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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唤出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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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黑猫又插话说:

“我才真像个幻觉的产物。您在月光下仔细看看我的侧影。”黑猫走进月光光柱中。它正想继续说下去,听见有人命令它不要插嘴,便说:“好吧,好吧,我可以不说话。我就当个沉默的幻影吧。”它躲到一旁,不再言语了。

“请您说说,玛格丽特为什么称您为大师?”沃兰德问。

客人凄然一笑,回答说:

“她的这个弱点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把我写的那部小说估计过高了。”

“您的小说是描写什么的?”

“写本丢-彼拉多。”

这时,只见屋里的烛光开始摇晃,跳动,桌上的餐具也叮咚地响起来——原来是沃兰德在哈哈大笑,声如雷鸣。不过,谁也没有害怕,谁也没有对这笑声感到惊讶。河马还不知为什么竟拍起“手”来。

“描写什么?什么?描写谁?”沃兰德止住笑声问道,“您现在还写这种小说?真叫人吃惊!您就没有别的题材可写?您把它拿给我看看!”沃兰德伸着手要。

“我,很遗憾,无法拿给您看了,”大师回答说,“我早已把它扔进壁炉烧毁了。”

“对不起,这我可不信,”沃兰德说,“这不可能。原稿是烧不毁的。”1他转身对黑猫说:“喂,河马,你去把那部小说拿来!”

1《圣经》中“不能被火焚毁的灌木”,转意为:永远存在的、消灭不了的东西。

黑猫立即从座椅上跳下来,这时大家才看清:原来它就坐在一大摞原稿上。它把最上面的一本拿给沃兰德,鞠了个躬。玛格丽特激动得热泪盈眶,浑身发抖。她高声喊道:

“就是它,这是原稿!是它!”

她冲到沃兰德跟前,欣喜若狂地补充说:

“您法力无边,无所不能!”

沃兰德接过递给他的那本原稿,翻过来看了看,放到一旁,然后便默默地、毫无笑容地盯着大师的脸看。这时大师却不知为什么又陷入了忧伤和不安之中,只见他站起身来,揉搓着双手,望着窗外高悬中天的明月,浑身颤抖着,喃喃地说:

“即使深夜,即使在这月光下,我也不得安宁,你们为什么又来惊扰我?啊,诸神啊,诸位神明!……”1

1这两句话是判决耶舒阿死刑之后,内心痛苦异常的彼拉多的内心独白。它表明沃兰德此刻又唤来了彼拉多,从而也了解了大师那部作品的全貌。

玛格丽特一把抓住大师的长衫,把头紧贴在他身上,悲哀地哭泣着说:

“上帝啊,刚才的药怎么对你没有效呢?”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卡罗维夫小声说,一边在大师身旁张罗着,“不要紧,不要紧……再喝上一小杯吧!这回我同您一起干。”

小酒杯仿佛眨了一下眼,在月光中晃了一下。这一杯酒果然奏效了。大师重新坐到椅子上,表情安详多了。

“嗯,这就全清楚了。”沃兰德说着,用他长长的手指敲了敲那本原稿。

“完全清楚了!”黑猫忘了刚才要做沉默幻影的保证,又来插话了。“这部作品的主线现在我也一清二楚了。你在那儿说什么,阿扎泽勒?”它问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扎泽勒。

“我在说,最好把你扔进河里淹死!”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说。

“阿扎泽勒,发发善心,”黑猫对他说,“干万别让我们主公产生这种念头。告诉你,否则我会每天夜里像可怜的大师这样披着月光来找你,对你点头,向你招手,让你跟我走。喏,阿扎泽勒,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样?”

“喂,玛格丽特,”沃兰德又说,“说吧,你需要什么?”

玛格丽特两眼迸发出希望的火花,她向沃兰德恳求说:“您能允许我跟他私下商量一下吗?”

沃兰德点了点头。于是玛格丽特凑到大师身旁,向他窃窃耳语起来。只听见大师对她回答说:

“不,为时过晚了。我今生已经别无他求。只要见到你就行了。但我还是劝你离开我。跟我在一起,你会毁掉的。”

“不,我不离开你!”玛格丽特回答。然后她又对沃兰德说:“我请求让我们仍旧回到阿尔巴特街上那条胡同的地下室去,而且还要亮起那盏小灯,一切都要原来那个样子。”

听到玛格丽特这么说,大师不由得笑了。他搂住她那早已披散开的鬈发,对沃兰德说:

“啊,主公,您不要听这可怜女人的话。那间地下室早已被人占了,再说,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他把脸紧贴在心爱女人的头上,搂着她喃喃地说:“我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啊……”

“您说本来就不可能?”沃兰德说,“倒也是这样。不过,我们不妨试试嘛。”他说着叫了一声:“阿扎泽勒!”

话音刚落,立时从天花板上掉下一个男人来。这人只穿一条内裤,神色慌张,近乎精神错乱。不知怎么他手里还提着个手提箱,戴着项鸭舌帽。他两膝发软,浑身筛糠似地抖动。

“你叫莫加雷奇?”阿扎泽勒问掉下来的人。

“是,我是阿洛伊吉-莫加雷奇。”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拉铜斯基写了一篇文章批判这个人的小说,你看了那文章之后,写了封告密信,说这个人家里私藏非法书刊。对不对?”阿扎泽勒又问。

掉下来的人吓得脸色发青,痛哭流涕地表示悔过。

“你就是为了占他那两间地下室吧?”阿扎泽勒瓮声瓮气地用尽可能温和的口吻问。

室内响起了愤怒的猫叫声,玛格丽特尖叫着向那人冲过去:

“让你瞧瞧我魔女的厉害!瞧瞧吧!”玛格丽特大叫着用指甲去抓阿洛伊吉-莫加雷奇的脸。

一阵混乱。

“你这是干什么,玛格?”大师痛苦地喊道,“有失身份啊!”

“我抗议!这有什么失身份的?!”黑猫在一旁喊叫。

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拉开。

“可我还安装了澡盆呢,”满脸流血的莫加雷奇吓得上牙直打下牙,胡言乱语地说,“我粉刷过一遍……用了白矾……”

“嗯,你安装了澡盆,很好嘛!”阿扎泽勒表示赞许,“他也需要洗洗澡啊,”然后便大喊一声:“滚吧!”

只见莫加雷奇翻了个跟头,两脚飘起,头朝下从敞开的窗户飞出了沃兰德的卧室。

大师看得直眉瞪眼,自言自语地小声嘟哝说:

“哎呀,看来,这可比伊万讲的那些还要精彩!”非常震惊的大师回头张望了一下,对黑猫说:“对不起……你就是……您就是……”他完全慌了神,不知道对猫应该怎么称呼,称“你”还是“您”,“您就是那只跳上有轨电车的猫吧?”

“是我,”黑猫得意洋洋地承认,然后又说:“您对猫还这么客气地称呼,我很高兴。不知为什么人们对猫讲话都用‘你’,虽说从来没有哪只猫跟人喝过结拜酒1。”

1喝结拜酒,由德语“兄弟”一词而来,指两人同时喝杯中的酒,然后互相亲吻,从此以后彼此便亲昵地以“你”相称,不再称“您”。

“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您不大像猫。”大师含糊其辞地说。然后又怯声对沃兰德说,“不管怎样,医院里也会发现缺了我这个病人。”

“嗨,他们能发现什么!”卡罗维夫安慰说,只见他的手里忽地出现了一摞纸和本子,“这就是您的病历吧?”

“是的。”大师回答。

卡罗维夫一甩手把病历全都扔进了壁炉。

“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卡罗维夫满意地说,“您再看看这个,是你们租的那所房子的住户户口簿吧?”

“是的。”

“这里填的是谁的名字?阿洛伊吉-莫加雷奇?”卡罗维夫往户口簿上一吹,写着莫加雷奇的那一页便不见了,“这不,没有他了。而且,请注意:压根儿就没有过这么个人!如果房东表示奇怪,您就告诉他:阿洛伊吉不过是他做梦梦见的。莫加雷奇?哪儿来的莫加雷奇?压根儿没有过这么个人!”说话间一个好好的户口簿便从卡罗维夫手中消失了。于是,卡罗维夫说:“看,户口簿已经回到房产主的写字台抽屉里去了。”

“您说得对,”深为卡罗维夫的利索手脚感到震惊的大师说,“没有了证件,人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也不存在了,因为我也没有证件呀。”

“很抱歉,”卡罗维夫大声说,“这才是您的幻觉呢!给您,这不是您的证件吗!”卡罗维夫把一份证件交给大师,然后闭上了眼,甜丝丝地对玛格丽特说:“这些都是您的财产,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他把一个四周烧焦了的笔记本、一朵干玫瑰花和一张照片递给玛格丽特,又特别郑重其事地把一个存折交给她说:“这是您存入的那一万卢布,玛格丽特-尼占拉耶夫娜。我们不要别人的财物。”

“我宁愿让自己的爪子干瘪,也不去动别人的财物!”黑猫傲慢地人声说。它为了把那部不幸的小说原槁全塞进皮箱,正站在箱子上用脚使劲往下踩。

“这是您的证件,也给您。”卡罗维夫把玛格丽特的证件也交给她。随后便恭恭敬敬地报告沃兰德:“全办完了,主公!”

“不,还没有完,”沃兰德不再看地球仪了,转过脸来说,“我尊贵的女士,您要我们如何处置您那两个随从呢?我这里可用不着他们。”

这时娜塔莎从门外跑了进来,仍然一丝不挂。她双手一拍,对玛格丽特喊道:

“祝您幸福,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她冲着大师点了点头,又对玛格丽特说:“您从前经常往哪儿去,我本来就全知道。”

“女佣人们总是什么事都知道的,”黑猫意味深长地举起一只爪子议论道,“以为佣人们都是瞎子,那才是大错而特错哪。”

“娜塔莎,你希望干什么?”玛格丽特问道,“还是回那所独院儿的小楼上去吧。”

“亲爱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娜塔莎双膝脆地哀求说,“您替我向主公求求情,”她说着朝沃兰德看了一眼,“把我留下来当个魔女吧。我再也不想回那所独院去!我既不嫁工程师,也不嫁技术员!昨天,在晚会上,札克先生1向我提出了求婚。”娜塔莎松开拳头,把手里的几个金币给玛格丽特看。

1此人与第二十三章中所提到的札克同名。原文如此。

玛格丽特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沃兰德。沃兰德点点头。于是娜塔莎跑上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响亮地亲了她一下,得胜似地高喊一声,从窗口飞了出去。

娜塔莎原来站的地方,现在站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他已经恢复人的面目,但看上去忧心冲忡,甚至可以说激动不安。

“这个人我非常乐意放他走,”沃兰德以厌恶的目光看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说,“非常乐意,他在这里毫无用处。”

“我恳请您为我出具一张证明,”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安地四下张望着说,语气十分固执,“证明这一夜我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

“证明的用途是什么?”黑猫厉声问道。

“为了向民警局和我的夫人交代。”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毫不含糊地说。

“我们这里通常是不开证明的,”黑猫皱着眉头说,“不过,为了您的方便,算啦,破个例吧。”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还没有回味过这话的意思,裸体的赫勒已经坐到打字机旁。黑猫向她口授:

“证明。兹证明持本证者,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确曾在今夜作为运输工具……赫勒,你在这个地方打个括号,括号内打上‘骟猪’两个字,被带来参加撒旦举办的跳舞晚会。签名:河马。”

“日期呢?”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尖声问道。

“我们不写日期。写上日期证件就无效了。”黑猫回答说,然后把手中的证件一晃,空中便飞来一个图章。黑猫一本正经地往图章上哈了哈气,往纸上盖了个“印花收讫”的章,把证件交给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消失了,他的位置上又出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这又是什么人?”沃兰德用手挡住晃眼的烛光,不耐烦地问道。

瓦列奴哈低下头,叹了口气,轻声说:

“请放我回去吧。我不能当吸血鬼。要知道,当时我和赫勒差一点儿没把里姆斯基吓死!我不喜欢吸人血。放了我吧。”

“他在说什么梦话?”沃兰德皱着眉头问,“里姆斯基又是什么人?他都胡说些什么?”

“这您就别操心了,主公。”阿扎泽勒对沃兰德说。然后对瓦列奴哈说:“往后不许在电话里蛮横无礼地讲下流话!不许撒谎!明白吗?今后你不再这么干了吧?”

瓦列奴哈欣喜若狂,精神焕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前言不搭后语地嘟哝说:

“我衷心……也就是说,我是想说,您阁下……我吃过午饭马上就……”瓦列奴哈哀求似地双手交叉着捂着胸膛,眼巴巴地望着阿扎泽勒。

“行啊,回家去吧。”阿扎泽勒回答说。

瓦列奴哈随即消融在空气中。

“请你们让我单独同他们俩呆一会儿吧。”沃兰德指着大师和玛格丽特对左右人说。

沃兰德的命令立即得到执行。沉默片刻后,他对大师说:

“嗯,这么说,回阿尔巴特大街的地下室去?那么,今后谁来写作呢?幻想呢?灵感呢?”

“我再没有任何幻想了,”大师回答说,“也失去了灵感。除了她,”大师把手放到玛格丽特头上,“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引起我的兴趣。他们把我毁了。我感到寂寞乏味。我想回地下室去。”

“那么您的小说呢?彼拉多呢?”

“我恨它,我讨厌那部小说。为了它,我遭受的磨难太多了。”

“我求求你,别这么说。”玛格丽特哀求说,“你为什么折磨我呢?你知道,我把整个生命都献给你这项工作了。”她又对沃兰德说,“主公,您别听他说,他是遭受的磨难过多了。”

“那也总得写点什么吧?”沃兰德对大师说,“如果觉得犹太总督这个题材已经枯竭,您就开始写……哪怕写阿洛伊吉也好嘛。”

大师微微一笑,说:

“写这些,拉普雄尼科娃不会同意出版的,况且,这些东西也没有意思。”

“那您靠什么维持生活呢?那就得过缺衣少食的日子了。”

“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大师回答说。他把玛格丽特拉到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接着说,“她会清醒过来的,会离开我……”

“我看未必……”沃兰德含糊不清地嘟哝一句,然后又继续大声说,“好吧。这么说,撰写过本丢-彼拉多历史的人现在要回到地下室去,要在那里守着孤灯,安于贫困喽?”

玛格丽特离开大师,急切地向沃兰德解释说:

“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对他悄悄说了许多极为令人神往的事,可他拒绝这一切。”

“你们的耳语我都知道,”沃兰德对她说,“那还不是最令人神往的。不过,我要告诉您,”沃兰德对大师说,“您那部小说还会给您带来意外的礼物的。”

“那就太可悲了。”大师回答。

“不,不,并不可悲。”沃兰德说,“再不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了。喏,好吧,玛格丽特-已占拉耶夫娜,一切都办妥了。您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哪里的话,噢,哪里的话,主公!”

“那么,您把这个拿去,作个纪念吧。”沃兰德说着,从枕下掏出一个不大的马掌形金器,上面镶满了钻石。

“不,不,主公,您何必这样!”

“难道您想同我争论?”沃兰德莞尔一笑,问道。

玛格丽特的披风上没有口袋,她只好用一块餐巾把金马掌包了起来。忽然,她觉得心里一惊,回头看了看窗外:窗外一轮明月分外皎洁。于是她问道: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怎么这里总是午夜时分?过了这许久还是午夜,按理该是早晨了?”

“节日的午夜嘛,稍许挽留一刻岂不是件乐事?!”沃兰德回答说,“喏,好吧,祝你们幸福!”

玛格丽特祈祷似地向沃兰德伸出双手,但并没有敢朝他走近,只是激动地轻声说:

“别了!别了!”

“再会!”沃兰德说。

于是玛格丽特披着黑披风,大师穿着医院患者的长衫,退出沃兰德的卧室,来到这所珠宝商遗编故居的走廊上。走廊里点着一枝蜡烛,沃兰德的随从正在这里等候他们。离开走廊时,赫勒提起装有小说原稿和玛格丽特那笔小小的财产的手提箱,黑猫也从旁帮着她。走到门口,卡罗维夫施礼道别,随即消失在门内。其他人则护送他们下楼。楼梯上一个人也没有。下到三楼转弯处的平台时,他们听到一个沉闷的响声,但谁也没有去理会它。快下到大门口时,阿扎泽勒朝空中吹了一口气。刚一跨入没有月光的院子,就发现台阶上睡着一个穿着高筒靴、头戴鸭舌帽的人,睡得像死人一样。门旁停着一辆熄了前灯的黑色大轿车。透过车前的玻璃,模糊地看到一个白嘴鸦的头影。

大家正准备上车,玛格丽特忽然绝望地轻轻喊了一声:

“天哪,我的金马掌丢了!”

“你们先上车,”阿扎泽勒说,“在车上等着我。我去去就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阿扎泽勒又走进了大门。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在玛格丽特和大师等人从珠宝商遗孀的故居出来之前,这家楼下的第48号住宅里曾出来过一个干瘦的女人,一手提着圆铁桶,另一只手拎着个提包,准备下楼去。她不是别人,正是星期三在公园转门旁碰碎葵花子油瓶使柏辽兹大倒其霉的那个安奴什卡。

这女人在莫斯科究竟干些什么?她靠什么维持生活?谁都不知道,或许永远也无人知晓。众所周知的只有一点:每天都可以在石油商店、菜市场、本楼的大门洞或楼梯上见到她,手里提着个圆铁桶或拎个手提包,有时两样都提着;最常见到她的地方是她住的那套第48号的厨房。此外,大家还清楚两点:一是这女人出现在哪儿,哪儿便立即生出乱子来;二是她的外号叫“瘟神”。

不知为什么“瘟神”安奴什卡平素总是起得很早,今天尤其早得出奇,深更半夜就起来了。刚刚打过十二点,第48号的大门锁转动了一下,先是安奴什卡的鼻子探出门外,随后整个身子都钻了出来,身后的门关上了。她正要下楼去干点什么,只听得楼上50号的大门“砰”的一声响,接着便有个男人从楼梯上滚下来。那人撞在安奴什卡身上,把她撞到一旁,她的后脑勺碰到了墙上。

“该死的,光穿条衬裤,往哪儿瞎闯?”安奴什卡抱住后脑勺尖声叫骂。那个只穿内裤的人拎着个手提箱,戴着鸭舌帽,紧闭着双眼,说梦话似地怪声怪气地对安奴什卡说:

“温水速热器!用了白矾!单单粉刷就用了好多钱啊!”他哭起来了。然后高叫一声:“滚吧!”可他并不顺着楼梯往下跑,而是往上跑去,跑到转弯处那扇被基辅经济学家踢坏的玻璃窗前,便大头朝下从窗里飞了出去。安奴什卡忘了后脑勺痛,哎哟一声,急忙冲到窗前,趴在窗边,探出头去,指望在路灯灯光下看到院里水泥地上摔死的人和他的手提箱。但是,地上却什么也没有。

安奴什卡只能设想:那个没睡醒的怪人像鸟儿似地从楼里飞出去,飞得无影无踪了。她画了个十字,心里暗想:“嘿!50号那家可真有意思!看来人们还真不是瞎说呀!瞧这套房子!”

她刚想到这儿,楼上的大门“砰”地又响了一声,又有一个人跑下楼来。安奴什卡急忙把身子紧贴在墙上。她看到:下来的是一位蓄着胡子、神态相当庄重的公民,只是脸有点像猪。那人从她身旁溜过去,同刚才那个人一样,从破窗户里飞出了大楼,似乎想也没想到自己会摔死在水泥地上。安奴什卡早已忘记了自己出门的目的,她呆呆地站在楼梯口,只顾不住地画着十字,唉声叹气,自言自语。

过了不大一会儿,又跑下来一个人,这是个没留胡子的圆脸汉子,穿一件肥大的托尔斯泰衫。他也重复前两人的动作,从窗里飞了出去。

安奴什卡的为人有一点是令人佩服的:什么事她都想知道个究竟。所以她决定再等一等,看看是否还会出现什么新的奇迹。果然,不多时,楼上的大门又开了。听声音,这一次出来的像一群人,但这些人不是跑下来,而是和常人一样一磴磴地走下来的。安奴什卡离开窗户,跑回楼下自家门口,打开门,迅速闪了进去。但她把门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缝儿,她的一只被好奇心撩得发狂的眼睛在门缝里闪闪发亮。

一个似病非病、模样奇特、脸色苍白、胡子拉碴的人,头戴黑色小帽,身穿长衫,迈着不大自信的蹒跚步子走下楼来,旁边还有位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在昏暗中,安奴什卡觉得那夫人好像穿着一件很长的黑色僧袍,赤着脚,或许就是穿着某种带小条的透明鞋,显然是进口货。哟,呸!哪里是穿着什么进口鞋呀!她全身都赤条条的嘛!对呀,她是光身子披着一件长僧袍!“瞧这套房子!”但安奴什卡心里却也在暗自庆幸:她已经预感到明天向邻居们描述此事时的得意心情了。

跟在这位装束奇特的夫人身后的,是个赤条条的女人,拎着个手提箱,还有一只大黑猫在提箱旁转来转去。安奴什卡用手擦了擦眼,险些没有喊出声来。

走在最后的是个矮个子外国人,有些病,一只眼睛斜视,穿着白色燕尾服背心,系着领带,没有穿上衣。安奴什卡眼看着这群人下楼去了。这时她听到楼梯口什么东西响了一下。等到脚步声静下来,她便毒蛇似地溜出门外,把圆铁桶放在墙边,趴在地上摸起来。她终于摸到了餐巾包着的那件沉重的东西。打开小包一看,她惊得目瞪口呆。安奴什卡又把那宝物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两眼射出贪婪的火光。她的头脑里掀起了风暴,她在想:“对,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我给他个什么也不知道!……去跟我外甥商量商量吧?要不就把它锯成小块……宝石可以抠出来……一颗一颗地卖:到彼得罗夫卡市场去卖一颗,再到斯摩棱斯基去卖它一颗……反正一问三不知,我什么也不知道!”

安奴什卡把拾到的东西揣在怀里,拿起圆铁桶,决定今天不去市内漫游了。她拿定主意,正要躲进门里,那个没穿上衣的白胸脯外国人猛然站到了她的眼前,鬼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的。只听那人轻声对她说:

“把马掌和餐巾给我!”

“什么餐巾马掌的?”安奴什卡问道,她表演得很成功,“我不知道什么餐巾不餐巾的。您这个人,喝醉了,还是怎么?”

白胸脯的人不再跟她费唇舌。他用公共汽车扶手一般坚硬冰冷的手指掐住了安奴什卡的脖子,完全断了空气进入她肺部的通路。圆铁桶从她手里掉了下来。没穿上衣的外国人这样掐着她呆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手松开。安奴什卡大喘了几口气,赔着笑脸说:

“啊,您说那个马掌呀!我这就给您!原来是您的?刚才我一看,餐巾里包着这个……我就有意地替您收起来了,免得让别人拾去。要不,上哪儿去找呀!”

外国人接过餐巾和金马掌,立即并足向安奴什卡行礼致敬,紧紧问她握手,并且用外国腔十足的俄语向她表示感谢:

“我由衷地向您致以深深的谢意,女士。这小马掌是纪念品,我非常珍惜。您替我保存了,请允许我送给您二百卢布。”他说着,便从背心口袋里掏出钱来交到安奴什卡手里。

安奴什卡咧开嘴笑着,一个劲儿地大喊:

“啊,太谢谢您啦!麦尔西!麦尔西!”

慷慨的外国人神速地滑过各层楼梯,一直滑到了楼下。在完全消失之前,他并没有忘记从下面冲楼上喊两句话,不过此时他的口音又不带外国腔了。只听他喊道:

“我说,你这个老妖婆!往后再捡到别人的东西得交到民警局去,别往自己怀里揣!”

楼道里出现的这些怪事闹得安奴什卡心里乱糟糟的,脑袋里嗡嗡响。她嘴里还在不自觉地喊着:“麦尔西!麦尔西!麦尔西!”岂知这时外国人早已踪影全无,院里的汽车也不见了。

阿扎泽勒下楼后,把沃兰德的礼物还给玛格丽特,向她施礼告辞,并问她乘这辆车是否方便。赫勒走过来同玛格丽特热烈吻别,黑猫吻了吻她的手。送行的人们向坐在角落里木然不动的大师挥了挥手,又向白嘴鸦挥挥手,便很快融化在空气中了——他们当然没有必要一层层地爬楼梯。白嘴鸦打开前灯,车子经过死人般沉睡的人身旁,开出大门洞。转瞬间,黑色大轿车的灯光便消失在喧闹的、彻夜不眠的花园大街的万家灯火中了。

一小时后,在阿尔巴特大街附近那条小巷里,在那座不大的楼房地下室第一个房间,我们看到玛格丽特坐在桌旁哭泣,她正为自己所受的震动和所体验的幸福而独自流泪。这间屋里的一切,仍然保持着去年深秋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前的样子:桌上铺着天鹅绒台布,放着一盏有灯罩的台灯。她面前是一本被火烧得不成样子的笔记本,旁边堆着一大摞保存完好的原稿。小楼里没有一点声音。大师已在旁边小房间的长沙发上沉沉入睡了,身上还盖着那件医院里的罩衫。他的呼吸是均匀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玛格丽特哭过一阵,拿起那些保存完好的本子,翻到了她在克里姆林宫墙脚下遇见阿扎泽勒之前反复背诵的那一节。她现在一点也没有睡意。她温存地抚摸着原稿,像在抚摸自己心爱的小猫;她拿起原稿,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看看扉页,一会儿又翻开最后一页。忽然,她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觉得这一切都是魔法唤出的幻象,眼前的一本本原稿马上会消失,她还将住进那座独院儿的小楼,呆在楼上的卧室里,醒来后她还要去跳河。然而,这个可怕的念头已是最后一次闪现了。它只不过是过去的苦难遭遇的余波。什么都没有消失,法力无边的沃兰德的确无所不能。现在玛格丽特完全可以尽情翻阅这些原稿,仔细地观察它,亲吻它,阅读它,读多少遍都可以,哪怕一直读到黎明。她确实也在反复地读着:

“黑暗,地中海方向袭来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座为总督所憎恶的城市……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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