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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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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吾起来了。他在走廊上遇见从厨房里折回来的菊子。

“啊!爸爸。”

菊子驻步,险些撞个满怀,她脸上微微染上了一片红潮。右手拿着的杯子酒出了什么。菊子大概是去厨房把冷酒拿来,用酒解酒,解修一的宿醉吧。

菊子没有化妆,微带苍白的脸上鲜红了,睡眼滚溢了腼腆的神色,两片没抹口红的薄唇间露出了美丽的牙齿。她羞怯地微微笑了笑。信吾觉得她可爱极了。

菊子身上还残留着这样的稚气吗?信吾想起了昨夜的梦。

然而,仔细想来,报纸报道的那般年龄的少女,结婚生孩子也没什么稀奇的。古时早婚,自然存在这种情况。

就说信吾自己吧,与这些少年同年龄时,已经深深地倾慕保子的姐姐了。

菊子知道信吾坐在饭厅里,就赶忙打开那里的木板套窗。

阳光带着春意射了进来。

菊子不禁惊讶于阳光的璀璨。她觉察信吾从后边盯视着她,便倏地将双手举到头上,将凌乱的头发束了起来。

神社的大银杏树还未抽芽。可是,不知为什么,在晨光中,鼻子总嗅到一股嫩叶的芳香。

菊子麻利地打扮完毕,将沏好的玉露茶端了上来。

“爸爸,我上茶晚了。”

信吾醒来就要喝热开水沏的玉露茶。水热反而难沏。菊子掌握火候是最拿手的。

信吾心想:如果是未婚姑娘沏的茶,恐怕会更好吧。

“给醉汉端去解醉的酒,再给老糊涂沏玉露茶,菊子也够忙的啦。”信吾说了一句逗乐的话。

“嗳哟!爸爸,您知道了?”

“我醒着啦。起初我还以为是不是阿照在呻吟呐。”

“是吗。”

菊子低头坐了下来,仿佛难以站立起来似的。

“我呀,比菊子先被吵醒了。”房子从隔扇的另一边说。“呻吟声实在令人讨厌,听起来怪吓人的。阿照没有吠叫,我知道肯定是修一。”

房子穿着睡衣,就让小女儿国子叼着xx头,走进饭厅了。

房子的相貌不扬,可rx房却是白白嫩嫩,非常的美。

“喂,瞧你这副模样像话吗。邋邋遢遢的。”信吾说。

“相原邋遢,不知怎的,我也变得邋里邋遢了。嫁给邋遢的汉子,还能不邋遢吗?没法子呀,不是吗?”房子一边将国子从右奶倒换到左奶,一边执拗地说:“既然讨厌女儿邋遢,当初就该调查清楚女婿是不是个邋遢人。”

“男人和女人不同嘛!”

“是一样的。您瞧修一。”

房子正要去洗脸间。

菊子伸出双手,房子顺手将小女儿塞给了她。小女婴哭了起来。

房子也不理睬,朝里边走去。

保子洗完脸后走了过来。

“给我。”保子把小外孙接了过来。

“这孩子的父亲不知有什么打算,大年夜房子回娘家到今天都两个多月了,老头子说房子邋遢,可我们家老头子在最关键的时候,不也是邋邋遢遢吗?除夕那天晚上,你说:嘿!算了。分明是断缘分了嘛。可还糊里糊涂地拖延下去。相原也没来说点什么。”保子望着手中的婴儿说。

“听修一说,你使唤的那个叫谷崎的孩子是个半寡妇呢。那么,房子也算是个半离婚回娘家的人啰。”

“什么叫半寡妇?”

“还没结婚,心爱的人却打仗死了。”

“战争期间,谷崎不还是个小女孩儿吗?”

“虚岁十六七岁了吧。会有心上人啦。”

信吾没想到保子居然会说出“心上人”这样的话来。

修一没有吃早饭就走了。可能心情不好。不过,时间也确是晚了。

信吾在家里一直磨蹭到上午邮差送信来的时候。菊子将信摆在信吾的面前,其中一封是写给菊子的。

“菊子。”信吾把信递给了菊子。

大概菊子没看信封收件人的名字,就都拿来给信吾了吧。菊子难得收到信。她也不曾等过信。

菊子当场读起信来。读罢,她说:

“是朋友的来信。信中说她做了人工流产,术后情况不好,住进了本乡的大学附属医院。”

“哦?”

信吾摘下老花镜,望了望菊子的脸。

“是不是无执照的黑产婆给做的人工流产呢?多危险啊!”

信吾想:晚报的报道和今早的信,怎么那样巧合。连自己也做了堕胎的梦。

信吾感到某种诱惑,想把昨晚的梦告诉菊子。

然而,他说不出口,只是凝望着菊子,仿佛自己心中荡漾着青春的活力,突然又联想到菊子也怀孕了,她不是正想做人工流产吗?信吾不禁愕然。

电车通过北镰仓的谷地方的时候,菊子珍奇地眺望着车窗外说:

“梅花盛开啦!”

车窗近处,植了许多梅花。信吾在北镰仓每天都能看见,也就熟视无睹了。

“咱家的院子里不是也开花了吗?”信吾说。那里只种了两三株梅树。他想,也许菊子是今年第一次看到了梅花。

如同菊子难得收到来信一样,菊子也难得出一趟门。充其量步行到镰仓街去采购而已。

菊子要到大学附属医院去探望朋友,信吾和她一起出去了。

修一的情妇的家就在大学的前边,信吾有点放心不下。

一路上信吾真想问问菊子是不是怀孕了。

本来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可信吾却没有把话说出来。

信吾没有听妻子保子谈及女人生理上的事,已经好几年了吧。一过更年期,保子就什么都不说了。可能其后不是健康问题,而是月经绝迹问题了。

保子完全没有谈及,信吾也把这件事忘却了。

信吾想探问菊子,才想起保子的事来。

倘使保子知道菊子要到医院妇产科,也许她会叫菊子顺便去检查检查的。

保子跟菊子谈过孩子的事。信吾也曾见过菊子很难过似的倾听着的样子。

菊子也肯定会对修一坦白自己的身体状况。信吾记得:过去从友人那里听说过,向男人坦白这些事,对女人来说是绝对需要的。如果女人另有情夫,让她坦白这种事,她是会犹豫的。信吾很是佩服这句话。

亲生女儿也不会对父亲坦自出来的。

迄今,信吾和菊子彼此都避免谈及修一的情妇的事。

假如菊子怀了孕,表明菊子受到修一的情妇的刺激,变得成熟了。信吾觉得这种事真让人讨厌,人就是这样子吗?所以他感到向菊子探询孩子的事,未免有点隐晦、残忍。

“昨天雨宫家的老大爷来了,妈妈告诉您了吧?”菊子冷不防地问道。

“没有,没有听说。”

“他说东京那边愿意扶养他,他是来辞行的。他要我们照顾阿照,还送来了两大袋饼干。”

“喂狗的?”

“嗯。大概是喂狗的吧。妈妈也说了,一袋人可以吃嘛。据说,雨宫的生意兴隆,扩建房子了,老大爷显得很高兴哩。”

“恐怕是吧。商人快快把房子卖掉,又快快盖起新房,另起炉灶。我却是十年如一日啊。只是每天乘坐这条横须贺线的电车,什么事都怕麻烦啦。前些日子,饭馆里有个聚会,是老人的聚会,都是些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干着同样工作的人,真腻烦啊,真疲劳啊。来迎的人不也该来了吗。”

菊子一时弄不明白“来迎的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结果,‘来迎的人’说,我要到阎王爷那儿,可我们的部件又没罪。因为这是人生的部件。人活着的时候,人生的部件要受人生的惩罚,这不是很残酷吗?”

“可是……”

“对。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能使整个人生活跃起来,这也是个疑问呢。比如这家饭馆看管鞋子的人怎么样呢,每天只管将客人的鞋子收起来、拿出来就可以了。有的老人信口说:部件活用到这份上,反而轻松了吗。可是一询问女侍,她说那个看管鞋子的老大爷也吃不消哩。他的工作间四边都是鞋架,每天呆在地窖般的地方,一边叉开腿烤火,一边给客人擦鞋。门厅的地窖,冬冷夏热。咱家的老太婆也是很喜欢谈养老院的。”

“是说妈妈吗?可是,妈妈说的,不是同年轻人常爱说的真想死是一样的吗?这更是满不在乎啰。”

“她说她会活得比我长,还蛮有把握似的。但是,你说的年轻人是指谁呢?”

“您问指谁吗……”菊子吞吞吐吐地说。“朋友的信上也写了。”

“今早的信?”

“嗯。这个朋友还没有结婚。”

“唔。”

信吾缄口不语,菊子也无法再说下去了。

正好这是在电车开出户家的时候。从户家到保土谷之间的距离很长。

“菊子!”信吾喊了一声。“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了,不知你们有没有打算另立门户呢?”

菊子盯视着信吾的脸,等待着他说出后面的话。最后她用诉苦似的口吻说:

“这是为什么呢?爸爸。是因为姐姐回娘家来的缘故吗?”

“不。这同房子的事没有关系。房子是以半离婚的形式回到娘家里来,对菊子实在过意不去。不过,她即使同相原离婚,也不会在咱家长住下去的吧。房子是另一码于事,我说的是菊子你们两人的问题呐。菊子另立门户不是更好吗?”

“不。按我说,爸爸心疼我,我愿意和爸爸在一起。离开爸爸的身边,该不知多胆怯啊。”

“你说的真恳切啊!”

“嗳哟。我在跟爸爸撒娇哩。我是个么女,撒娇惯了,大概是在娘家也得到家父疼爱的缘故吧,我喜欢和爸爸住在一起。”

“亲家爹很疼爱菊子,这点我很明白。就说我吧,因为有菊子在身边,不知得到了多大的安慰。如果你另立门户,定会感到寂寞的。修一做出了那种事,我过去一直没跟菊子商量。我这个父亲是不配和你一起住下去的。如果你们两人单独住,只有你们俩,问题或许会更好解决,不是吗?”

“不!即使爸爸什么也不说,我也明白,爸爸是在惦挂着我的事,在安慰我。我就是靠着这份情义,才这样呆下来的。”

菊子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珠。

“一定要我们另立门户的话,我会感到害怕的。我一个人无论如何无法安静地在家里等待的,肯定会很寂寞、很悲伤、很害怕的。”

“不妨试试一人等待看看嘛。不过,唉,这种话就不该在电车里谈。你先好好想想。”

菊子或许是真的害怕了,她的肩膀仿佛在发颤。

在东京站下了车,信吾叫了出租车把菊子送到本乡去。

可能是娘家父亲疼爱惯了,也可能是刚才感情过分激动的缘故吧,菊子似乎也不觉得她这番表现有什么不自然。

尽管这种时候不会赶巧修一的情妇在马路上行走,但信吾总感到存在这种危险性,所以停车一直目送着菊子走进了大学的附属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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