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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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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真以为是这样吗?”监狱长以深沉的表情回答,这使医生陷入短暂的沉思。

监狱长吩咐看守将犯人留在这间牢房里,并叫他在人们把尸体运走前,为这个所谓父亲剪下几缕他儿子的头发。

五月时光,五点半钟,在附属监狱的牢房里,虽然窗上堵着铁栅栏和铁丝网,仍然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兰抓着吕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读起这封可怕的信。

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一块冰紧紧攥在手心里十分钟。寒冷会飞快地传到生命之源上去。但是,这种可怕的,像毒药般起作用的寒冷所产生的效果,与这样紧紧地握着死人僵硬而冰冷的手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效果,几乎不能类比。这时候,死者向生者述说,说出了丑恶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灭。因为,在感情上,变化不就是死亡吗?

让我们与雅克-柯兰一起重读一遍吕西安的这封信。这临终的字迹对这个人来说仿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并非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的时候,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一世系来说,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飞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面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结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在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的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查里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过是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们对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能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蹂躏他们。这些人在他们的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引诱孩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活。我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帐。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从您的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补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朗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纳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凌晨一点以前,有人来搬运遗体,发现雅克-柯兰跪在床前,那封信丢弃在地上,也许像寻短见的人将自刎的匕首抛开时那样掉落的。但是这个痛苦的人一直将吕西安的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祷上帝。

搬运工看到这个人,不禁停顿了一下,因为他酷似中世纪坟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创作的永久跪在那里的石雕像。这个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熠熠闪光,身体僵直得纹丝不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这些人感到敬畏,便温和地叫他站起来。

“为什么?”他怯生生地问。

这个胆大包天的“鬼上当”这时候变得孩子一样软弱。

监狱长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来看这一情景。这种痛苦状况使德-夏尔日伯夫先生萌生敬意。他对雅克-柯兰编造的父亲身份信以为真,便向他说出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关于安排吕西安葬礼和送葬行列所下达的命令,并说一定要将吕西安遗体运送到他的马拉凯河滨寓所,那里已有教士等着,下半夜将为他守灵。

“我确实认为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灵,”苦役犯用悲戚的声调叫道,“先生,请您告诉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给他提供很大帮助……千万别忘记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是至关重要的,啊!先生,一个人为这样一个孩子哭泣了七个小时后,他的心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哎,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们从雅克-柯兰手中把他儿子的遗体取走。他用母亲般的目光又向吕西安望了一眼,然后倒下了。他看着吕西安的遗体被运走,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搬运工听到后更加快了脚步。

总检察长的秘书和监狱长为了避免看到这种情景,早已离开了。

这个钢铁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间作出决定,他的思想和行动能同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来,他的神经受过三次越狱和三次坐牢的锻炼,达到金属般的坚强,跟野蛮人的神经没有什么两样。这样一个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钢铁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压后就会变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净化后变得均匀,从而解体,这样的金属即使不处在熔化状态,也不再具有原来的抗力。铁匠、锁匠、刃具匠等经常加工这类金属的工人用一个专门术语表示这种状态;“铁沤烂了。”他们是借用一个加工大麻的词汇这样说的,大麻是这样沤过后才解体的。那么,人的心灵,或者说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打击后,会与铁处于类似的状态。有些人就像麻和铁一样被沤烂了。铁轨断裂引起可怕的列车事故中,最严重的便是贝尔维地区事件。科学家、司法部门和公众正在对这类事件寻找各种原因,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请教这方面的真正行家:铁匠。他们个个都会这样说:“铁沤烂了!”这种危险是无法预见的,变脆的金属与仍有韧性的金属从外表看一模一样。

听忏悔的神甫和预审法官发现罪大恶极的犯人常常处于这种状态中。重罪法庭和“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对这些最坚强的硬汉的神经系统解体,几乎总是起着决定性作用。嘴巴闹得最紧的人这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招供,铁石般僵硬的心这时也会碎裂。奇怪得很,当招供已经没有用处时,这种极度的软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机关感到不安的无辜的假面具。犯人没有认罪就死了,法院总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场上体验到了人的各种力量的解体。

早上八点钟,自费单间的看守走进雅克-柯兰所在的房间时,看他面色苍白,心态平静,就像一个拿定主意后,又变得坚强的人那样。

“放风时间到了,”掌握钥匙的看守说,“您已经在屋子里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空气,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兰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对自己已经完全置之度外,只把自己看作是衣架饭囊,既没有怀疑比比-吕班对他设置的圈套,也没有想到去放风院子有什么意义。这个倒霉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这排牢房的过道穿行。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兰西国王宫殿的华美拱廊边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称之为的圣路易长廊,现在,人们可以经过那里去最高法院的各个所属部门。这条走廊与自费单人牢房的走廊相连。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卢韦尔这个有名的弑君者当年被关的囚室,就在这两条走廊的直角交点上。国王漂亮的书房位于蓬贝克塔楼上,书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这条阴暗的走廊直通到这列楼梯。无论是住自费单间的囚犯,还是单独监禁的囚犯,放风时来回都要经过这列楼梯。

所有被监禁的人,包括将到重罪法庭受审或已经受审的被告,还是不再被单独关押的罪犯,总之,附属监狱里所有的犯人,都到这个完全铺石块的狭窄场地上来散步,每天数小时,夏天是在清晨。这个放风院子是上绞刑架或去苦役犯监狱的过度场所,它一头连结这两处地方,另一头通过警察营房、预审法官办公室和重罪法庭与社会相连结。所以,这个地方看上去比绞刑架还要叫人全身发冷。绞刑架可以成为上天堂的阶梯,而放风院子里却聚集了大地上所有无法排除的污秽!

不管是拉福尔斯或普瓦西监狱的放风院子,还是默伦或圣贝拉日监狱的放风院子,放风院子总是放风院子,那些地方都发生同样的事,只有墙的颜色和高度不同,空间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这里不对这个巴黎群魔殿作最准确的描写,“习俗研究”就不切题了。

在最高法院审判厅楼内高大穹顶下第四个拱门处,有一块石头,据说圣路易曾在这里发放过施舍品。今天,这石头被当作桌子,人们在那里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放风院子一旦开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这块大石头周围。那里有甜食、烧酒、朗姆酒等。

壮丽的拜占庭式长廊是豪华的圣路易宫中仅存的遗迹。它的对面便是放风院子的一侧,那里的头两个拱门修成了会客室,律师和被告在这里进行交谈。囚犯是通过一扇很大的边门进入会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铁条划出两条人行通道,一直延伸到第三个拱门的空间。这两条通道很像戏院上演好戏时,戏院门口为约束排队人群临时用栅栏隔成的通道。这间会客室位于附属监狱现在的边门大厅尽头,通过通风窗从放风院子一边采光,在边门那一侧最近安装了有框的玻璃窗,这样就能监视与事主谈话的律师。这项革新之所以必要,是因为一些标致的女犯对她们的辩护人能施加极大的诱惑力。真不知道世风将走向何处?……道德上的谨慎小心与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为人知的恶行,这种想象也是堕落。警察允许犯人、被告和羁押者的亲友来探视他们时,也在这个会客室见面。

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对于附属监狱的两百名犯人来说,放风院子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们的花园,一个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泥土的花园,但是归根结蒂还是一个放风院子!会客室附近和准许分发食物和烧酒的圣路易大石头旁边地带是唯一有可能与外界沟通的地方。

囚犯只有在放风院子里才能见到天日,才能与别人接触。别的监狱里,其他囚犯可以在劳动作坊相聚,但在附属监狱,除了住自费单间的人以外,别的囚犯不能从事任何活动。在这里,人人都为陷入重罪法庭而胆战心惊,因为到了那里,要么接受预审,要么接受判决。这个法庭呈现一派可怕景象,对此人们难以想象,只有亲眼目睹或亲身经历才会明白。

首先,聚集在这四十米长、三十米宽的空间里的一百来名被告或犯人,并非社会精华。这些坏人大部分属于社会底层,他们衣服破烂,面目丑陋或可憎。来自社会上层的罪犯极少,这是令人庆幸的。只有盗用公款、伪造文书或欺诈、破产等罪行才使一些体面人来到这里。这些人来了以后,有权住自费单人牢房,住下后几乎就不离开了。

这块散步场地的周围,一边是黑乎乎的高大围墙,一边是介于那些国室之间的一排廊柱,靠堤岸一边是一座碉堡,北侧是自费单人牢房的铁丝网小囚室。场地里是一群无耻的罪人,由看守严加看管,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提防。这个场所的布局已经令人感到压抑,加上这群声名狼藉的人用充满仇恨、好奇和绝望的目光迎面注视着你,这地方会很快使人感到恐惧。没有任何欢乐!无论是场地还是人,一切都是阴暗的。无论是高墙还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一切都充满危险,除了在这阴森的监狱结成的阴森的友谊外,他们谁都不敢信任谁。警察押着他们,这对他们来说更败坏了气氛,毁坏了一切,连两个亲密的犯人之间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个犯人在这里遇到他最要好的伙伴,但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悔过,是否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经招供。这种对安全的担心,对“绵羊”的惧怕,使放风院子里已经显得如此虚无的自由空气更加稀薄了。在监狱的行话里,“绵羊”就是暗探,但是这种人表面上还是像犯了重案一样,心情沉重。他们的尽人皆知的机灵劲在于能叫人把他们当作“朋友”。在行话里,“朋友”的意思是老练的盗贼,经验丰富的盗贼,他早已与社会断绝往来,愿意一辈子当盗贼,不管怎样都一直忠实于高级盗贼的纪律。

犯罪和发疯有某些类似之处。在放风院子里见到附属监狱的犯人,与在疯人院的花园里见到的疯子,都是同样情形。他们在散步时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异的目光,根据他们当时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残的目光,但从来不是愉快或严肃的目光。他们互相认识,又互相惧怕。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人由于等待着判决,由于悔恨和忧虑,都显出疯人那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经磨练,经验丰富的罪犯才显得镇定沉着,就像一个生活诚实、良心清白的人显示出的从容和坦然。

中等阶级的人在这里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他们犯了罪感到羞耻,不肯走出牢房,所以放风院子里经常去的人,一般都穿着工人模样的衣服,主要是长工作罩衣,短工作服和绒布上衣。这些粗劣和肮脏的衣服与他们平庸阴沉的外表,粗暴的举止——这种举止由于他们的忧郁心情终究有所收敛——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这个地方的静寂无声,融为一体,使那些为数极少的前来参观的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享受来附属监狱进行研究的这种不可多得的特权。

在解剖模型室里,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蜡人身上显示出来,人们把年轻人带到那里去参观,使他们行为端正,向往圣洁高尚的爱情。同样,放风院子里满是注定要进苦役监狱、上绞刑架和受什么加辱刑的人;那些虽然内心深处已听到上天审判的声音,但可能还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属监狱和这个放风院子的景象,就会惧怕人间的司法。他们从这里出去后,会长时间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兰下到放风院子时,在那里放风的人要在“鬼上当”一生中关键的一幕里扮演角色。对这可怕的群体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进行描绘,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与别的众人聚集的地方一样;这里,和学校一样,体力和精神力量占据支配地位;这里,和苦役监狱一样,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脑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份都高。正如人们所想象的,放风院子是一所刑法学校,在这里宣讲要比在先贤祠广场宣讲效果好得多。这里,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练重罪法庭的戏,指定一个庭长、一个陪审团、一个检察署、一个律师,然后对案件进行审理。这种可怕的闹剧几乎总是在发生大案时演出。这期间,已经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个大案,便是克罗塔夫妇被杀案。克罗塔夫妇过去是农场主,儿子是公证人。正如这个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们在家里放了八十万金法郎。杀死这对夫妇的作案者之一是诨名叫作拉普拉叶的有名达纳蓬。他是一个被释放的苦役犯,五年来,借助七、八个不同的名字,躲过了警方最严厉的追捕。这个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装技巧,以致在南特狱中服刑两年期间,一直用他的一个弟子德尔苏克的名字。德尔苏克也是有名的盗贼,但作案内容从来不超出轻罪法庭的判刑范围。拉普拉叶从苦役监狱出来后,已是第三次杀人。他这次被判死刑已是确定无疑。另外,别人猜想他有大量钱财,这就使这个被告成了囚犯们恐惧和钦佩的对象。他偷来的钱放在哪里,人们连一个里亚也没有找到。尽管发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们对这个大胆的举动在巴黎引起的惊恐仍然记忆犹新。从盗窃数额之大看,这个案子可以与图书馆奖章被窃案相提并论1。当代有一种不幸的倾向,就是一切都用数字来衡量,因此,偷的数目越大,杀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1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个名叫福萨尔的嫌疑犯,他盗窃的物品后被如数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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