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党

繁体版 简体版
格格党 > 天黑以后 >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要好?”

“过去。”蟋蟀说,“如今不清楚,好久没见了。”

“我么,老实说,对姐姐不太了解。”玛丽说,“不晓得她每天过怎样的生活、想怎样的心事、和怎样的人交往,甚至有没有烦恼都不晓得。这么说也许冷漠——尽管住在同一家里,但姐姐忙姐姐的,我忙我的,姐妹间推心置腹好好交谈那样的事从来没有过。也不是说关系不好,长大后一次架也没吵过,只是我们长时间里各过各的生活……”

玛丽盯视着什么也没出现的电视荧屏。

蟋蟀说:“你姐姐大体是怎样一个人呢?如果内在情况不清楚,那么说说表面情况也可以。能把你就你姐姐所了解的简单告诉我么?”

“大学生,上的是有钱人家女孩才上的教会系统的大学。二十一岁。算是学社会学专业的,但看不出她对社会学有兴趣,无非是出于体面而姑且把学籍放在一所大学里、巧妙应付考试罢了。时不时给我零花钱,让我代写小论文。此外就是当杂志模特,偶尔上电视演节目。”

“电视?什么节目?”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例如面带微笑手拿有奖问答节目的商品给大家看,就是那样的东西。节目已经播完,眼下不再去了。另外还演过几个小广告,搬家公司啦什么的。”

“肯定人长得漂亮。”

“大家都那么说,和我一点也不像。”

“如果可能,我也很想生得那么漂亮,哪怕一回也好。”说着,蟋蟀短叹一声。

略一迟疑,玛丽道出秘密似的说:“说来奇怪……睡眠中的姐姐的确漂亮,可能比平时要漂亮,简直像水晶似的,连我这个妹妹都吃惊。”

“像睡美人。”

“是的。”

“有人接了吻顿时醒来。”蟋蟀说。

“碰巧的话。”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蟋蟀依然手拿电视遥控器无目的地摆弄着。远处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嗳,你可相信轮回?”

玛丽摇头:“大概不信,我想。”

“就是说认为没有来世?”

“那种事没往深处想过,觉得好像没理由认为有来世。”

“就是说死了以后,下面就只有无了?”

“基本那样认为。”玛丽说。

“我嘛,认为轮回那样的东西应该是有的,或者莫如说如果没有那太可怕了。因为我理解不了无是怎么一个东西,理解不了,也想像不来。”

“无就是绝对的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必要理解和想像的吧。”

“不过,万一有坚决要求理解和想像的那种无怎么办?你没有死过的吧?那东西不实际死一回怕是弄不明白。”

“那的确是那样的……”

“每次想起这个,都吓得一阵紧似一阵。”蟋蟀说,“光想想都喘不过气,身体缩成一团。那一来,相信轮回还算叫人好受些。无论下次转世为多么可怕的东西,至少能够具体想像它的样子,比如变成马的自己啦变成蜗牛的自己啦。就算下次也不中用,还可以再赌下一次机会。”

“可我还是觉得死了什么也没有自然些。”玛丽说。

“那怕是因为你精神上坚强吧?”

“我?”

蟋蟀点头:“看上去你好像很有主见。”

玛丽摇头道:“不是那样的,谈不上有什么主见。小时候怎么都没有自信心,总是战战兢兢的,所以在学校也常受欺负,时不时成为被人欺负的对象。那时候的感觉还留在自己心中,做梦也常梦见。”

“可还是花时间一点一点把那东西努力克服掉了吧,把当时不快的记忆?”

“一点一点。”玛丽说,然后点了下头,“一点一点。我是那一类型,是个努力的人。”

“一个人孜孜矻矻做着什么,像森林里的铁匠一样?”

“是的。”

“我觉得能做到这一点是很了不起的。”

“指努力?”

“能够努力。”

“即使别无长处?”

蟋蟀一声不响地微笑着。

玛丽思考蟋蟀的话,然后说道:“慢慢花时间一点一滴建造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样的体验是有的。一个人进入那里,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下来。但是,不得不特意建造那样的世界本身即意味我是个容易受伤的弱者,对吧?而且,即便是那个世界,在世人看来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世界,就像纸壳箱搭的小屋,稍微大些的风一吹,就不知被吹去哪里了……”

“有恋人?”蟋蟀问。

玛丽略一摇头。

蟋蟀说:“莫非还是处女?”

玛丽脸红了,轻轻点头说:“是的。”

“好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嗯。”

“没碰上喜欢的人?”蟋蟀问。

“有相处的人,可是……”

“进展到一定程度,但没喜欢到最后一步。”

“是的,”玛丽说,“好奇心自然是有的,但怎么也产生不了那样的心情……说不明白。”

“那也不碍事的,没有那样的心情,用不着勉强。不瞒你说,以前我同相当多的男人睡过。说到底,是因为害怕。不给谁抱着就害怕,人家提出要求时没有明确说不,如此而已。那种睡法,一点好处也没有,只会使活着的意义一点点磨损掉。我说的意思可明白?”

“好像。”

“还有,等你找到地道的好人,我想那时你会比现在更有自信。做事不要半途而废,世上有的事只能一个人做,有的事只能两个人做。关键是把两方面结合起来。”

玛丽点头。

蟋蟀用小手指搔耳垂。“我是已经晚了,遗憾。”

“嗳,蟋蟀。”玛丽以郑重的语声说。

“嗯?”

“但愿能巧妙逃脱。”

“时不时觉得像是在和自己的影子赛跑。”蟋蟀说,“再快跑快逃掉,也不可能彻底甩脱,因为自己的影子是甩不掉的。”

“其实未必那样。”玛丽迟疑了一下,补充说道,“没准那不是自己的影子,而是其他完全不同的东西。”

蟋蟀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是啊,只能想办法坚持下去。”

蟋蟀看了眼手表,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站起身说:“好了,得去干活了。你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天亮后早些回家,记住了?”

“嗯。”

“你姐姐的事肯定顺利的,我有那个感觉,总好像是。”

“谢谢!”玛丽说。

“眼下你和你姐姐好像不太吻合,但吻合的时候我想也是有过的——回想一下你对姐姐真正感到亲切真正感到吻合那一瞬间!现在马上或许不现实,但努力去想应该是想得起来的。不管怎么说,家人相处时间长,那样的事一两件总会有的。”

“好的。”玛丽说。

“我嘛,常考虑过去的事,尤其在这么满日本逃来窜去之后。这么着,一旦拼命回想,各种各样的记忆就会相当清晰地复苏过来,忘了很久很久的事也会因为碰巧而历历在目,那可真叫有趣。人的记忆的确是个怪东西,没有用的、无谓的往事给它满满装在抽屉里,现实中少不得的重要事项却一个个忘个精光。”

蟋蟀仍然拿着电视遥控器站在那里。

她继续道:“所以我想,人这东西怕是以记忆为燃料活着的,至于那记忆在现实中是不是重要,对于维持生命来说好像怎么都无所谓,仅仅是燃料罢了。随报纸送来的广告传单也好,哲学著作也好,性感摄影彩页也好,一捆万元钞也好,投进火里全部是纸片,对吧?火不必边烧边想什么‘噢这是康德’啦‘这是读卖新闻的晚报’啦‘好动人的rx房’啦。到了火那里,统统不过是普通纸片。和这是一码事——重要的记忆也好,不怎么重要的记忆也好,百无一用的记忆也好,全是毫无区别的普通燃料。”

蟋蟀独自点着头,继续说下去:“所以嘛,假如我没有那样的燃料,假如我身上没有类似记忆抽屉的东西,我想我早就‘咯嘣’一声折成两段了,早就在脏兮兮的地方穷困潦倒抱膝而死了。正因为能随时随地地一小件一小件掏出各种各样的记忆——重要的也好无所谓的也好——我才得以凑合着继续活下去,哪怕继续的是这种恶梦般的生活。即使以为不行了坚持不住了,也还是从中熬了过来。”

玛丽坐在椅子上仰视蟋蟀的脸。

“所以,你也要尽量开动脑筋,想各种事情出来,想你姐姐的事。那肯定会成为宝贵的燃料,无论对你本身,还是对你姐姐。”

玛丽默默看着蟋蟀。

蟋蟀再次觑一眼手表:“得走了。”

“谢谢,太谢谢了!”玛丽说。

蟋蟀摆一下手,走出房间。

剩下玛丽自己,她再次环视房间里的情形。狭小的情爱旅馆的一室,没有窗,拉开威尼斯式软百页窗,里面也只有墙壁的凹坑。惟独床大得离谱,枕边有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开关,俨然飞机驾驶舱。自动售货机里有活灵活现的电动xxxx和奇怪形状的彩色三角裤。对于玛丽固然是奇妙的光景,但并没有什么敌对的印象。一个人待在这怪模怪样的房间中,玛丽反倒觉得自己受到了保护,察觉出自己产生了一种久违的平和心情。她深深缩进椅子,闭起眼睛,就势沉入睡眠之中。时间虽短,但睡得很深——这正是她长时间寻求的。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