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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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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1)

白:我跟蔡正仁先生有戏缘,一九八七年,在差不多过了三十九年之后,我又重回上海,心情激动,勾起很多儿时的记忆。www.xiaoxiaocom.com但收获最大而且影响我深远的,就是看到了上海昆剧团(以下简称“上昆”)他们第一次排演的《长生殿》,两个小时又四十五分钟的剧本,那是比较完整的一个晚上可以演完的本子,我看的时候正好他们演最后一场。

蔡:对,首次公演的最后一场。

白:很巧,刚好我听到就去看了,因为我从小就喜欢昆曲,但是在外面看昆曲的机会不多,那次是很难得很难得的机会看到上昆的《长生殿》。几乎三小时的精彩演出,戏曲效果对我的冲击是不可衡量的。一演完,我站起来拍手拍了十几分钟,人都走掉了,我还在拍。那晚我非常非常激动,那是第一次看蔡先生的唐明皇,太好了,有惊为天人之感。华文漪跟他两人相配,把大唐盛事、天宝兴衰统统在舞台上演出来了,那种感觉实在是一辈子难忘。那是一九八七年的春天,五月,我记得很清楚,我要走了,过两天就要离开上海。

蔡:那个时候,他本不想公开他的上海之行,就是看了这个戏,他一定要跟我们见见面,这下就公开了。

白: 我意犹未尽,到后台去请教,跟蔡先生他们一伙,编剧、导演,还有些演员,跟他们谈这个戏,还和你们照相。

蔡: 我印象很深,他到我们团里一坐下来,就先把《长恨歌》的几句诗念出来了,我一听,噢哟,是知音来了,感觉距离一下子就近了。打这次起,成了好朋友。他跟《长生殿》、跟“上昆”有缘。我有时觉得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很有意思,如果他当时不知道这个消息,也许我们认识要推迟很多年,如果他晚一天听到消息,我们演出结束,那他也看不到。

白: 而且我还特别爱好,如果看了,就走了,也就没有什么了。我这个人是热爱艺术,各种门类的表演、绘画、音乐、,艺术层面达到某种境界时都让我感动,那种感动,是美的感动。昆曲美,它是结合音乐、舞蹈、、戏剧这四种形式,合在一起合得天衣无缝。那样完整的一种艺术形式,我要讲一句,不要说中国的戏曲中少有,世界上,也少有。接下去讲就很有意思了,这个缘扯得深了。后来跟他们谈完了,我兴犹未尽,临时起意,说我做个小东,请大家吃饭,煮酒论诗,再继续下去。在上海,那时候找个饭馆不简单的。

蔡: 我们那个绍兴路离开襄阳路的乔家栅很近,除了那儿,当时也没有几个吃饭的好地方。可是一到那儿,我傻掉了,全都客满。哎呀,我想今天这么一个好机会,找不到吃饭的地方,这是很遗憾的。我灵机一动,想到了汾阳路的“越友餐厅”,是上海越剧院办的,他们的经理认识我们,我马上一个电话过去,问能不能给弄一桌,他说没问题。我很高兴,可是我又很担心,因为这个地方,我们都知道,是白先生小时候住的地方。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2)

白: 是我的老家。

蔡: 号称“白公馆”,当时我一听,想会不会……

白: 这太好了,也不是有意的。

蔡: 真是很有意思,我是有点担心,怕他触景生情。

白: 我心里想笑啦,这下好玩啦,三十九年没有回来,第一次回来请客请到自己家里面去,我真的很高兴,但是我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也不讲。

蔡:他以为我们不知道。

白: 好玩得很,心里有数,真是高兴极了。就在一个小厅里,我小时候在那里玩的,三十九年之后再请客请到那里,请的又是戏剧界的人,这人生真是太戏剧化了。我写了篇小说叫《游园惊梦》,这下可真是游园惊梦了。

白: 三年前,台湾新象文教基金会,民间专门推展表演艺术的一个团体,主持人叫樊曼侬,她对昆曲有特别的爱好,经常不惜工本,邀请大陆的演出团体到台湾演出。樊曼侬女士有台湾的“昆曲之母”之称。三年前,“上昆”、“浙昆”、“湘昆”(湖南)、“北昆”、“苏昆”(苏州),五大昆班都被邀请了去台湾,演了十四天,盛况空前,可以说,在某方面这也是一个昆曲比赛。几代的名角,统统上场,每个人都把压箱子的功夫拿出来了。蔡正仁先生就把他最拿手的家伙扛出来了,就是《长生殿》里的一折《迎像哭像》。因为有很多名角,蔡先生这次是“卯上”了,那一次演出,哎呀,我是跳起来拍手的;我们的评分,那天是蔡先生的《迎像哭像》拿了冠军。这出戏是昆曲中考你功夫的,做功、唱功,一个人半个多小时的独角戏,要把历史沧桑,唐明皇退位后那个老皇的心境:悔、羞、苍凉、自责,这种复杂的心境统统演出来,演得让观众如痴如醉。那是他的老师俞振飞先生的传家之宝。

蔡:这个戏是《长生殿》后半部当中非常精彩的一折,主要是描写唐明皇逃到成都以后,因为杨贵妃死掉了,他心里一直思念她,就让人把杨贵妃雕成像,跟她生前一模一样,把它供在庙里。这个戏叫《迎像哭像》,是唐明皇看见杨贵妃的像以后触景生情,声泪俱下,然后就回忆。这个戏整个是一个演员连唱十三支曲牌,要唱半个多小时,而且没有休息时间,一段唱下来,念一句白,再连着唱下去,昆剧不像京剧有过门。我记得我刚学好这个戏演出时,简直连换气都来不及。昆剧由于曲牌成套,到最后的尾声常常是最高腔放在最后,这就给演员制造了一个很大的难题:你没有深厚的基本功,唱到最后你会声嘶力竭,人家对你的好感美感,你这一声嘶力竭就全都没有了。因此要求演员始终以饱满的情绪,要使声音愈唱愈好,这个就难了。你整个的嗓音,通过几段唱词把感情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这是非常重要的。

白:靠表演,靠一举手、一投足,要把感情表达出来,独角戏一样表演。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3)

蔡:每次这个《哭像》演完,我都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缓过来。唐明皇当时这种心情,我是很投入地去体会,到最后,他说到什么程度:我宁可和你一起死,我死了以后还可以到阴曹地府和你配成双。如今我独自一人在这儿,虽然没有什么毛病,可是我活在这个世上又有什么意义。这个皇帝唱出这种心情……

白: 后来看到杨贵妃的那个雕像迎进去了──一下子,大家都掉泪了,哈──因为说真话呢,看的人都有些水准呢,大家都有自己的隐痛创伤,各怀心事,统统给你勾起来了。我的很多界朋友,像施叔青、李昂,都是有名的女作家,还有朱天文,看完了以后跑过来,“哎,”我说,“你们干什么,眼睛都红红的。”这些女强人跟我说:“哎呀,太感动了,眼泪都掉下来了。”我记得演出终场时,许倬云先生,很有名的历史学家,也喜欢昆曲,他就拉着我的手说:“这个《哭像》演得太好了,表演艺术到这种境界,我是非常非常感动。”好多人感动。海外还有一位朋友说,看了《长生殿》,才知道什么叫作“余音绕梁三日不去”,哈哈哈!《长生殿》这个戏是传奇本子里的瑰宝,我觉得它是继承《长恨歌》的传统,这个大传统从唐诗、元曲一直到清传奇,这一路下来,一脉相传,上已经不得了了;还在戏剧的结构方面,“以儿女之情,寄兴亡之感”,历史沧桑染上爱情的失落,两个合起来,所以第一它题目就大。当然,你从历史的角度来看,会批判唐玄宗晚年怎么声色误国,与杨玉环之间的爱情并不纯粹,这是对的。但是跟历史是两回事,我觉得家比历史学家对人要寄予比较宽容的同情。历史是支春秋之笔,是非、对错,都是客观的,但人生是更复杂的,人生真正的处境非常复杂,那是家的事。《长生殿》洪的关切还是在李杨之间的情,我觉得最精彩的下半部,是在杨贵妃死了以后,唐明皇对她的悼念,对整个江山已经衰落以后的一种感念。这后面是愈写愈好,愈写愈沧桑。到《迎像哭像》又是在蔡正仁先生身上演出来了。他在那儿,抖抖袖子,抖抖胡子,就把唐明皇一生的沧桑辛酸统统演出来了。他一出来念的两句词“蜀江水碧蜀山青,赢得朝朝暮暮情”,气氛就来了,那是唱做俱佳。我这一生看过不少好戏,那天晚上却给我很大很大的感动,那是一种美学上的享受,难怪我那么多朋友都“泫然下泪”。还有一位企业家的太太,是中文系毕业的,她看过《长生殿》本子,对李杨的爱情持批判态度,说不道德;而且,这位女士很坚强,她说她很少哭,但没想到,看这《哭像》,居然感动得落泪。这里有个标准,历史的批判与艺术的感动,她说宁取艺术上的感动。那就是蔡正仁演得好,这个戏演得不好,对她来说就不能看,所以表演艺术就在这个地方了。词很好,演得不好,差一点功夫,这个戏不能看。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4)

蔡:没什么好看。

白: 不能看的,你说一个老头子在台上自艾自怨,唱半个小时,怎么得了呢!那天晚上,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戏,那已经垂垂老去的老皇的心情,最后的感慨。那个时候恐怕有六七十了吧!

蔡:将近八十,因为他跟杨贵妃的时候已经六十多了嘛。

白:你看,老皇,把花白的胡子抖起来,“唉──”叹口气,你那两下真好,袖子抖一抖,“唉呀”,一切尽在不言中,起驾回宫。那么一折,是唱服了。

白:我就跟樊曼侬女士商量,演一折不过瘾,那个两个多小时的《长生殿》在台湾也演过,也不过瘾,那折子戏都浓缩了嘛!要把它排出来,排长一点。因为台湾的观众现在很有水准。我有一句话,后来常被引用的,我说:“大陆有一流的演员,台湾有一流的观众。”

蔡:我补充他一句,我一直有这个看法:不是说观众是靠演员培养出来的,恰恰相反,我认为演员是靠观众培养出来的。观众是水,演员是鱼,一条好鱼,没有高水质的水存活不了,要么死亡,要么适应污浊的水,自己也变成污浊的鱼。我们上海昆剧团去了台湾四次,四次去都是大型的演出活动,第一次是去演《长生殿》,在台湾最大的剧院……

白:不是在那里,是在国父纪念馆。

蔡:有两千多将近三千个座位。一看那个剧场我就傻掉了。太大了。昆曲从来没有在这么大的地方演过,我非常担心演不下去。观众离开太远,根据我的经验,这么大的剧场,肯定观众就很吵,气氛就不好。还没上台之前,在后台我还以为下面没有观众,因为鸦雀无声的。观众还没来?可是一出去看,下面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这个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在台北演出,你不要担心有什么bp机、手机的声音,绝对是没有的。观众欣赏艺术的这种气氛,对演员的压力反而增大,我觉得在台湾演出绝对是要把你所有的能耐全都发挥出来,不可能藏一点。

白: 那时候有一些台湾观众飞到上海来看他们的预演。到了台湾以后,怎么蔡正仁就不一样了。台湾的观众要求高,你要是唱得不足、不够,他会不满。而且还有点麻烦,你们愈唱,台湾那些观众胃口愈来愈大,下一次你还要“卯上”,现在这样的表演已经不足,你下次再来,我要你更好。

蔡: 这就是高水准的观众促使演员不能随随便便,如果你经常在这样的观众面前演出,那各方面的水准就会提高。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5)

白: 是这样子的。因为昆曲在台湾已经确立了一个信念:这是一种非常精美高雅的艺术,来欣赏就得好好地听、好好地看。台湾的昆曲观众有几个特性,第一是年轻观众多,这很奇怪,不像京剧。一般年龄是二十到四五十岁这个年龄层最多,反而是六七十岁的人不多。这表示很有希望,大学生、研究生、年轻知识分子、教师、教授,许多许多人喜欢昆曲。

蔡: 所以我说句实话,我们有很多戏在这儿已经久不演了,原因很简单,就是知音不多,《长生殿》上下两本,如果不是到台湾的话,我们就不可能排。这倒不是说这儿没有好的观众,有好的观众,但是整个气场不像台北那么集中,给我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

白:我想台湾的观众,年轻的、中年的知识分子,我们已经受过很多洗礼了,许多西方一流的艺术都到过台湾,都去看过了,芭蕾、交响乐什么的,当然世界级的东西都很好,也提升了观众的层次,但我们总觉得有种不满足──我们自己的文化在哪里?自己那么精致的表演艺术在哪里?昆曲到台湾第一次真正演出是一九九二年的《牡丹亭》,是我策划的,把华文漪从美国请回台湾,还有史洁华,也是“上昆”的,从纽约请回去,再跟台湾当地的演员合起来演的。那是第一次台湾观众真正看到三小时的昆剧,是“上昆”演过的那个本子。那个时候,“国家剧院”有一千四百个位子,我宣传了很久,说昆曲怎么美怎么美,提了七上八下的心,担心得不得了,心想我讲得那么好,对华文漪的艺术我是绝对有信心的,但整个演出效果,观众的心我就不知道了。台湾观众没看过这么大型隆重的昆曲表演,只是听了我的话,我说好,他们来看。等于押宝一样,我的整个信誉押在上面。“国家剧院”连演四天,四天的票卖得精光,我进去看,大部分是年轻人,百分之九十的人是第一次看。看完以后,年轻人站起来拍手拍十几分钟不肯走,我看见他们脸上的激动,我晓得了,他们发现了中国自己的文化的美,这种感动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的。后来很多年轻人跟我讲:白老师,你说的昆曲是真美啊。

蔡:其实严格讲,白先生并不是从小就看昆曲的。

白:不是的不是的。

蔡:白先生小时候是昆曲很衰落的时期,那时是京剧的世界。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6)

白:没有昆曲,昆曲几乎绝了。

蔡:快要奄奄一息了。我们是被一批“传”字辈培养起来的。

白:不错,我觉得最大的功德是把“传”字辈老先生找了回来,训练蔡正仁先生他们那一批。他们是国宝啊,是要供起来,要爱惜他们的。但是我们还是有个很大的很大的误解,昆曲到今天之所以推展不开,就是这个问题,认为昆曲是曲高和寡,只是给少数知识分子看的,一般人看不懂,其实大谬不然。不错,可能在明清时代,在昆曲没落的时候,是这样;像《牡丹亭》、《长生殿》,词意很深的,所以你要会背、会唱,你才懂。但别忘了,为什么昆曲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又会在台湾那么兴起来?我以为很重要的是,现代舞台给了这个传统老剧种新的生命。为什么?有字幕啊,你没有借口,说我看不懂。中学的时候《长恨歌》大家都看过、背过,你能够看懂《长恨歌》,就应该看懂《长生殿》。第二,现代的舞台,它的灯光音响和整个舞台设计,让你感觉这个昆曲有了新的生命。

蔡: 接近现代的观众,他感觉到了视觉上的美。

白: 我在纽约也看过《牡丹亭》,现代的舞台、音响、灯光、翻成英文法文的字幕,外国人坐几个钟头不走。最近我碰到一个翻译我的小说的法国汉学家,叫雷威安,翻译《孽子》的,他告诉我,他把《牡丹亭》翻成法文了,因为他看了之后受感动,就翻成法文了。听说《长生殿》在大陆有英文本子了,不知是杨宪益还是谁翻的。所以我就跟樊曼侬女士讲,《牡丹亭》可以整本演,《长生殿》那五十出重新编过,演四天、五天、六天,每天三小时,全本演出来。这么重要的一段历史,而且我们有演员呢,“上昆”他们有底子啊。

蔡: 我要补充白先生说的,昆曲这个剧种,虽然目前我们剧团不多,从事昆曲的人也不是很多,加起来也不过五六百人,但是这个剧种的艺术价值、价值,应该说在中国是最高的。

白:没错!

蔡:这是海内外公认的,也是我们的戏曲史、史上早就公认的,中国戏曲的最高峰是昆曲。可能因此就产生一个问题,人家说:啊呀,昆曲是曲高和寡。确实,它有曲高和寡的一面。但反过来讲,昆曲也有很通俗的一面。

白: 很通俗,这个大家知道。昆曲的小丑很重要的,像你们那个《思凡》、《下山》;还有重要的一点,昆曲爱情戏特别多,《牡丹亭》、《玉簪记》、《占花魁》,爱情戏很多观众要看。昆曲有很多面,它很复杂很丰富的,你那个《贩马记》很通俗吧。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7)

蔡:通俗通俗。

白:讲夫妻闺房情趣,很细腻,看中国人爱老婆疼老婆。

蔡:我小时候听我们老师说,说昆曲中的小花脸、二花脸(白脸),或者大花脸,其中只要两个花脸碰在台上,要把观众笑得肚皮疼。

白:昆曲的丑角要紧,非常逗趣的,一点不沉闷,观众真是误解。我一直要破除这个迷信,说昆曲曲高和寡,我说昆曲曲高而和众。在台湾演,有时候,整个戏院会满的,观众看得热烈极了。

蔡:我觉得需要时间,就像你培养一流演员一样;需要不断努力,才会慢慢出现一流观众,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记得刚刚改革开放,大学里头,同学中互问说,你喜欢什么,说我喜欢唱歌跳舞,趾高气扬的,一问到哪位说,我喜欢京剧,或者说喜欢昆曲,大家都笑,而且他也不好意思说,感觉到他是老古董、老落后、小保守。但是现在这个气氛都没有了,那就是一种进步。前十年好像喜欢传统民族的东西很丢脸的,我当时很不理解,可就是那么回事。

白: 西方人还不知道我们有那么成熟的戏剧,《牡丹亭》真让他们吓一跳,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四百年前已经有这么成熟、这样精致的表演艺术,可以一连演十几个钟头的大戏,还不晓得,最近才发觉。所以,这个冲击很大。

蔡: 特别是现在我们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意味着真正的开放,非常深层次的开放,这就给我们每个中国人提出了一个新课题,就是我们既然开放了,就要显示我们民族所特有的东西。你外面的大量进来,我也要大量地出去。

白: 出去就选自己最好的出去,不要去学人家,学人家你学得再好都是次要的。当然你可以学西洋音乐、学西洋歌剧,可是你先天受限,你的身量没有他那么胖那么大,你唱得再好,他们听起来都是二三流的。从小生活的环境气候不一样,文化不同,你这个体验不对,内心不对。

蔡:我把白先生的话衍生开来,我们作为中国人,能够把昆曲一直保存到现在,我认为这个事实本身就非常了不起,要保存下去,发扬光大。

白:樊曼侬,台湾的昆曲之母,她本身是学西乐的,她是台湾的第一长笛,前不久在这里的大剧院还表演过,她是什么西洋的东西都看过了,我们看的也不少了。凭良心说,不是西洋的东西不好,人家好是人家的,他们芭蕾舞《天鹅湖》跳得好,那是他们的,他们的《阿伊达》、《图兰朵》唱得好,那是他们的,我们自己的呢?

蔡:我们可以花三千万排一个《阿伊达》,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花几百万排《长生殿》,把这个排出来,我认为它的意义要远远超过《阿伊达》。

白:我是觉得你排得再好的《阿伊达》,你在哪里去排,你排不过人家的。

蔡:场面很大,而且主演都是外面来的。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8)

白:等于借场地给人家演。唱意大利文,“啊─”,你哪里懂,你一句也听不懂。《图兰朵》北京那个戏我在台北看电视了,那个中国公主吓我一跳,血盆大口,一个近镜头过来,谁去为她死啊。歌剧啊,只能听,它没有舞的。我去看一个《蝴蝶夫人》,普契尼的悲剧,唱到最后蝴蝶夫人要自杀了,那个女演员蹲不下去,半天蹲不下去,啊呀,我替她着急,一点悲剧感都没有。我宁愿回去买最好的cd听,不要看,破坏我的审美。歌剧声音是美透了,但是没有舞;芭蕾舞美透了,但没声音,有时候你不知道她跳什么,我们昆曲有歌又有舞,还有。歌剧的没什么的,唱词很一般。

蔡:我现在感觉到一个民族要兴旺,如果对自己民族的东西不屑一顾,那么这个民族兴旺有什么意义呢?

白:兴不起来的。我有次跟朋友谈起,觉得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问题,是这么多年来,从十九世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遭列强入侵,我们最大的伤痕,是我们对民族的信心失去了。失去民族信心最重要的一点表现,是我们的美学,不懂得什么叫好,什么叫美,什么叫丑,这个最糟糕。

蔡:对,你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领域里。

白:你看我们传统戏曲里面的衣服,颜色设计得多美啊,我们怎么不会去欣赏。现在欧美时兴的又是灰的黑的,一点颜色也没有。中国颜色很美的,我们的美学判断丢掉了,糟了!所有的问题都出来了。

蔡:我有个感觉,自己是干了四十多年的昆曲,我真的是深深体会到:有些艺术你一接触它非常好,可是时间一多,就觉得也没什么,渐渐把它淡化了。昆曲很奇怪,没有接触以前,觉得好像很高深,但你一旦跨入门以后,就会觉得愈来愈美,简直其乐无穷。而且,你看我唱了四十多年昆曲,可是我一听到《牡丹亭》的《惊梦》、《寻梦》……

白:那一段我听得心都碎掉。

蔡: 它的旋律那么美,你难以想像它美到什么程度。我每次听了以后,都要感叹一番,我们的老祖宗在几百年前就有了那么好的曲子,这种艺术是会愈来愈使人着迷,而且愈来愈觉得里面有广阔的天地,觉得永远学不完,这种艺术真是不太多的。

第三部分第5章白先勇说昆曲(9)

白:我要说句话,在国际上,中国表演艺术站得住脚的只有昆曲,不是关起门来做皇帝自己说好,要拿去跟别人比的。

蔡:这个我跟您有同感,我到德国、美国去,他们不知道有昆曲,一旦知道有昆曲,外国人绝对是感到很惊讶:怎么有这么精致的艺术,而且他们能接受。两年前我在德国慕尼黑,演了《游园惊梦》、《断桥》,还演了一个独角戏《拾画·叫画》。当时我非常担心,德国人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在唱什么,他们不要我们打字幕,说:你这样一打字幕,我究竟是看字幕还是看你。他只要一个人,出来把剧情介绍一下,讲三五分钟,之后,我就上去一个人唱《拾画·叫画》,又唱又做。很奇怪,凡是国内有效果的,下面全有。

白:德国的行家多,相通的啦,艺术到某个地方是相通的。

蔡:而我们现在青年中比较普遍存在着一种浮躁心情,很少有人能很耐心地静下来观赏一门艺术,或是来钻研一门功课,他现在学功课也是比较重实用意义的。

白:都能理解,这有一个时间过程。现在是慢慢赚钱,然后干什么呢?要欣赏艺术,要有精神上的追求。我想要有个过程,台湾要不是樊曼侬,我们几个人大喊大叫,也不见得怎样。我相信大陆也有有心人,大家合起心来,有这个力量。还有政府也要扶植,你看他们外国的芭蕾也好,歌剧也好,都有基金,因为这种高层次的艺术,绝对不能企望它去赚钱,或者是企望它去赚钱来养活自己,不可能的。

蔡:现在从政府的角度来讲,他们也是比较支持的,特别是上海,咱们昆剧团的经费是绝对保证的,这一点应该说是已经做到了。问题是除了这个,这个很重要,还不够。比如说,你怎样让更多的人来欣赏这门艺术,怎样把这门艺术提高推广,我讲的提高还有地位的提高。

白:比如说,要在大剧院,在什么音乐节、艺术节的时候,演全本的昆曲。

蔡:最关键重要的演出活动,就要有昆曲来参与。在日本,如果我把你请到剧场去看能剧,那你就是贵宾。

白:是这样子,看能剧要穿着礼服的。

蔡:那么对外国人来讲,我今天到中国来看昆曲,是主人给我们最高的一种待遇。

白:对了,我赞成这个,昆曲应该是在国宴的时候唱的,因为它代表最高的艺术境界、艺术成就。

原收录于《树犹如此》(台北:联合出版社)

第三部分第6章白先勇说昆曲(1)

白先勇生平接受过无数次的访问,但在一九九二年十月六日却是第一遭访谈了也是第一次抵台开会、甫卸任的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余秋雨,以下是他们两位的对话。

拉紧文化的缆绳

白: 我今天所要访问的余秋雨教授是当今中国著名的理论家、美学家,也是戏剧学家。他所著的几本书在中国的学术界、文化界及知识界已产生深厚广大的影响。我们非常高兴余秋雨教授能到台湾来访问,这一次余先生到台湾是因为《牡丹亭》的演出及参加“汤显祖与昆曲研讨会”而来。

我和余先生结的是昆曲之缘。第一次和余先生见面是一九八七年在上海看华文漪演出《长生殿》,第二次见面在广州,我自己的《游园惊梦》在广州上演,余先生是我们舞台剧的顾问,这跟昆曲也有关系,第三次又在台北的“国家剧院”看华文漪演出《牡丹亭》。我想现在就从这里开始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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