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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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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热水洗澡,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早就觉得会自然形成这样的局面:要么是我和道子洗,要么是朝仓和道子洗,因为在旅馆澡堂洗澡的时间只能供我和朝仓各洗一次。在站前旅馆里,我吃早餐的时候,同朝仓谈了这件事,并且同他约定了。

“你先替我说说吧。”

“啊,好啊。”

“不,还是我先说好。”

“我先说后说无所谓,悉听尊便。”

“末谈之前,任何话你都不要对道子讲。”

“好,好,我不讲。”

傍晚烧好热水之前,怎么安排这段空闲的时间才好呢?再加上十月初,房间里还没生火盆,我以前遐想过:在我提出“咱们结婚吧”的时候,我和道子之间是放着火盆的。

玩扑克的过程,道子的手渐渐变得无力,她那丝突然漾上的微笑,也显得毫无生气了。

“道子,你生病了吗?”

“不。”

“脸色不好啊。”

“是吗。不过,我倒没觉得怎么样。”道子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我。

我望着这副面孔,焦灼地度过这段时间。我有点沮丧,甚至考虑过别烧洗澡水了,她等着我谈她的终身大事呢,我干脆把她撂下,就这样回东京去算了。我向女佣打听过两三次可以洗澡不,可又害伯洗澡水烧热了。

“洗澡水烧热了,让您久等啦。”女佣在走廊上双手着地,施了个礼,带笑地说。

我仿佛在被命运的鞭子抽打着,不寒而栗地望了望朝仓。朝仓轻松地站在那里,拿出手巾来。

“朝仓,我先洗。”我不知所措地说。

“哦。”朝仓回答了一句,晃着手巾走到廊道上。

“请二位一起洗吧。”女佣说。

“那就一起洗吧。来呀!”朝仓漫不经心地说罢,朝通向澡堂的台阶走去了。我脑子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倾泻出来似的,慌慌张张地紧跟上朝仓。由于意外的羞愧,我好像失落了什么。

“你先替我说呀。”这声音显得有点激动。

“我跟道子谈过了。”

“啊?什么时候谈的?”我叫喊起来。

“在寺院时就谈过了。就在那儿。趁你不在的当儿,略略谈过了。”

“什么?已经谈过了吗?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啊!”

“道子说你的信被人看过了。要是她不能从寺院出走,咱们特地从东京赶来不是白搭了吗?所以你同和尚对弈的时候,我把道子叫来,跟她谈过了。”

“那么,道子怎么说呢?”

“一句话,她对你抱有好感,但不能马上答复你。她在考虑……刚才在电车里,我说咱们三人照张相吧。她说,嗳,照吧。我想,大概没问题了。算了,一会儿泡在澡堂里再慢慢细谈吧。”

我这才发现自己呆若木鸡地站在台阶口,便赶忙走下台阶,一边说:

“那么,你是怎么跟道子谈的呢?”

“我说,阿俊喜欢你。对你本人来说,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首先非常般配。”

般配,这句话突然使我对她自愧弗如。这句话,让我清楚地感到在朝仓眼里所映现的这个我。我顿时觉得寂寥了。道子刚强,我脆弱;道子开朗,我忧郁;道子活泼爱热闹,我消沉喜欢孤独。但是,谁有这种想法,说明谁就不理解我。我有点抵触。

“我详细对她说了:你反正不能呆在寺院,回故乡嘛,又不是农家女;一个女人到东京来,不会有好结果的;想依靠大连的婶婶,更是大错特错。按你的脾气,你不能嫁给有父母兄弟的人家。这点,道子本人也是心里有数的……”

“先不管她答复不答复,我也想尽量谈谈试试看。”我说完,在澡堂里泡不到两分钟就赶忙揩拭身体。

“在热澡堂子里多泡一会儿嘛。太快出去,我反而不好办哩。”

我登上台阶。道子从房间里走到里侧的走廊上,攥住扶手,茫然地站在那里。

“哦,怎么啦?”

“啊,这么快就洗好了?已经洗好了吗?”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是另一副模样,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显得有点拘谨,向我靠拢过来说:

“真快啊。”

“老鸦浴1嘛。”我随便附和了一句。心想:别在这里把话题岔开喽。

我把手巾挂在衣架上的那一瞬间,道子一声不响地坐在棋盘对面,她那茫然若失的目光落在膝上。我移过身子,坐在她面前,她也不瞧我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地等待着。

“你从朝仓那儿听说了吧?”

道子的脸倏地失去了生命的光泽,转眼又隐隐约约地泛起了血色。脸儿又飞红了。

“嗯。”

我刚叼上烟斗,琥珀烟斗撞击着我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

“哦?”

“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您要我,我太幸福了。”

幸福这个字眼,使我感到唐突和震惊,我良心发现了。

1喻简单的休浴。

“是不是幸福……”

我刚张口,道子用干脆而响亮的声音,就像一根细尖而闪亮的钢丝,锋利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不,是幸福啊!”

我被镇住似的沉默下来。什么是人生的幸福,什么是不幸福,谁知道啊!今天结婚,不知明天是欢乐还是悲伤?人们但愿它是欢乐,梦想它可能是欢乐。难道因此就能用明天的欢乐这样的话,来换取今天的结婚吗?无形的幸福和捉摸不定的明天,作为希望确是真实的,但用在保证上,则是虚假的……讲这些大道理,也无济于事。只要这姑娘心地纯真,感到幸福,不也很好吗?难道不应保护她的梦想吗?……这姑娘认为同我结婚是幸福的。

“因此,我的户口暂时先迁到澄愿寺,然后您来娶我,我也就很高兴了。”

在谈户口的事。我觉得这比谈同感情有瓜葛的事要轻松得多。我打听了两三个道子同养父母家的关系问题,虽说这些问题我早已了解了。

“是啊,大连的婶婶说:只要你有对象,你就去吧。连和尚也对我父亲说:姑娘要出嫁,我们来给她办喜事,但要先把户口落在寺院。我只要说声走,他们是会同意的。我这种人也许还是出去的好。”道子说着,双肩耷拉下来,身体也放松了。

“你也知道,我什么人也没有了。你还有位父亲……”

我孩提时,亲人都去世了。关于道子幼年离开家庭的事,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嗯,这我很了解。”

“现在,你没有去处了。你不要以为我会趁这机会娶你……”

“嗯,我明白。”

“今后我还得写小说,这方面的事……”

“嗯,可以。这方面的事,我没什么可谈的。”

我没在话语间流露出一丝半点感情来。同我以往想象的不同,道子方面远比我坚强。一旦沉默,我那安定下来的心就变成一泓平静而清澈的泉水,哗啦啦地向远方漫去。我仿佛要进入梦乡。这位姑娘终于同我订婚了。一看见道子,我就觉得她恍如小孩瞪大眼睛盯着珍奇的东西一样,使我感到高兴和诧异。这是不可思议的。我遥远的过去,沐浴着新的光辉,请看吧,请看吧,她悄悄地向我靠拢过来,跟我撒娇呢。她终于同我这样的人订婚,不知怎的,我觉得她不考虑后果,是怪可怜的。达观——莫非订婚就是一种寂寞的达观?我忽然看见两个火球从空阔无垠的黑暗中掉落下来。看来,世上的一切都如同远景,是无声的、渺小的。

“澡堂子空了。”女佣来通报朝仓已经洗完了。

“你去洗个澡再来好吗?”我站起身子,将我挂在衣架上的湿手巾递给了道子。道子老老实实地拿过毛巾,走出了房间。

等道子从澡堂回来,朝仓没在房间里了。道子没瞧我一眼,摸了摸手提包,便打开拉门,走到廓道上。她大概觉得在房间里化妆不好意思吧。我没有向她望去。不大一会,天擦黑,电灯亮了。我朝走廊望去.只见道子对着河滩,把脸贴在栏杆上,双手掩住眼睛。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我思忖着。她偷偷地哭了。她那种感情感染了我。道子发现我看着她,当即站了起来,走进房间里。她那殷红的眼睑上,泛出了一丝微笑,仿佛要把她那确实虚弱的身体偎依过来似的。这种表情,我可以想象到的。

就在这时候,朝仓回来了。晚餐端了上来。

道子换了一副新的面孔。澡堂里没有口红,也没有白粉。她什么也没带到走廊上。清早的肌肤本是苍黄色,这会儿却变得洁白了。脸颊第一次飞起了红晕,活像抹了两个圆圆的红圈。病人变成了姑娘。她大概一直想着朝仓在寺院时所说的事,露出了一副郁闷的脸色。从寺院出来时没有梳理的头发,浴后梳得整整齐齐了。眉毛、眼睛和嘴巴的轮廓也分明起来,恍如各自孤零零地分开似的,总觉得有点迷迷茫茫。

晚饭过后,朝仓和道子走到廊道上一边闲谈,一边远眺暮色苍茫的河流。我感情饱满,横躺了下来。

“不出来看看吗?”朝仓喊我。道子站起来给我让座。我就落座在她的藤椅上。只见急流的对岸暮霭低垂,市镇的尽头闪烁着灯光。道子自言自语地说:

“马年作祟啊。”

她是说丙午年出生的事1。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如今看到了崭新的自己……丙午年生,十六岁的处女,这个古老日本的虚假传说,多刺激我啊。

道子像娇儿乱挥起小火把似的开始谈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啊,那篝火是鱼鹰船!”我喊了起来。

“瞧,是鱼鹰。”

“那条船会荡到这边来的吧。”

“是啊,是啊,会从下面通过的。”

金华山麓一片幽暗,篝火星星点点地浮现出来。

“真没想到还能看到鱼鹰啊。”

“是六艘还是七艘?”

1旧时迷信,认为丙午年火灾多,这年出生的女人克夫。

篝火,随着急流加快地荡近我们明亮的心,已经看见黑色的船体了。开始看见火焰在摇曳。也可以看见渔夫、鱼鹰和船夫了。响起了船夫用橹敲击船舷的激越声,也传来篝火熊熊燃烧的劈叭声。船儿沿着河滩漾到我们旅馆所在河岸这边来。船儿飞流。我们站在簇簇的篝火之中。鱼鹰在船边拍打着翅膀。突然间,流动的东西、潜流的东西、漂浮的东西、渔夫用右手扳开鱼鹰的嘴让它吐出来的香鱼,全都像魔鬼节那些又细又黑的身体灵便的怪物一样。水上的一叶小舟上就有十六只鱼鹰,真不知先看哪只才好。渔夫站在船首,利落地解开了拴住十六只鱼鹰的绳子。船首的篝火烧着水,从旅馆二楼看去,很像是香鱼。

于是,我拥抱着红彤彤的篝火,凝视着道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的忽隐忽现的脸。在道子的一生中,这样艳丽的容颜,恐怕很难再现第二次了吧。

我们的旅馆坐落在下鹈饲。我们三人目送着从长良桥下流淌过去而后消失的篝火,从旅馆走了出来。我连帽子也没有戴。在柳濑,朝仓好像是说:你们两个人自己去吧,就转身下了电车。车上只有我和道子两个人。电车从这个灯火昏暗的市镇飞速地驶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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