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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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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我绝对当不了水手。”霍普金斯跌跌撞撞地进了房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我登上水上飞机到苏联去的时候,扑倒了下来。那一次几乎当时就结束了我的使命。”他环顾一下这艘设备完美的快艇。“好啦,好啦。美国!和平!那么——你还在作战计划处。你要参加参谋会议了。”

“是的,有一些会议,先生。”

“你要在脑子里记住,我们的朋友要求的是什么。跟首相在海上航行五天以后,我对这一点很清楚。”霍普金斯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扳着瘦削的指头。他仿佛把维克多-亨利当作一个共鸣盘,在与总统见面前帮他恢复记忆,因为他的话一半是说给自己听的。“首先,他们会催促立即与德国宣战。他们知道,这一点他们得不到。然而可以给第二个要求铺平道路;这第二个要求才是温斯顿-丘吉尔横渡大洋的真正原因。他们要美国警告日本,任何反对在亚洲的英国人的行动都意味着对我们开战。他们的帝国在这一点上十分软弱。他们希望这样一个警告能够把它支撑住。然后他们要催促给他们在埃及和中东的人大量战争物资。因为如果希特勒到那里插手,封锁运河,这个帝国就会窒息而死。他们也会设法巧妙地然而坚决地——如果我在他们的地位,我也会这样做——达成一项协定,即他们要比俄国优先获得美援。他们会说,现在是从西边炸死德国鬼子的时候了,是准备最后攻击的时候了。他们会暗示,我们给俄国的东西,过几个星期以后,会倒过来对付我们。”维克多-亨利说:“总统不是这么想的。”

“我希望不是。如果希特勒在俄国打赢,他就独霸了世界。如果在俄国打败,他就完蛋了,即使日本人行动起来也没用。那里的斗争规模之巨大简直无法想象。一定有上百万人在互相射击,帕格。七百万人,也许还要多。”霍普金斯慢吞吞地说出这个数字,把两只手的瘦削的指头都伸了出来。“俄国人直到现在还在挨揍,不过他们并不害怕。他们要把德国人赶出去。这就是现在的战争。这就是现在物资应该去的地方。”

“那么,这次会议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了,”帕格说。快艇驶近“奥古斯塔号”,慢下来,轧轧响着。

“不,这是一次胜利,”霍普金斯说。“美国总统和英国首相会见,面对面地讨论如何打败德国人。全世界都会知道。现在说来,这就是足够的成就。”霍普金斯对维克多-亨利忧郁地微笑了一下,大眼睛里闪现出智慧的光芒。他在摇晃着的快艇里站了起来。“帕格,这也是换岗。”

十一点钟,温斯顿-丘吉尔来到“奥古斯塔号”军舰。在他的随行人员中间,亨利上校看到了勃纳-沃克勋爵,立时他的脑海中浮起了穿蓝色空军妇女辅助队制服的帕米拉-塔茨伯利的幻影,以致罗斯福和丘吉尔在甲板舷梯口会面时那场戏剧性的握手他都没注意。当时这两位人物握住手不放,微笑着交换问候的话,让摄影记者照相。

一上午,对英国和帕米拉的思念困扰着帕格。在“威尔士亲王号”舷梯上那位值日军官地道的英国式敬礼,军官室里看到的伦敦杂志,温斯顿-丘吉尔说话时重浊的舌尖音,都象一首歌或一阵香味那样唤醒了他的记忆。一九四○年戈林对伦敦的空袭,已经仿佛是另一个世纪的事,是另一场战争。这个矮小的不知名的海军上校,站在一排英国皇家参谋军官的后面,他的脸将来在照片上也许根本找不到,这会儿他正在拚命把头脑里不相干的东西去掉,集中注意力。

这两位领导人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互相压低对方。他们俩都是第一号人物。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那么,谁是第一号呢?罗斯福站着要高一个头,然而他是撑在两条毫无生气的腿棍子上,紧倚着他儿子的胳膊,他的长裤空荡荡地耷拉着。丘吉尔呢,是一个穿蓝制服、弯腰曲背的匹克威克1,庄重而高兴地抬头看着罗斯福,他年龄更老,更严肃,更自信。然而在首相身上有点敬佩对方的痕迹。仅仅是一丝一毫之差,到底还是罗斯福看起来是第一号人物。也许这就是霍普金斯所说的“换岗”的意思。

1匹克威克,狄更斯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

一个看不见的信号使摄影工作结束了,握手礼也结束了,一辆轮椅出现。这个登第一版的挺立的总统变成了帕格更为熟悉的瘸子,他拖着跛足走了一两步,坐进轮椅,松了一口气。两位伟人和他们的军事首脑们离开了后甲板。

参谋人员立即开始工作,整天开会。维克多-亨利和计划人员一起工作,比参谋长们和他们的代表们低一级。勃纳-沃克就是参谋部的代表。因此离开处在顶点的总统、首相以及他们的顾问们很远。熟悉的老问题立刻就来了:来自英国军方过分的和自相矛盾的要求,不真实的计划,未曾填写的合同,乱七八糟的特权,不正当的联络等等。计划人员很快想出了一个主要问题。首先是建造新船来代替被潜艇击沉的船。战争物资不运过大洋就没有东西用来对付希特勒。这个只要意见一致看来就十分简单的平凡道理,变成了一条红线,贯串着每一项要求,每一个方案,每一个计划。钢材、铝材、橡胶、阀门、发动机、机床、铜线,所有上千种战争需要的东西,首先得装船。这把简单的尺子,很快地暴露了这个“民主的兵工厂”1的贫乏,提出了——作为一个特别紧急的项目——建造新的轧钢厂以及把钢材变成战争机器和工具的工厂的巨大任务。

1“民主的兵工厂”一语出自罗斯福的演说,指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

在讨论宏伟的设想计划——成百艘的船,成万架的飞机,成万辆的坦克,成百万的人员——的所有谈话中,总有一个可悲的项目反复出现;急需十五万支步枪。如果俄国垮台,希特勒也许会专注于一场从空中对英国的侵略战争,象对克里特岛那样。而保卫英国飞机场用的步枪还缺乏。在现在,所要求的这十五万支步枪与将来对北非或者法国海岸联合进攻所需军用物资的庞大数字相比,实在少得可怜。

第二天早晨,在波光闪烁的海湾上,许多船只群集到“威尔士亲王号”周围来做礼拜。经过几个灰蒙蒙的雾天以后,阳光照在周围的山丘上,耀得人睁不开眼,使一片松树枞树的森林显得格外青翠。

一艘美国驱逐舰把它的舰桥正对着这艘战列舰,徐徐地靠拢,舰桥正好与主甲板相平,然后搭过一块跳板。弗兰克林-罗斯福身穿蓝衣服,头戴灰帽子,撑着一根手杖,倚着他的儿子,蹒跚地走上跳板,费劲地把一条腿往前拖,然后再挪另一条腿。海湾里一片平静,但是两艘军舰还是在低浪中晃动。高个子的总统每跨一步,就来回摇晃。维克多-亨利和挤在驱逐舰舰桥上的所有美国人一样,都屏住气看着罗斯福费劲地摇摇晃晃从狭窄而不稳的跳板上走过去。在“威尔士亲王号”后甲板上等待着的摄影记者们,也看着总统,但是帕格注意到他们没有一个人把这重要的跛足行走场面摄进镜头。

他想起了他最初认识他时候的弗兰克林-罗斯福——一位年轻的海军部次长,体格强壮的富有自信的花花公子,显而易见的谈情说爱老手,心里只有自己,对一切满不在乎,在一艘驱逐舰的舷梯上跳上跳下,滔滔不绝地说些水手俚语。岁月已经使他变成这个半身不遂的灰白头发的人,在跳板土喘着气痛苦地挪一步不过几英寸。然而,帕格想,这里面却显示了足够的意志的力量,来打赢这场世界战争。一条临时性的便桥可以很容易地架起来,弗兰克林-罗斯福可以坐在轮椅里,庄严、舒适地推过去。要他走路,他只能是这个可怜样子。而在温斯顿-丘吉尔邀请下去参加宗教仪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走着,登上了一艘英国战列舰。

他的脚踏上了“威尔士亲王号”,丘吉尔对他敬礼,伸手去扶他。铜管乐队演奏起《星条旗永不落》。罗斯福立正站着,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脸色紧张而呆板。然后,由丘吉尔陪同,总统跛着脚,蹒跚地一路走过甲板,坐了下来。轮椅始终没有出现。

在尾甲板上集合排列着的水手们,唱起了《啊上帝,我们自古以来的救主》和《前进,基督的士兵们》。温斯顿-丘吉尔不断地擦眼睛。这些古老的赞美诗,在露天,在长长的炮筒之下,由上千个年轻的男声齐声唱着,使维克多-亨利浑身激动,眼泪盈眶。然而这场宗教礼拜却也使他不安。

他们都在这里,美国的海军和英国的海军,象亲密的战友一样,一起祈祷。但是这却是个虚假的景象。英国人在战斗,而美国人没有。首相举行这场大炮底下的宗教仪式,是真心诚意的想打动总统的感情。在这里,是金刚石琢磨金刚石,意志对付意志!丘吉尔是在使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包括传说中罗斯福的宗教倾向,来感动他。如果弗兰克林-罗斯福经得起这场考验,没有答应对德国宣战,也没有答应至少给日本一个最后通牒,那么他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而这个在他旁边流着眼泪的老胖政治家,只是独自在玩一场十分难的游戏,为此维克多-亨利很钦佩他。

那个英国牧师,白红两色的衣服在风中飘动,浓密的灰发吹得乱七八糟,正在念着皇家海军祈祷词的最后几句:“……从海上的危险中,从敌人的强暴下,拯救我们;让我们得到保证在正当的时刻航行海上……让我们安全地带着我们

劳动的成果回到陆地的怀抱……以赞美和显耀你神圣的名字;以我主耶稣-基督的……”

有几个英国水手,小心地从队列中走出来。起先是一个,然后又是一个,偷偷从制服里掏出照相机。没有人阻止他们,而这两位领导人还微笑着挥手,于是人们一下子挤上来了。几十架照相机出现了。水手们笑着,欢呼着,在这两个大人物周围挤成一圈。帕格-亨利看着军舰上这种不常有的混乱,觉得又有趣,又生气。有人在他胳膊上碰了一下,是勃纳-沃克勋爵。“你在这里,老朋友。跟你说句话好吗?”

也许是英国人不象美国人那样怕火,也许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办法来冒充护墙板,勃纳-沃克的房舱幽暗、暖和、舒服,看来象一间藏书室。“我说,亨利,你对在舰上喝酒有什么意见?我这里有一瓶上等的樱桃酒。”

“我赞成。”

“好。你在军队里干得象根骨头,是不是?可是昨天晚上总统请我们喝了一顿好酒。”

“总统是一切海军条令的创造者,先生,他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进行修改。”

“是吗?那倒很方便。”勃纳-沃克点了支雪茄,两个人喝起酒来。“我想你总知道,这艘军舰是在没有护航的情况下过了海洋的。”这个空军准将又说,“我们离开英国的第一夜,就逢到了全强风。我们的驱逐舰没法保持速度,我们只好单独成锯齿形前进。”

“先生,我听到这个真是大吃一惊。”

“真的吗?你是不是觉得英国首相过于冒险,让德国鬼子在大海上很容易地给他一下?三千英里没有空中掩护也没有海面护航,直接穿过一整队的潜艇?”

“你们有你们的善良天使保佑。我只能这样说。”

“啊,好吧,无论如何我们总算到了这里。不过还是谨慎点儿,别让这些善良天使操劳过度。什么?你不同意?我们回去的时候,大西洋里的每一艘德国潜艇都必定会作好战斗准备。我们全都得经历一番。”勃纳-沃克顿住话头,看着手里雪茄上的灰。“你要知道,我们航行的护卫很单薄。我们调了四艘驱逐舰。要是有六艘,邦德将军一定会更高兴的。”维克多-亨利很快地说:“我会和金海军中将谈一谈。”

“你要了解,这不能是我们这方面提出的要求。首相会真正发火的。他希望我们能碰到‘蒂尔毕茨号’,来一场炮战。”

“我现在就去办这件事,先生。”帕格喝干樱桃酒,站了起来。

“啊?是吗?”勃纳-沃克开了舱门。“十分感谢。”

尾甲板上,照相还在进行。两位政治家正在愉快地闲谈,现在是拿着照相机的军官们来把水手挤开了。他们背后站着的参谋官员和文职顾问都满脸不高兴。霍普金斯斜眼看着阳光普照的海面,现出一副痛苦的表情。那些军人在一起谈话,只有金海军中将象木头一样站在一边,长鼻子对着大海,不满意地绷着脸。帕格向他走去,敬了个礼,用尽可能简单的话把他和勃纳-沃克的谈话作了汇报。金的瘦削下巴上的皱纹加深了。他点了两次头,没有说话,就走开了。他并不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只不过是要亨利告退的表示,而且是使人信服的表示。

在许多酒会和宴会之间,这次会议又进行了两天。一天晚上,丘吉尔在“奥古斯塔号”的军官室里吃完晚饭之后,站起来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篇丰富多彩的启示录式的谈话,描述了这场战争将要如何进行。封锁、越来越强的空袭、破坏。将会逐渐削弱纳粹对欧洲的控制。俄国和英国将会“形成一个包围圈”,并且缓慢地、无情地把它收紧。如果有了美国这么一个羽毛丰满的同盟,当然一切就会进展得快得多。在西边不需要大规模入侵或者长时间的登陆作战。几个装甲纵队在被占领国家登陆,就会引起群众暴动。希特勒的黑色帝国将会在瓦砾、鲜血和火焰中突然垮台。弗兰克林-罗斯福眼睛发亮,微笑地注意听着,什么也没有说,只和其他人一起由衷地鼓掌。

会议的最后一天,正在午饭之前,金海军中将派人来叫帕格。他看见这位将军只穿衬衫和裤子正在房舱里用毛巾擦脸和耳朵。“海军特混舰队第二十六点三点一号,包括两艘驱逐舰‘梅伦号’和‘棱德号’,已经组成,”金没打招呼,开口就说,“要它护送‘威尔士亲王号’到冰岛。你作为联络军官到‘威尔士亲王号’上去,在冰岛离舰,然后随我们的特混舰队返回。”

“是,是,长官。”

“不发给你书面命令了。不过我们已经和上次的处境不一样了。告诉你个秘密,我们不久就要把所有的船只护航到冰岛。要能就在下星期。见鬼,现在我们的海军陆战队已经占领了那个地方。总统甚至派了一个年轻军官作为海军副官,陪丘吉尔去参观我们在冰岛的基地。这个人就是海军少尉小弗兰克林-罗斯福。”金在谈到这个名字时,脸上毫无表情。

“是的,长官。”

“那么,亨利,你在语言方面怎么样?”

“还在很久以前我曾经学过一种外语,将军。”

“好,九月份要派一个军用物资特使到苏联去。当然,如果那时候俄国还打仗的话。霍普金斯先生提出了你的名字。他好象对你印象很深,总统也是,说你对登陆舰艇有专长等等。

已经看过你的服役档案了,好象你自称懂得一点‘刚刚及格’的俄语。嗨?这是怎么回事?这很不简单啊。”

“将军,这是我一九一一年进海军军官学校时登记的。当时是这么个情况。可是现在我连十个字都记不得了。”亨利把

童年时在索诺玛郡曾与说俄语的同学在一起的情况说了一下。

“明白了。好吧,档案里就是这样写的。从冰岛回来,就把你从作战计划处调出来,你自己作个准备,进一步温习一下俄语,以便有可能承担到苏联去的特殊使命。会给你派译员的。但是即使你懂一点点,你的情报价值就会更大一些。”

“是,是,长官。”

金穿上制服上衣,眼睛望着维克多-亨利,这是亨利所能记得的第一次他受到了微笑的恩赐。“从档案里,我还偶然地了解到,你还是个优秀的炮术军官。”

“我的一个希望就是重新去干这行。”

“你听没听说,延长征兵法案一个小时前在众议院通过了?”

“通过了吗?感谢上帝。”

“多一票。”

“什么?多一票,长官?”

“一票。”

“唉!这鼓励不了英国人,将军。”

“是啊,连总统也鼓励不了。然而这是现在美国人民的想法。这也许是作茧自缚,但是事实如此。我们的任务是无论如何设法干下去。顺便说说,亨利,不久在我的参谋部里需要一个作战军官。你去俄国的任务完了之后,或者去不成的话,也许会任命你做这项工作。”维克多-亨利板着脸。“这是一个荣誉。”

“我想你会喜欢的。我相信你是合适的。”金说着,不自然地流露出一点儿亲热的表示。

与当一艘战列舰的舰长相比,这真是个倒霉的前途。绝望逼得帕格说:“罗斯福总统也许有别的打算。我也不知道。”

“我对总统谈起过。他说这看来对你是个恰当的职位。”《诗篇》里有一句话闪过帕格的脑海:“不要相信王侯。”

“谢谢您,将军。”

没出一个小时,维克多-亨利正收拾东西的时候,总统派人来叫他。这一次只谈了一两分钟。罗斯福看来很疲乏,正

专心铺着绿呢子的桌子上用铅笔很快地批注一个一个的文件。哈利-霍普金斯也在房舱里,他旁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高个子少尉,面貌极象一九一七年时在“戴维号”驱逐舰上跳跳蹦蹦的海军部次长。总统把小弗兰克林-罗斯福介绍给帕格,说:“你们两位要一道航行,应该互相认识下。”在亨利和少尉握手的时候,总统用男人对男人的那种深沉的目光瞥了亨利上校一眼,等于说——“照顾照顾他,和他谈谈。”

这一点人情味,把维克多-亨利心里对总统不相信的疙瘩消除了一半。也许罗斯福已经用一句玩笑话回绝了金,意思还是要给他一艘战列舰。总统让他告退时的那种亲热态度,总是那么让人捉摸不透。

乐队演奏了国歌,礼炮隆隆地齐鸣,在充满了山丘绿草和火药硝烟气味的清新微风中,“威尔士亲王号”离开了阿根夏海湾。这次伟大的会议结束了。

在“威尔士亲王号”的军官室里,维克多-亨利能够感觉到笼罩着全舰的阴郁气氛。这次会议的结果究竟给英国增加的援助是什么,还没有宣布;这件事本身显然使战列舰的军官们感到是个不好的预兆。这些人,都是在空袭和炮战中打了两年仗的老兵,尽管他们的军舰是那么堂皇,他们的军官室那么过分的豪华。英国的困境似乎浸透了他们的骨髓。他们不能相信,温斯顿-丘吉尔把他们窘迫的海军中最好的军舰,连同他自己的生命,都拿来冒险,就是为了这么空手回去。这不是温斯顿的气派,他们谈话的口气中,只有模糊的希望,而不是真正的信任。吃完晚饭以后,帕格坐在休息室里,面前放着一杯葡萄酒,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头,尽管他们对他很有礼貌。后来他明白了,他在场,使他们感到不自在。于是他很早就上了床。第二天,他在“威尔士亲王号”上兜了一圈,从舰桥一直到机器舱,发现了许多和美国军舰不同之处,特别是这些衣着邋遢、负担很重、工作紧张的船员,和“奥古斯塔号”上打扮得干干净净、快快活活地干活儿的水手大不相同。

这天晚饭之后,梯莱特少将向他走来,把一只瘦削的手按在他肩头。“想不想看看潜艇侦察图,亨利?首相认为你应该看看。一个欢迎委员会已经聚集在那儿了。”

会议期间,帕格曾经几次看到过这个难以亲近的老军事历史学家,两天前,在军官室举行的欢迎美国客人的晚会上,几个年轻的英国军官开始了一场他们所谓的“滑稽舞”。他们只穿着苏格兰裙子,或者披条彩色毛巾,戴着古怪的假发,走了进来,尖声地吹着风笛,噼噼啪啪地放鞭炮,在椅子桌子上走鹅步。过了一会儿,梯莱特少将站了起来,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帕格想,他要来阻止这场马戏了——他在一张桌子上跳起了一场发狂的快速舞,吹风笛的人绕着他一面吹一面走,全场的人都大声喝采。可是现在他还是那么古板。

梯莱特打开一扇亮着红色保密信号灯的钢舱门。丘吉尔穿着一件象机械士工作服那样的连衣裤,弯着背,垂着眼皮,正在仔细观看一幅占了一面舱壁的俄国前线地图。对面舱壁上挂着一幅大西洋地图。房舱里烟雾腾腾,几个年轻军官正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上收发电讯。

“那里,”首相用手里的雪茄指了指苏联地图,对梯莱特和帕格-亨利说,“那里是一幅可怕的未展开的图画。”

斯摩棱斯克东面那条画成红色的前线上,现出了两个新加上的鼓包,指向莫斯科。丘吉尔咳着,眼望着亨利。“你们的总统警告了斯大林。我甚至更加明确地警告过他,我的情报根据确凿。真是,没有一个受到突然袭击的政府这样不值得原谅了。勇敢而倒霉的俄国人民碰到了恶运,被这么一伙上当受骗的笨蛋带着走。”首相转过身子,走向另一面舱壁;他那拖沓的脚步,维克多-亨利在他伦敦的办公室里已经注意到了。在阿根夏湾,丘吉尔显得健壮、红润、活跃,简直年轻了十年。现在他两颊发灰,满是红斑。

“喂。在这里我们有进展吗?”

一个个黑色的小棺材形状的标记,散落在宽广的蓝色平面上,一个军官还在往上加,在靠近战列舰前进的航程附近形成一群。再往前,是一大群红头针,其中夹着几只蓝头针。

“这个新潜艇群,是黎明时候被一架美国巡逻飞机发现的,先生。”那个军官说。

“啊,是的。邦德海军将军就是这样告诉我的。我想我们正在避开它?”

“我们已把航程改向北方,先生。”

“我看,护航舰‘h-67号’差不多到家了。”

“今天晚上我们就要把这些针拔掉,首相先生。”

“这是好消息。”丘吉尔粗声地咳嗽着,又抽了口雪茄,对帕格-亨利说:“好吧,我们还会给你点儿好戏看的。这不象乘轰炸机到柏林上空那么热闹,嗯?那次挺好玩吧,上校?”

“那是少有的特权,首相先生。”

“随时可以。随时都可以。”

“太荣幸了,先生。一次已经足够了。”

丘吉尔哑着声音嘎嘎地笑了。“敢情如此。梯莱特将军,今晚上什么电影?”

“首相,我想是斯坦-劳莱和奥利佛-哈台的《海上精华》。”

“《海上精华》,啊?太合适了!军医命令我躺在床上,还命令我不许抽烟。我要去看《海上精华》,还要带着我的雪茄。”

帕格-亨利在欣赏《海上精华》的时候,心里老是担心这艘战列舰随时会碰上一群德国潜艇。那些德国的艇长很有本领,会溜过护航的驱逐舰。但是直到电影演完,没有发生事故。首相在拖着脚步出去时,用伤了风的沉浊声音说:“一场挺好看的但是毫无关系的电影。”

第二天,克利门-艾德礼的广播讲话使军官室里挤满了人。每一个没值班的军官,所有的参谋人员和战争计划人员,都集合在军官室里唯一的一架格格发响的老收音机周围。战列舰正穿过一场狂烈的暴风雨,颠簸着,摇晃着,发出缓慢冗长的呻吟。对于这位美国客人说来,这半个小时真不好受。艾德礼在宣读《大西洋宪章》的时候,亨利看见的是:困惑的眼色、拉长了的脸和不住的摇头。讲话的调子很高,但并不证明美国人的许诺有一点点增加。对纳粹暴行的责骂,对“四项自由”的赞扬,对未来世界和平和友爱的献辞,都包括了;但是对英国人更多的战斗支援,却是个零。有些句子谈到自由贸易,谈到所有人民的独立,这些话,如果具有什么含意的话,那就是意味着英帝国的末日。

帕格并不特别惊讶,他只是想:弗兰克林-罗斯福这家伙可真厉害。

“哼!”在收音机关掉后的一片沉默中,梯莱特少将牢骚满腹地说,“我敢说,不止这些,还有呢。你说怎样,亨利?”所有的眼睛都看着这个美国人。

帕格明白,没有办法含糊过去。“没有了,先生。我想大概就是这些。”

“现在你们的总统在联合公报中许下诺言,要消灭纳粹的暴行,”梯莱特说,“这是不是说你们要参加进来,不管用什么方式?”

“这是指《租借法案》而言,”帕格说。问题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

“你们不准备和我们站在一起对付日本人吗?”

“现在不。”

“那么,简单明了地说,你们不准备在太平洋打仗了?”

“总统不想给日本战争警告。如果没有国会的支持,他不能这样做。”

“你们的国会怎么了?”

“这个问题提得很好,可就在前天,差点儿把美国军队解散了,仅仅一票之差啊。”

“难道国会议员们就不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为政治肥肉投票,为了保全他们的政治外皮。”

“那么你们的人民怎么样?”

“我们人民的状态就跟你们的人民在慕尼黑协定那会儿差不多。”这句话使他们沉默了下来。梯莱特说:“我们现在付出代价了。”

“我们将来也会付出代价的。”

“那时候我们的领导人是张伯伦,先生,”一个脸色红润的少校说。“你们有罗斯福。”

“美国人民不想和希特勒打仗,先生们,”帕格说。“事情就这么简单,而罗斯福也没办法。他们不愿意和任何人打仗。生活是快乐的。战争是一场球赛,他们可以看着。你们是我们这边的,因为你们和我们说同样的语言。因此就有了《租借法案》,和这个《大西洋宪章》。《租借法案》并不要你费多大劲儿,它只是意味着给每一个人更多的工作,更多的钱。”

舰身一阵异常剧烈的摇晃,使厨房里的陶、瓷器皿撞得哗啦啦直响。辩论停止了。维克多-亨利回到房舱里。在他到冰岛离舰之前,他没有再和这些英国军官谈更多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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