复之后,海马回都懒得比对了,也就引不起杏仁核的情绪比对了,也就没情绪了。我怀疑如果给畜生穿上衣服,一万年之后,它们也会有关于色情与艺术的争论。

人体艺术,真实可贵在你还爱人体。通过画笔见到的人体,会滋生出包括性欲但比性欲更微妙的情感。这不是升华,是丰富,说升华是暴殄夭物。

音乐,我在《爱情与化学》里说过了,此不赘。

有点麻烦。麻烦在字是符号。识得符号是训练的结果,我们中国人应该记得小学识字之苦。训练意味着大脑在工作,所以人类的大脑里有一个专门的语言区。嗅叶,海马回,杏仁核都不会因符号而直接反应,它们的反应是语言区在接受训练时主动造成与它们的联系,联系久了,就条件反射了。例如先训练“红灯要停住”,之后见到红灯,就引起大脑的警觉,指挥停住。红灯这一图像符号经过反复训练,可以储存到海马回里归为危险情境,但当我们想事情的时候,还是会视而不见闯红灯。我小的时候常看到公共汽车司机座旁有个警告“行车时请勿与司机交谈”,就是这个道理。

上个月,我的车被人从后面撞了两次。一次是后面的驾驶人在打手机,一次是后面的驾驶人在骂她的孩子。我现在从后视镜里不但要看后面车的情况,还要看驾驶人的情况,我觉得他们的海马回随时会有问题。

所以当我们阅读的时候,所谓引起了兴趣,就是大脑判断符号时引起了我们训练过的反应,引起了情感。当中的写实,就是在模拟一个符号联结系统,这个联结系统可以刺激我们最原始的本能,由这些本能再构成一个虚拟情境,引发情绪。所谓“典型”,相对于海马回和杏仁核,就是它们储存过的记忆;相对于情感中枢,就是它储存过的关系整合,如此而已。“典型人物”大约属于海马回,“典型性格”大约属于情感中枢。

而先锋,是破坏一个既成的符号联结系统,所以它引起的上述的一系列反应就都有些乱,这个乱,也可称之为“新”。对于这个新,有的人引起的情感反应是例如“恶心”,有的人引起的情感反应是“真过瘾”,这些都潜藏着一系列的生理本能反应和情感中枢的既成系统整合的比对的反应。巧妙的先锋,是只偏离既成系统一点合适的距离,偏离得太多了,反应就会是“看不懂”。《麦田守望者》是一个偏离合适的例子,所以振振有词的反感者最多;《尤利西斯》是一个偏离得较远的例子,所以得到敬而远之的待遇。不过两本书摆在书架上,海马回是同等对待它们的。

电影,则是直接刺激听觉和视觉,只要海马回和杏仁核有足够的记忆储存,情感中枢有足够的记忆,不需训练,就直接进入了。引起的情绪反应,我们只能说幸亏电影不刺激嗅觉,还算安全。

实在说来,现代人的梅马回里,杏仁核里,由电影得来的记忆储存得越来越多,所以才会有“那件事比电影还离奇”的感叹。

我建议研究美学的人修一下有关脑的知识,研究社会学和批评的人也修一下有关脑的知识,于事甚有补益。我不建议艺术创作的人修这方面的知识,因为无甚补益,只会疑神疑鬼,真实状态反而会被破坏了。写侦探小说的除外。

修艺术例如绘画学分的美国学生,你若问他你学到了什么,他会很严肃地说thinking,也就是思想。这是不是太暴殄天物呢?因为学别的也可以学到思想呀,为什么偏要从艺术里学思想?读《诗经》而明白“后妃之德”,吾深恶之,因为它就是thinking之一种。

iq弄好了,可以导致思想,但仅有智商会将思想导致于思想化,化到索然无味,心地狭小,于是将思想视为权力,门面,资本。如此无趣的人我们看到不少了。

eq也可以搞到不可收拾,但我还是看重情商。情商是调动、平衡我们所有与生俱来的一切,也许它们作为单项都不够优秀,但调和的结果应该是一加一大于二的状态。

身外之物,也许可以看淡,但身内之物不必看淡。佛家的禁欲,多是禁身内之物对身外之物的欲,办法是否定身内之物这个前题。少数人可以生前做到,多数人只能死后做到。这么难的事,实在是太难为一般人了。但一般人调和身内之物之间的平衡,则是自觉经验多一些就大体可以做到,不难的。平衡了,对外的索求,不是不要,而是有个度。有度的人多了,社会所需就大体有个数了,生产竞争的盲目性就缓解多了。盲目都是对于自身不了解。

这像不像痴人说梦?我觉得像,因为我们对自身的了解几乎还没有开始,无从开始情商的累积。我们大讲特讲智商的匮乏,将仅有的情商也作智商看待,麻烦事儿还在后头呢。

不过说到情商这一节,也就可以回答《爱情与化学》那一节的疑问了。假如爱情的早期性冲动在情感中枢中留下记忆,此记忆建立了情感中枢里的一个相应的既成系统,当化学作用消失了之后,这个系统还会主动运行的话(主动运行的意思是不受盲目的支配),原配的爱情就还有。否则,就是另外的爱情了。记住,爱情是双方的,任何一方都有可能败坏对方的记忆,而因为基因的程序设计,双方都面临基因利益的诱惑。

我们可以想想原配爱情是多高的情商结果,只有人才会向基因挑战,干这么累的活儿。

一九九八年七月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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