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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的抒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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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日本阿尔卑斯山脉1传来了令人兴奋的喜讯——以六所大学棒球联赛中最后一场早庆2之战为压轴戏,秋天的体育赛季刚刚宣告结束,不久又将敲响“冬季体育赛事”的开幕钟声。www.mengyuanshucheng.com而正值开幕之际,我国史无前例的一项崭新计划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鸽。

1日本中部飞马(马单)、木曾、赤石三山的总称。

2早稻田大学和庆应大学的简称。

“哇,好大的雪。你瞧,已经有雪了。这么大的雪。”

“雪?!”

“你干吗用鸽子似的眼神来望着晴朗的海天?真是个傻瓜。谁也没说天上下雪了。”

“哎,不是在说报纸吗?你什么意思嘛!”

这是报纸上今年首次登载来自各个滑雪地的消息,还配有群山开始披上银装的大幅照片。

“发这条消息的记者肯定是个滑雪迷。即使只听说‘雪’这一个字眼,没准也会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拟出了这样的标题。”

“这个记者肯定还饲养了信鸽吧。”

“不会的。要知道,这篇文章宣传的重点是雪哪。”

“不对,重点是信鸽。”

“是雪。”

“是鸽子。”

“我说了是雪呗。”

“我说了是鸽子呗。”

“无论怎么说都是雪。”

“无论怎么说都是鸽子。”

“是雪、雪、雪。”

“是鸽子、鸽子、鸽子。”

“你这个信鸽迷。”

“你这个滑雪迷。”

最终连驾船的艄公也“扑哧”笑了起来。

山茶花的御所1、樱花的御所、桃花的御所,被誉为三浦三崎的三大御所。此刻,渡船把这三大御所抛在了身后,行驶在有着优雅名字的花暮湾上。绫子带着一只鸽子,乘船向着经常出现在歌谣中的城岛进发。

1对大皇、皇后等住所的敬称。此处指天皇曾在这里观赏山茶花等而得名。

置身于此情此景,她们不禁觉得自己仿佛摇身变成了古老画卷中的那些贵族小姐——当源氏和北条1在镰仓显赫无比的时代,曾活跃在这一带经日痴迷于管弦咏歌之中的贵族小姐。然而事实上,她们却只是支付了两分钱的渡船费,用一分钱在船上买了个干巴巴的粗米面包来代替午饭的东京少女而已。

1此处指从源赖朝在镰仓设立幕府到北条高时灭亡为止的镰仓时代(1185-1333)。

虽说是小阳春天气,但艄公结实的大手上却已经满是皲裂。不过,照子首先联想到的却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艰辛,她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双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个人的手都冻伤成了那个样子,不知他在滑雪场上已经练就了怎样的功夫!”说来照子就是这样一个迷恋着滑雪的少女。

尽管迷恋的对象不同,一个是滑雪,一个是信鸽,但在迷恋的程度上绫子却毫不逊色于照子。虽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岛,左面是通天的海岸,远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却没有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丝毫的心动,只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城岛灯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语道:

“要是有如此显而易见的白色标记,那么,从遥远天空辗转归来的信鸽该多么高兴啊!”

她恨不得把灯塔带回到自家的庭院中变成一间鸽舍。她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盘之中,早已忘记了这样一个事实,对于那些逾越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从九州、四国、黑日本1远道归来的渔夫而言,这港口上的灯塔无疑是他们无限眷恋的心灵之光。

1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区。

即使是回头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绫子眼帘的,也不是那远近闻名的鲜鱼市场或是作为天皇观赏山茶花的胜地而众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无线电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钢骨天线——这也是因为无线电信的功能与信鸽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缘故吧。

北飞的大雁,南来的燕子,还有在几千里的天空中进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却从不会记错旧巢的候鸟。尽管鸟类大都具有这种神秘的归巢本能,但将这种本能发挥得最为淋漓尽致的还是首推信鸽。然而,这种秘密在今天的科学中依旧是不解之谜,从而引发了种种假设。其中之一便是认为,鸽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换言之,从巢穴中会传出一种电波似的东西,而鸽子则一边不断地接受那种信号,一边去寻找自己的巢穴。换言之,也就是基于和天线电信、无线电广播等相同的原理。

假借无线电信的原理来牵强附会地诠释鸽子那种归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实乃是人的随意之举,而与鸽子本身毫不相干。比方说,这就跟成年人自诩目光敏锐,结果反倒猜错了少女内心的秘密如出一辙吧。即使姑且抛开这些不谈,至少也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即正因为发明了无线电这一文明的利器,从而使信鸽濒临了被彻底遗弃的可悲命运。正如汽车的出现导致了人力车的灭亡一样”

虽说有点离题太远了,但在渡船抵达城岛之前,还是让我们谈谈信鸽的话题吧。因为这个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鸽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

自古以来,鸽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征吗?信鸽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吗?

而且,倘若连可爱的信鸽身上也隐藏着科学家们难以破解的谜团,那么,少女的心灵不就是谜中之谜吗?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被大人和老师们所理解呢?——因为有时候连少女们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的心。虽说她们自己也是在五里雾中,可一旦想到没有任何人能够了解自己,她们又会陷入一种茕茕孑立的孤独感之中,说来也真够任性骄横的。比如说吧,直到刚才为止绫子还在和别人快活地争论着诸如滑雪、信鸽之类的东西,此刻却又小声地唱起了一首歌谣:

烟雨迷蒙

城岛的海岸上

雨滴亦呈绿灰色

受到绫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

蒙蒙细雨

是珍珠?还是拂晓的迷雾?

抑或是我无声的抽泣?

天空中根本就没有下雨。只有机动船引擎的噪声响荡在空旷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艳阳天的亮丽,与两个少女那种“无声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不过也难怪,因为那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歌谣,与其说是一听到“城岛”这个地名就会联想到这首歌谣,毋宁说是因吟诵白秋1的这首歌谣而联想到城岛这个地方。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们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这首歌谣,所以,当绫子漫不经心地吟唱起来时,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进来,而就在听到照子的歌声的同时,绫子的歌声却戛然中止了。

1日本诗人北原白秋(1885—1942)。

“哎,照子对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懂,可在这之前我干吗还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绫子对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谙的歌谣感到十分恼火。

“对于照子来说,恐怕和弓子之类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适的吧。可我却为了独占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结伴来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是个傻瓜。如果当着照子的面,让我从那座灯塔上纵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颗心。”

秋日凋敝荒凉的岛屿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砖在大海的阳光中熠熠闪亮,不知为什么,绫子把那纯洁耸立的灯塔看成是孤独的死亡的象征。

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女来说,所谓的死或许与信鸽的巢穴有异曲同工之妙吧。正如鸽子具有“归巢本能”一样,少女或许也有一种可以称之为“归死本能”的天性吧。

无论是抬头仰望着遥远的天空,目送着信鸽飞离自己的手心,化作一个黑点消失而去时,还是姐姐的恋人北海温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母亲和姐姐做梦也没有想到绫子的内心竟然是如此阴郁。因为绫子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快活少女,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着死亡的内心世界暴露在脸庞或是举止上。

即使是在喜欢抱着花束四处转游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说就没有相似之处。

在银白色的积雪折射出的光线中,她像一只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绿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着。由于过分的惬意,就在她蓦然闭目之间,会有一股冰凉的孤独感涌流在胸中。

“啊,真想就这样死去。”

尽管如此,照子也不能发现,绫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来,乃是为了驱赶死亡的念头。

“姐姐,绫子将从白色灯塔的顶端跳入湛蓝的海底……”

绫子在心中叨念着遗书上的辞句。

从灯塔上抱着鸽子向下纵身一跳。绫子落入了海里。鸽子飞上了天空。鸽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经死去,而只是按照惯例,将死亡的讯息绑在脚上,远远地飞回到姐姐的身边——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视线。

“哎,真可笑,我这是怎么啦了’突然,绫子用很大的声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差一点把膝盖上的粗米面包震落在地上。照子被吓了一跳,顿时也停止了唱歌。

“对不起,我变得有点神秘兮兮的了。”绫子对照子说道。

照子当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是说道:

“喂,你不想从这船上把鸽子放飞吗?就让它传话给我,说绫子听到城岛之歌以后,变得神秘兮兮的了。”

“不行,这鸽子还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哪。”绫子煞有介事地一边抚摸着装有鸽子的手提包,一边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诉别人的欲望。

那还是前天发生的事情。她问姐姐美惠,自己这个星期天想和照子俩一起外出郊游,不知去哪儿好。谁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说道:

“去三浦三崎吧。”

绫子差一点就要笑出声来。她甚至觉得不直接明说“去油壶吧”,而首先说“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怜的。

“嗯,那就这么办吧。”

“先坐渡船去城岛,回来时再顺道去油壶,让北海带你们去看看水族馆好啦。”

“嗯,我把鸽子也带去。”

话虽然这么说,可姐姐或许还是在把我当作小孩看吧。——北海去了油壶之后也不怎么写信回来,让美文惠很有些郁郁寡欢。因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况了,所以她才劝我去三崎的吧。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姐姐说了,将从油壶放信鸽回去。

“我要让鸽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时候吓她一跳。”

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而另一个目的则是确认自己与照子的友情。

照子对这两个目的都一无所知,又开始把目光锁定在了群山披上银装的雪景照片上。

“据说在登山滑雪遇难时,为了通知山脚的大本营也是使用信鸽。真的,鸽子确实是不能小瞧哪。”

“哇,你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呀?我们还是重归于好吧。这个寒假,我们把鸽子带去滑雪吧。”

“如果是带着鸽子去滑雪,那我当然要去啦。”

“真是服了你了。其实怎么着不都是一样吗?”

“要知道与灯塔和无线电信相比,常常是信鸽更靠得住哪。”

关东大地震便是佐证之一。当时在宫城和日光的离宫之间传递信息的就是信鸽。

在欧洲大战时更是如此。在凡尔登战役中,将堡垒中的将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后场面告诉人们并流传至今的,也是信鸽。

即使抛开巴黎保卫战之类的古老的异国传奇,其实在日本也不乏同样的例于。据说驻扎在旅顺的俄军一直利用信鸽与城外保持着联系,使得围攻的日本军队黔驴技穷,最后灵机一动,想起了过去那些大名1用老鹰捕鸟的故事,于是制定了饲养鹰隼的庞大计划。

1相当于中国的诸侯。

但不久随着无线电信的发明,军队的信鸽热也变成了强弩之末。但欧洲大战之后,世界上的军队却又一次领悟到了鸽子的重要性。请想一想吧,信鸽的大本营不就是在中野的电信部队里吗?尽管这并不意味着是对科学的嘲讽……

“还有那新闻报道的标题——棒球联赛,不也是一样吗?比赛从头到尾不是都有信鸽从记者席上凌空而起吗?为了将每时每刻的最新战况通知报社。那比赛的得分牌也有鸽子的功劳哪。”

就在绫子大肆吹嘘鸽子热的时候,渡船已经抵达了城岛。海滨特有的气味一下子扑鼻而来。

“无论我怎么与人恋爱,也没有人会发现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我还是一个不可能谈恋爱的小孩子哪。”

绫子哭了,尽管母亲就在她的身旁。

说来,母亲也有些怪怪的。她竟然把绫子的手巾当作纪念品一一地分发给前来送行的人。如果是崭新的手巾或许倒还说得过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过好多次,甚至连上面的线头都已经变得粗糙不堪了。诚然,无论怎么洗,那上面都会多少残留着绫子肌肤的气息,让人回想起可爱的绫子来,但母亲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虑了吧。

不过,绫子倒也并不觉得那有什么可笑的。

这一切发生在临近发车的火车车厢里。

母亲一直站着。绫子蹲在她的脚边,从放在座位上的绿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东西,又放入一些东西。她正好背对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潸然而下,又一次嗫嚅着那一句连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词:

“无论我怎么谈恋爱,他们每个人都佯装不知哪。”

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佯装不知的,难道不是绫子自己吗?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人正爱慕着自己似的,以致于让人觉得爱慕绫子是做了件错事。”

绫子吓了一跳,这才从梦中醒了过来。

这是昨天夜里做的梦。就在她吃了一惊的那一瞬间里,把其中的细节遗忘在了梦中,惟有哭过的泪痕留在了脸颊上。而外面听不见一星半点的虫鸣,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

从她们向送行的人告别时的情形来看,她和母亲就仿佛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湾一类遥远的地方,再也不回到东京来了似的。

“只不过是去三崎旅行罢了,而已当天就能返回,那梦中的情景也未免太过夸张了。”

绫子对自己的敏感也委实吃惊不小,但或许正因为是那样的一种离别方式,才将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所谓的梦就是将尚未苏醒的鲜花绽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罢了。

奇怪的是,前来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

“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爱上了这么多人,又受到了这么多人的爱慕?”

她哈哈大笑起来,但那笑声一旦进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灭的火一样沉默不语了。那是一种难言的凄楚。或许仅仅是因为周围过于冷清过于寂静的缘故吧。睡在一旁的姐姐发出了呼吸声依旧是那么均匀。但摸了摸枕头边,却没有找到台灯。

“昨天夜里姐姐因为睡不着还在床上看书哪。”

小时候那些夜阑人静的深夜,自己曾独自睁着双眼,端详着身旁熟睡着的母亲的脸庞——绫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蓦然间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但露出肩膀,去拉电灯的开关绳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凝神回想着梦中那些前来送行的青年究竟是何许人也。但那些学生服胸前的金属钮扣在尚未消失的梦境中,就如同薄雾缭绕的夜晚重悬在天际的星星一般闪烁着光芒,却无从看出那些脸庞的个体特征。不,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紧紧抓住自己肩膀的人分明就是北海,也就是姐姐的恋人。正因为如此,绫子不是才大为震惊,感到整个梦都已经支离破碎了似的吗?

“不可能是那样的,真可怕。”

她到处寻找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最终找到的理由乃是自己的少女心理在作祟。自己只是不自觉地对身边的人抱有一种潜意识的好感罢了,特别是因为他是自己信赖的姐姐所深爱着的人。更何况正因为他属于姐姐,所以自己尽可以坦然地对他抱有好感。但这一切她并不想让对方知道,也不试图寻求丝毫的报答。她需要的仅仅是那种暖融融的感觉而已。

尽管如此,绫子竟然对照子与自己唱起了相同的歌而大动肝火,或许是因为她把昨夜的梦和信鸽一起带到了城岛的渡船中的缘故吧。

船头刚一停靠在城岛的码头上,艄公就率先跳上岸边,拉住缆绳,让乘客们下船上岸。没有人卖船票,艄公也没有催促,那该怎么付船费呢?绫子和照子感到不知所措,最后也学着岛上人的模样,将四个一分的铜币默默地放在了自己坐过的花席上。两个少女对这种祥和恬静的气氛感到好不稀奇,不由得感叹道:

“要是东京的电车也如法炮制,该多好啊!”

而城岛带给游人的印象拥有与这艘渡船几近相同的情趣。

晾在海滩上的鱼网在阳光的曝晒下褪却了色泽,呈现出一片秋日的景象。两三个岛上的本地人从船头跳上岸边之后,顷刻间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尔后,周围便只剩下了那些挂在渔网中间的婴儿衣服还散发出些许的人间气息。两个少女脚上的鞋子将在人烟稀疏、弥漫着海藻腥味的碎石中间开始一段艰难的路程了。

“就像是被流放到了荒岛上一样,真是的。都是绫子的好奇心把人带到了这种地方来。这儿也大荒凉了,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

“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这倒是一个精彩的说法。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自己把一个大都市的姑娘拐骗到了这偏僻的小岛上似的,心中好不快活。我再也不会让你逃走了。如果是被囚禁在那洁白的塔楼里,照子不也可以欣然断念了吗?”

“可是,过去灯塔的路也还不知道哪。”

“是啊,说来也还真是没有路哪。”

“无论怎么说,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呗。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真的,我就像一个遭到拐骗的公主一样,心里有些害怕了。”

照子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岛上的孩子们就像是在观赏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紧跟在她们的后面,当照子的视线与他们碰在一起时,那些小孩全都停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了。

“喂,到灯塔去该怎么走?”

“那儿不是看得见灯塔吗?”

“哎,我再说得明白点。我是问你们,要到前面那个看得见的地方去,路在什么地方。”

“走这条路就行啦。”

说着,孩子们一下子跳进了低矮山丘的山白竹中间。说是路也算是路吧。不过,刚跑了五六间1的距离,孩子们竟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像是在齐声高唱似地叫喊道:

1间:距离单位。一间等于18米。

“哇,好臭,好臭,好臭,好臭。”

绫子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料照子也跟着跳了起来大叫着:

“真臭,真臭,真臭。”

照子用手在鼻子前面使劲扇动着。那动作模仿得实在是惟妙惟肖,以致于那些顽童们也怔住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也或许是被她那姿势的优美摄去了魂魄吧。

这也难怪,照子从这个春天起就一直跟着一个名叫安德烈·法布奥利的法国人学习艺术舞蹈。

看见那些顽童夺路逃走了,照子脸上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说道:

“说起那个树叶老师,其实就跟这些城岛上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哪。”

“是吗?真的是那样吗?”绫子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照子的脸,“照子,你是化了妆来的吧,真漂亮。他们说‘好臭’,原来是说照子脸上的白粉,对吧?”

“什么叫作‘原来是说’呀?我说过,我才不愿和绫子一块儿走路哪。不管是像绫子那样过于漂亮的也好,还是像树叶老师那样过于丑陋也罢,对于别人希望变得更加漂亮的尝试都同样缺乏同情之心。”

“你这是怎么啦?说真的,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照子化妆的事情哪。”

“那你就学学树叶老师那一次的样子吧!”

说到这儿,两个人都笑了,直笑得面红耳赤,脑子里浮现出树叶老师“那一次”的可笑举上。

所谓有“树叶”,事实上是“树叶鸱枭”的略语,也就是远藤老师的绰号。她是从奈良女高师毕业的国语老师,现在是绫子她们班的班主任。

就像所有的绰号一样,这个绰号也不乏非常辛辣和复杂的含义。如果不见到远藤老师本人,或许还很难解释其中的妙趣。众所周知,树叶鸱枭的“树叶”决不是指嫩叶和绿叶,而是指枯叶。或许它是一种保护色吧,所以,树叶鸱枭其实指的是像枯叶堆在一起似的鸱枭,暗指远藤老师已经如枯叶一般干瘪枯萎了,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一。而且鸱枭和猫头鹰总是睁着一双俨然在搜索着什么似的眼睛,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二。另外,树叶鸱枭的头上总是竖着鬼怪似的犄角,这是绰号的含义之三。那一次当她点名要绫子解释课文时,突然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呀?居然涂脂抹粉地到了教室里来,真是讨厌。”

只见她气势汹汹地冲下讲台,在手指上沾着唾沫,使劲地揉搓着绫子的脸,像是要把绫子的皮肤也剥掉一层似的。

“也真是的,还画眉毛什么的。”

说着,她又动手反捋起绫子的眉毛来了。

可是,远藤老师的手指上最终既没有沾上胭脂口红,也没有沾上眉黛,因为绫子的丽质乃是与生俱来的尤物罢了。

她的眉毛就像是用眉黛精心描过似的,白哲的脖子也像是化过妆一般从深蓝色的校服中崭露出来。细腻的肌肤似乎比一般人要薄上一倍,因而也就更加敏感。这不,刚才树叶老师揉搓过的指痕清晰无比地残留在了她从脸上到下巴的每一个部位上,化作了一道道红色的印迹。一想到绫子的一切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在一旁的照子不禁感到一阵揪心地疼痛,一股令人窒息的怜爱之情油然而生。

就说今天吧,绫子也没有化什么妆。但如果让树叶老师看到她那从外套领口露出来的鲜艳的对襟毛衣,肯定又会用手指抓住毛衣上的线头,使劲地往外拉,没准还会在嘴里念叨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就像圣诞节的蛋糕一样企图诱发别人的食欲,真不像话。”要是她知道照子正跟着一个外国佬学习舞蹈,将整个身体都涂满了白粉,还要露出腋下和大腿站在舞台上,或许她早就气得猝倒在地上了。

安德烈·法布奥利是一个常常被观众误以为是女人的男人。总是化着一层淡妆,身披黑色的斗篷,像一阵风似地在银座大街上飘然走过,这使他看起来充满了古典的美。然而,斗篷的里子却是鲜红的天鹅绒。只有当一阵风吹过时,才会偶尔显露出里面的红色。

“那个西洋人真是讨厌。跳双人舞的时候,他当着好多学生的面动真格地去吻对方哪,那样子真够明目张胆不知廉耻的,反倒让在一旁看着的人觉得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老大不好意思。”他的恋人是一个日本姑娘,照子紧蹙着眉头说道。但她的内心深处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的觉得讨厌呢?绫子甚至怀疑,照子其实是在觉得讨厌的同时,对于自己置身于那样的氛围中又感到了某种秘密的欢愉吧……要知道,照子的化妆突然变得明显起来,还是在她开始去安德烈的舞蹈团以后。她化的绝不是那种一洗就掉的淡妆。对于女性来说,特别是对于从同性友情的年华向异性恋过渡的少女们来说,一旦在自己的脸上搽脂抹粉,那么,天地万物也会随之涂上粉黛,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在她们的面前吧。这绝不是一种捕风捉影的说法。

即使绫子把照子带到了如此遥远的地方,她们之间不也照样不可挽回了吗?

“说来我也觉得照子有些臭臭的哪。”绫子故意用说笑来掩饰自己内心难以启齿的真实想法,“把你拐骗到如此荒凉的小岛上,也不能说与树叶老师完全无关哟。”

“哇,你是说我不该化妆吧?真是残酷。绫子,你天生的脸蛋比化了妆还美。和这样的你走在一起,还不准我化妆,你不是太冷酷无情了吗?我特意化了妆才来的,可你却一点也没有察觉,真是薄情哪。”

“我刚才不是说过自己有点不对劲吗?说实话,心里装了好多的事儿,害得我神思都恍惚了。今天早晨,我是把照子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后才出来的,与庭院中的落叶一起。”

“哎呀,你说什么?”照子战战兢兢地凝视着绫子的侧脸,说道,“真讨厌,你长得太美了,让人觉得冷冰冰的,难以接近。”

灯塔告示

位置北纬35度08分

东经回39度37分

结构白色圆形钢筋混凝土

灯级及灯质第四等白光电灯

每15秒闪光3次之明弧

自塔基至

灯火之距离9.1米

自平均水面

至灯火之高度29.4米

灯光数15万

灯光射程晴天之夜为15海里

城岛灯塔制

两个人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站在了灯塔的告示牌前面。

透过玻璃向空荡汤的办公室里望去,只见“太阳出没表”上放着一把算盘。再回头一看,庭院的角落里摆放着日晷,营造出一种灯塔所特有的氛围。周围一片寂静,甚至听不到大海的波涛声,只能听到那些还不会唱歌的小黄莺咿呀学语的叽叽叫声。左边长满枯草的山丘上,还保留着一片绿色的,就只剩下了那些低矮的细竹。再往下走,便是陡峭的山岩和礁石了。倘若是在夏天的夜晚,或许还想把恋人带到这里来浪漫一番,但眼下已经接近冬季,到处都冷嗖嗖的,惟有两三只鸟儿在孤独地飞翔着。而灯塔的内部或许是谢绝参观的吧。

在南边撒满了阳光的庭院里,照子倚靠在白色灯塔的磨光砖上,接着刚才的话题动情地说道:

“你说你把我的信全部烧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你打算将我们俩的约定也一并化作灰烬呢?……绫子,既然如此,你就先一个人回去吧。就把我囚禁在这白色的灯塔里好啦。”

“不是的。我是想烧掉那些废纸,重新和你订立新的约定。”

“你说那些信是废纸?!其实,一旦收信人的心变了,那么,无论是多么情真意切的信件也会变成一堆废纸的吧。”

“我希望你把我的话听完再说。照子这阵子热衷于跳舞……”

“哎,你的意思是不能跳舞,也不能化妆,对吧?你别说了。其实我跳舞不过是为了滑雪罢了,把它当作滑雪的练习。只要学会了跳舞的基本原理,那么就能轻而易举地掌握身体的平衡了。滑雪也是同样的原理。”

“我并没有说你不能学跳舞,我也赞美你化过妆以后显得更漂亮了。”

“是的,是轻描淡写地提过,就像是在看着路边的花朵一样。”

“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滑雪。事实上,你去安德烈那儿,也是因为弓子的邀约,对吧?你不是还给弓子写过好多封远比给我的信更加炽烈的信吗?那么一来,我收到的信不是就成了废纸吗?像弓子那样声名狼藉的不良少女,倒没什么值得我嫉妒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罢了。让你离开弓子那号人,重新去寻找新的朋友,倘若你不愿回到我身边的话……”

“走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说这些薄情的话吗?”

“想来也真够可笑的。在学校里也不是见不着面,而且每天都书信不断,可是……”

“你突然装出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对我说三道四,究竟是为什么呢?肯定有什么秘密吗。你快说出来呀!”

照子紧紧握住绫子的手,使劲地摇晃着。如果是在以前,绫子肯定会马上与照子拥抱在一起,可此刻,她却只是把虚幻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水平线上,说道:

“某些东西已经消失而去了,在那儿。”

“在哪儿?”

“你问我在哪儿,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或许是在海上吧。”

“在海上?!那又是什么东西消失而去了呢?”

“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却有那样一种感觉。”

“哦,我懂了。”照子潮润的眼睛里突然间燃烧起了奇怪的火焰,她说道,“原来绫子已经恋爱了,所以,觉得女孩之间的友情是无聊的东西。肯定是这样。不准瞒着我。你肯定是在恋爱了。”

“栅门之内的区域并非游览地,而是实验所之用地,务请保持肃静!”

大门口竖着这样一个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树林和大海所包围着,以致于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颜色看上去就如同洁净而寂寞的贝壳一般。

“这地方安静得出奇,即使让我高声喧哗,我也没法扯开嗓门哪。喂,别走得太快了,就像后面有脚步声的回音追撵上来了似的。”

周围寂静得即使用脚踩在落下的松树叶上,也会发出很大的响声,所以,照子寸步不离地紧跟在绫子后面。

她们修长的身影透过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仿佛她们的身体也与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处一样。

“这种海里所生长的牡蛎,就像是海中的幽灵装饰在脖颈上的珠玉一般,让人舍不得放进嘴里吃掉吧。”说着,绫子也放慢了脚步,出神地眺望着山岩下那些小小的木筏。

那些木筏是一种下垂式的养蛎装置,与粘附在海底肮脏的岩石上的养殖法不同,是一种清洁卫生的养殖法。

右面是诸矶湾,左面是油壶湾,在不远处形成了一个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珑的海湾。那儿的海水一片蔚蓝,仿佛盛满了深蓝色的油液一样。渔夫们中间流传着一种可怕的说法——“驾船驶入此地者将不得生还。”这种说法尽管与有关三浦一族1的追随者在此战死之后,其亡灵仍在兴风作浪的传说不无关系,但更大的原因或许还是在于这一带海水那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

1镰仓时代的大豪族,平氏的分支。

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学却因为这一带盛产鱼介和海藻,而在此设立了帝国大学的海滨实验所。就连渔夫出身的门卫也能熟记好几千个栖息于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种动物的拉丁语学名,而成了在世界学者中间也名闻遐迩的有名人物。

飘浮在绝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与养蛎的木筏一样,属研究所所有吧。

但北海却并不是理科学生,而是为了整理题为《关于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这篇论文而来到此地的国专业的学生。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不过,或许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梦境之中而忘却了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与清水纳言1。和泉式部2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样,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给绫子的姐姐美文惠写信了。

1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2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实验所的门口有两三家在店头设摊贩卖贝壳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壶饭店里。她们向人打听北海的行踪。

“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馆里啦。”

“他经常去吗?”

“嗯,他几乎每天都是在观赏鱼类中度过,真是个勤奋好学的人。”

“是吗?”

一走出饭店,绫子不禁对照子打趣地说道:

“原来在这里观赏鱼类就等于是在用功学习哪。”

不过转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鱼类之间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联系呢?或许那时候的宫廷女性们根本就没有亲眼目睹过活着的海鱼吧。

“北海对姐姐,就像一条鱼似地沉默着。没准他也像鱼一样地孤独吧。”绫子在心里嗫嚅着,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脚步为止。

眼前的海岬环抱着油壶湾,就像是人的一只手臂。顺着它的边缘往下走去,是一个小小的沙滩。海洋上的水平线很快将染成浅红的色彩,使海面显得越发开阔广袤了。与里侧的海湾相比,这儿是多么明亮啊!然而,北海却呆呆地坐在水族馆入口处一个半圆形的水槽边上,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硕大的绿囗龟。绫子的心中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滑稽感。她走过去打了声招呼说道:

“我本想吓你一跳的。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

“如今这时节,哪怕仅仅是有女学生前来参观也够让人吃惊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害羞,不如说显得出乎意料的兴奋,以致于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围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动的神情。但他连忙装傻似地岔开了话题:

“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

“听你这么一说,我终于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里议论道:没准北海已经把现在的日历都给忘记了哪。”

“或许是有一点吧。”

“传说中浦岛太郎1乘坐过的大乌龟就是这一只吧?瞧你,就跟从龙宫归来的浦岛太郎一样直发愣哪。”

1传说中的一个渔夫,因拯救一个乌龟而受到乌龟的报答,乘坐乌龟去了龙宫,在荣华富贵中度过了二年的光阴后返回故乡,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

“因为好久不见了呗。我想请你明确回答我,你到底依旧是个孩子呢?还是已经长大成人了?”

虽说是一句随口说出的玩笑话,但绫子的心却分明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如果就此缄口不语的话,那么,接下来所有的话语都将硬塞在喉咙里,而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始摆出一副大人的架势来说话了。比如说,要是见到孩提时代的伙伴,就会因为彼此已经长大成人而只能别扭地说一些客套话了。绫子感到了这样一种危险性,可是反守为攻地问道:

“请问,平安朝的贵族小姐与鱼类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我这么问,是不是就像一个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对笑着的北海穷追不舍似地继续说道,“过去的贵族小姐们也经常洗海水浴吗?”

可话刚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自己干吗要说这样一些孩子气的话呢?她的心中掠过了一丝凄凉的感觉。原本可以说好多别的话,可……此刻到底该说些什么才得体呢?一想到这儿,她对自己一反常态、一个劲儿地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厌倦。

“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

瞧,照子的表情变得那么生硬和局促,还不时地打量着绫子。

“她没有看着北海,而一直在看着我哪。”

绫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误以为是自己的恋人了。

aquarium1

and

museum

a·m·b·s

1原文为英语,即“水族馆”之意。

用绿色的字迹标着馆名的水族馆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饭店或者海滨俱乐部一样,显得明亮而时髦。走进里面。看到那些鱼类在玻璃里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绫子和照子几乎忘记了一切。

“怎么样?没想到鱼儿会有这么漂亮吧?让人感到就像是美丽的梦境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现实世界中一样。”北海自豪地说道。隆头鱼、鹿子鱼、松球鱼、角鱼、虎(鱼规)、黑濑鱼等等,这些鲜为所见的鱼儿们所呈现出的艳丽色彩,让人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如此美丽的生物。不仅如此,就连沙丁鱼、石妒鱼。小(鱼师)鱼等等司空见惯的鱼儿们,其鱼鳞也会在眨眼之间变幻成光怪陆离的色彩,让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鱼类,而是音乐。

“鱼类生态的美丽,实际上与日本式的美有着相通之处。与《古今集》1中的和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说它们和平安朝的女性没有关系。”

1由纪贯之等编纂的和歌集,收有约1100首和歌,歌风优美纤丽。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丽色彩也让人瞠目结舌。无论北海说什么,绫子都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看得如痴如醉。当他们来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时,只见一个黑色的怪物悠闲自得地游了过来。原来那是一只加级鱼。它身上的黑色让绫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过头去往外一看,发现黑暗已悄然笼罩着室外的天空。于是她说道:

“回东京吧,大家一起。”

“好的,回去吧。”

“真的?”

“是啊,回去吧。”

“我是专程来迎接你的哟。”

“那就回去吧。”

“不知姐姐会有多高兴哪。”

绫子发现自己虽然说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却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脸上竟泛起了红晕。而此时,北海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绫子的侧脸,甚至忘记了照子还呆在身边。

“真是奇怪,刚才在饭店里,有人告诉我们,说北海每天都在观赏鱼类中度过,还说那就叫用学习哪。”

绫子也注意到自己的声音突然变了。

尽管刚才所说的两三句话是那么低沉,就像是在轻声低语一般,但却带着一种清澈得不可思议的回音,萦绕着一种即使有意识地模仿也无法达成的美感。或许是因为目睹了鱼类的生态,使自己如同接触到了优秀的美术作品一样,进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总觉得并不尽然,所以,绫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议了。

说起不可思议,倒是应该举出这样一个事实:对多年的恋人美文惠寄来的无数信件连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绫子“回去吧”这一句简短的劝说而乖乖地答应了下来。

“其实,姐姐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哪。”

美文惠该有多么高兴啊——这个念头已经彻底占据了绫子的整个心灵。她只是绞尽脑汁,思考着该在托鸽子带回的信中写些什么,以致于对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不觉得不可思议了。

二楼是浸渍在酒精中的鱼类和贝类等的标本室。

“诗歌里常常赞美贝壳,我曾经不以为然,但到这儿来了以后,才第一次发现了贝壳的美丽,觉得果然是名不虚传。”

北海趴在收藏着贝壳标本的玻璃箱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绫子则在信纸上写道:

等鸽子飞抵你处,即速来新桥车站。不过,别忘了

奖赏鸽子一顿美餐。

姐姐尽可放心,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

占据了心灵而已。

我将捎回一件礼物。如果姐姐不来车站迎接,我将

难以处置那礼物。

不知姐姐会怎么来感谢鸽子和绫子。

让鸽子的翅膀载着绫子的喜悦飞向你的身边吧。

她把这封信塞进铅制的通信筒里,然后放开了鸽子,任凭它朝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海上展翅飞去。

当汽车驶过叶山时,整个大海已经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着岸边的浪峰还隐约透出一种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横须贺线的电车之后,绫子才蓦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话——“北海只不过是被鱼类和贝类的美丽占据了心灵而已”——未免过于直接和坦率。尽管如此,自己为了美文惠而将北海带回了东京的成就感却压倒了那一丝隐约的不安,而一直回荡在她的心中,直到电车抵达新桥车站为上。不,应该说是直到夜阑人静,美文惠哭泣着跑回家来时为上。

看来,鸽子在高高的天际上比绫子她们的汽车和电车都更快捷地抵达了东京。当电车驶入新桥车站时,美文惠已经站在月台上迎接他们了。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脸色反倒阴沉了下来。

美文惠关切地问道:

“论文已经写完了吗?”

“还没有哪。”

“油壶真是一个那么好的地方吗?”

“是个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热闹。”

他们之间只说着这样一些简短的话语。

绫子琢磨着,肯定是因为当着自己的面他们有所忌讳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径自回家来了。她抱来了已经熟睡的鸽子,随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还一边在嘴里模仿着让·科克托1灌录的诗朗诵——尽管她对诗中的含义一窍不通——,闹腾了好一阵子。如此长时间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1法国作家(1889—1963)。

她等待着美文惠回来,满心欢喜地向自己讲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儿,又干了些什么。

尽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着某种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东西。

其证据便是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照子马上寄来了一封快信,上面写道:

我想要是我有一只信鸽就好了。因为我恨不得马上

就让你看到这封信。我被带到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去,难

道只是为了遭受那样的侮辱和愚弄吗?

这似乎是一封绝交信,但绫子不仅没有一星半点的惊慌,甚至没有心思把它读完,因为她正展开另一双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际。

为了确认并挽回与照子的友情而专程前往城岛,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昔日的梦。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美文惠已经怔怔地走进了房间里。

“哇!”一看见姐姐泪眼婆娑的模样,绫子活像一个小罪人一般,寻思着自己究竟有什么不是之处。就像是自己干下了什么坏事似的,她连声说道:

“对不起,我一点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呢?”

“你问我不知道什么,不就是姐姐已经回来了这件事吗?”

“是吗?如果是那样倒还好。”

美文惠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差一点就要抓住绫子的手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像一根断了的线头一样,陡然瘫倒在那儿的骑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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