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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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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举志听着这些咒骂声,眼瞪着对面宅院里的灯光。www.xiashucom.com“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弃地说。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的银子作为运河的修浚费。据说实际用于施工的费用还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1

“哼!”穆彰阿哼着鼻子。他长着一张大脸,鼻子特别大,所以鼻子里哼出来的声音特别响。他厌烦地打开一封信,还没有看完,就生气地把它揉成一团。他的心腹藩耕时毕恭毕敬地站在他的面前。藩耕时是正阳门外昌安药房的老板。

穆彰阿的背后立着一张大屏风。屏风上镶着五色彩蝶嬉戏图。从窗子里可以看到穿山游廊。窗子之所以开着是怕别人偷听他们的谈话。

“给他们答复,不准他们胡言乱语。这样行吗?”药房老板问道。

“不用,不必答复。太胡作妄为!”穆彰阿用他藏青长褂的窄袖子擦了擦脸。

“是,遵命。”藩耕时恭恭敬敬地回答。

穆彰阿把藩耕时丢在那里,走出了房间。他站在穿山游廊上,朝院子里望了望。院子里开着可怜的秋花。他从来就不喜欢这些寂寞的秋花,立即转过脸去,迈开了脚步。

广东警备方面负责人给昌安药房来了一封请求信,竟然要求北京督促更加严厉地禁止鸦片。

“蠢猪!”穆彰阿低声地骂道。

这座邸宅多么宏伟壮丽!——对穆彰阿来说,这也是必须保住的财产之一。所以现状是不能改变的。

拿鸦片的弛禁和严禁的争论来说,实质上是借“鸦片”问题,要维持还是改革现状的斗争。

如果推行严禁论,一定会和现状相抵触。其后果是十分可怕的。现在必须大力朝弛禁的方向扭转。可是,属于自己阵营的广州警备方面负责人,却递来了要求严禁鸦片的信。这简直是儿子忤逆老子。

“笨蛋!”穆彰阿心中的怒火还没有消除。

主张严禁论的也有各种派别。以穆彰阿看,公羊学派的严禁论是公然与现实背道而驰,企图抓住一个改革的借口。而广州的要求严禁却有着另外的原因。

自从阿美士德号北航以来,鸦片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北上了。以前最多到达南澳、厦门的海面,最近却悠然地开进舟山群岛,甚至在江南、山东、天津的海面上出现了。鸦片的价钱越往北越贵。

广州警备方面负责人一向默认在广州地区的鸦片走私,从外商和私买者双方索取贿赂,每一万箱鸦片无条件地索取二百箱。他们把二百箱的一半作为“没收品”上缴政府,剩下的一半装进自己的腰包。

鸦片船如往北去,广州的走私数量当然就会相应地减少,这就意味着受贿的减少。他们要求的严禁,只是要求在广州以外的地方严禁,完全是出于一种自私的想法。

受贿的官员们为了保住他们这种大捞油水的肥缺,一直定期地向北京的大官儿献款。通过的渠道就是昌安药房。他们的请求书中写道:如不严禁其他地方的走私,今后给北京的献款也许不得不减少。

“这些肮脏的捕吏,简直是狂妄!你们以为献款的只有你们吗!”穆彰阿满脸不高兴,自言自语地说。

弛禁是保守派的基本方针。而且从要求弛禁的公行方面获得大量的献款。其金额之大,是广州警备方面的献款根本无法相比的。

公行由于它“公”的性质,不能从事鸦片交易。如果正式弛禁,不仅可以公开地进行鸦片买卖,而且还可同其他商品一样,公行商人可以对鸦片进行垄断。弛禁关系到他们的利益。公行投入到弛禁的活动费金额有多大,那是不难想象的。

“这些利欲熏心的广州官吏!夷船想北航做买卖,我看是很自然的事。”穆彰阿心里仍在咒骂广州那些不识大体、利欲熏心的家伙。

鸦片船宁肯冒遭到海盗抢劫的危险,仍要力争北航,其原因就是获利甚大。到了北方,不仅鸦片的价格高,而且可以节省给广州官吏的贿赂。到北方去当然也要向当地的官吏行贿,跟他们谈判。不过,北方警备方面的官吏对于鸦片走私还不像广州方面那样熟悉。对他们来说,从鸦片船上获得的贿赂并不是定期的收入,而带有“临时收入”的性质。如果谈不妥,夷商说一声“我们到别处去卖”就完事了。他们认为失掉贿赂是个巨大的损失,往往很快就妥协了。

穆彰阿府宅阔宽的院子里长着许多树木。他望着那些大半已变成黄色的树梢。在树木的后面有一道高墙。墙外远方“山中之民”的呼声,当然不可能传到他耳中。他突然喘了一口气,心想道:“皇上看来已经很倾向于弛禁。再努一把力。”

2

道光皇帝一直摇摆不定。唠唠叨叨的曹振镛死去,使他从苦行中解放出来,精神松弛了下来。再加上女儿的死,多少又产生了一些听之任之的想法。

每隔一年死去一位亲人,继道光五年、七年、九年、十一年、十三年之后,在道光十五年,现皇后在当贵妃时生的第三个女儿终于又成了这个凶年的牺牲者。这个可爱的姑娘刚满十岁,追封她为“端顺固伦公主”。

从这时起,他对政务失去了热情。“马马虎虎算啦!”他遇事都这么想了。

弛禁与严禁鸦片的论争就发生在皇帝这种精神上松弛的时期。

穆彰阿看到皇帝那种懒洋洋的神情,心中暗暗地高兴:“这一次可能很顺利。”

前面已经说过,许乃济的弛禁论是事前与广东当局取得联系后提出来的。他从朋友何太青处听到弛禁可以断绝鸦片弊害的议论,通过何的介绍而求教于广州的硕学吴兰修。

吴兰修供职于广州的官立书院学海堂,著有《南汉纪》、《南汉地理志》、《南汉金石志》等著作,为南汉学的泰斗。此外还著有《荔村吟草》、《桐华阁词》等诗集。为广州的知名人士,教育界的权威。

同是学海堂的教官,还有《吉羊溪馆诗钞》的作者熊景星和《剑光楼诗文词集》的作者仪克中。他们都倾向于弛禁论。特别是因为仪克中与广东巡抚祁有同乡关系,担任过巡抚的秘书,所以影响很大。

广东复奏可以说是学海堂的教授与公行的商人合作的结果。总督邓廷桢和巡抚祁对弛禁论本来并不那么积极,大概是由于对鸦片实在束手无策,终于为他们的说教所迷惑。

广东复奏送到北京是十月初。

但是,正当穆彰阿庆幸形势好转的时候,改革派进攻弛禁论的第一炮——朱嶟的上奏和第二炮——许球的上奏,相继送到皇帝的手边。

穆彰阿早就预料到会从改革派和慷慨派两个方面发出反弛禁论。对于慷慨派,他事先施展了各种手腕,巧妙地把他们拉拢过来。因为这些人头脑简单,只要用慷慨激昂的言词一劝说,他们就轱辘轱辘地滚过来了。甚至有的人还感动地说:“啊呀,我明白了,弛禁论也是为了国家。我误解了,实在对不起。”但是,对改革派却无法插手。他们并不像慷慨派那样从情绪上反对弛禁论,而是有着坚定的主张。所以穆彰阿也只好等着他们出击。

反驳比预料的还要猛烈。论点的展开也沉着坚定。奏文是在不定庵慎重地反复修改而成的。

朱嶟与许球的反弛禁论奏文的原文已经散佚不传。许球的奏文只有一段为《中西纪事》所引用。其中论述说:

……若只禁官与兵,而官与兵皆从士民中出,又何以预为之地?况明知为毒人之物,而听其流行,复征其税课,堂堂天朝,无此政体。……

他还建议写信给英国国王,通知他严禁鸦片。道光皇帝在对此批示的上谕中说:

……鸦片烟来自外洋,流毒内地,例禁綦严。近日言者不一,或请量为变通,或请仍严例禁,必须体察情形,通盘筹划,行之久远无弊,方为妥善。……

他的裁判不倾向任何一方,态度暧昧。看起来好像是倾向于弛禁论,但他在鸦片问题上有一种自尊心。他有着用自己的力量征服可怕的鸦片的经验。“鸦片是可以征服的。朕就曾经征服了它。”——这种奇特的自信心,终于使得摇摆不定的道光皇帝没有下决心弛禁鸦片。

“希望陛下作为实际问题,现实地加以考虑。”穆彰阿多次这么建议。

道光皇帝厌烦地转变话题说:“禁止水手设教还在严厉实行吗?”他认为这个问题比鸦片问题要容易对付。

“运河上平静无事。没听说发生骚扰的事情。”穆彰阿跪在地上回答说。

3

运河静静地流着。商船、官粮运输船成群结队地在大运河上来来往往。

从杭州至太湖之畔的古城苏州的浙江运河,在苏州与丹阳运河联结,经无锡、常州同长江相交。从长江经盐都扬州、宝应等城市至淮安的高宝运河,北上与泇河相联,横切黄河,汇入会通河。从临清入卫河,经德州、沧州,延伸至天津,再由通州到达皇城北京。

这些运河是当时中国的大动脉。商船和运载税银、官粮、官盐的船只,从中国最富饶的地区,通过这些运河北上;北方的物产也通过这条水路运往南方。

但这些来来往往的宝船也成了匪徒的目标,到处受到袭击和抢劫。由于人口大量增加,从农村被排挤出来的青年们结成帮伙,盯着这些目标,在河岸上游荡。

这样,船上也自然地开始武装起来。当时如果有人怀着某种目的而想把人们团结起来,一定要采取宗教的仪式。这称之为“设教”,即设立教团,进行控制。

自从发生白莲教大乱以来,清朝政府对这种“设教”极其神经过敏。水手设教当然也在禁止之列。

不过,运河上的水手设教,目的是为了自卫。这是靠一纸法律禁止不住的。

正如穆彰阿回答道光皇帝的那样,最近河道上抢劫商船的事件日益减少。不过,这并不说明匪徒没有了,而是抢劫者被吸收到水手的“教团”里去了。有的上船当了保镖,有的真正当了水手,而留在陆地上的人则让商船或官粮船平安通过,以此领取报酬。这等于是一种通行税。通过这种相互勾结,逐渐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互助组织。

但是,不抢劫宝船上的财宝,怎么能养活这么多人呢?付通行税的钱又从哪里来呢?水手和抢劫者的联合教团,用从附近居民征收来的钱物,来维持他们的财源。

匪徒和水手一般都是贫苦农家出身。而他们却要把农民当作食物才能活下去。人吃人!——多年后鲁迅所描写的近代中国的情景,在道光时代就已出现了。

“那么,应当吃什么呢?”这里是靠高宝运河的一个名叫邵伯的小镇。王举志同安清帮的头头们饮酒,心里这么思考着。

他曾看破红尘,悠闲自在地在江南一带漫游。但是,自从会见林则徐以来,他开始想建立某种势力。

要调动千百万人!这样,就必须给他们食物。目前他用林则徐交给他的钱养活着几百人。而将来他所要调动的许多人,正从他们所抛弃的农村,用不高明的方法在获“食”。安清帮的头头们,对这一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矛盾。

安清帮——它是由水手的教团发展起来的秘密结社。传说这个结社是在十八世纪初,由企图反清复明的“哥老会”的残党建立的。最初很可能是要建成反政府的组织。为了收拢人,他们给了人们“食”。

安清帮三字的含义,表明它是一个要使清朝平安的团体。但起这个名字可能是为了转移当局怀疑的视线。后来清朝的威信一下降,这个结社就去掉了“安”字和“清”字的三点水,称作“青帮”。

这个铁一般的秘密组织的外壳虽很坚硬,但为了收拢人,待在里面却很舒服。只要成为其组织的一员,哪怕是最底层的一员,最低的生活也可得到保证。

青帮的组织因此而大大地扩大起来。生活互助的一面日益扩大,而民族主义的色彩和反政府的倾向却淡薄了。青帮的这种性质后来变得十分复杂,它一会儿受孙文革命派所操纵,一会儿又为北洋军阀和反动政客所利用。

安清帮的头头现在吃的猪肉是从附近的农村征收来的,喝的酒也是这么来的。

王举志借口“肚子不好”,没有动筷子。“那么,应当吃什么呢?”他再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有很好的食物。——那就是鸦片船。不过,这条大鱼很难钓上来。对方是武装起来的,经常保持高度的警惕。王举志曾经多次试过,只有两次成功。袭击墨慈鸦片船那次,实际上是借助了圣诞节的好机会。

可是,抢劫沿岸农家的办法,王举志不能干。如果这样做,那就失去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意义。

“他妈的!对面还在喝酒闹腾!”安清帮的一个头头这么骂道。

从他们的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大宅院。那里灯火辉煌,乐声不绝。

“闹了三天三夜了!”

“那全部是咱们的捐税钱!”

“当官的强盗!”

王举志听着这些咒骂声,眼瞪着对面宅院里的灯光。“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弃地说。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的银子作为运河的修浚费。据说实际用于施工的费用还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修浚河道的官吏,把大部分经费浪费在“饮食衣服、车马玩好”上。某个河道总督为了吃一盘猪肉而宰了五十头猪;他只要猪背上的肉,而把其他部位的肉都扔掉;他为了吃驼峰而杀死好几头骆驼。当时的情况是:“一席之宴,常历三昼夜而不毕。”“元旦至除夕,非大忌之日,无日不演戏。”

在对面的宅院里,河吏们今天晚上又在大吃大喝了。

“那里有比鸦片船更肥的食物。应当吃它!……”王举志咬紧嘴唇小声说道。

4

王举志回到住处,给招纲忠写了一封密书。他要求会见林巡抚。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邵伯,向南而去。

在邵伯与高邮之间有“归海四坝”。坝是向海里溢洪的水道。从南向北数,有昭关、车逻、五里、南关各坝。

可是,花了大量的修河费,由于河吏的舞弊,溢洪道没有很好地修浚,日益变浅,一旦涨水,即成大灾。厉同勋的《湖河异涨行》中说:

湖水怒下江怒上,两水相争波泱漭。

河臣仓皇四坝开,下游百姓其鱼哉!?

广大的地区浸在水里,无数的生命财产付诸东流。

在阿美士德号北航的前一年——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六月,发生特大洪水,四条溢洪道都打开了,当时出现了一片凄惨的地狱般的景象,林则徐急忙前去救灾。道光皇帝的上谕中也说:“各处一片汪洋,仅存屋脊。……”《湖河异涨行》中哀怜村民“不死于水,而死于火”。官吏要放水溢洪,数千农民爬到坝上,躺在那儿,阻止放水,河卒就朝他们开枪。农民们为了保护家人的生命财产免遭洪水淹没,他们未被水淹死,反而被枪火击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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