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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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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四早上,双胞胎把我叫醒,比往常提早约15分钟。www.maxreader.net但我没有理会,用热水刮须,喝咖啡,看早报——报纸油墨真像要粘乎乎沾在手上——一直看遍边边角角。

“求你件事。”双胞胎中的一个说。

“星期天能借辆车来?”另一个说。

“能吧。”我说,“不过要去哪里?”

“水库。”

“水库?”

两人点头。

“去水库干什么?”

“葬礼。”

“谁的?”

“配电盘的啊。”

“倒也是。”说罢,我继续看报。

不巧,星期天一早就下毛毛细雨,下个不停。当然,我无由知晓什么天气适合配电盘的葬礼,双胞胎对雨也只字不提。我便也闷头不语。星期六晚上我从合伙人手里借来天蓝色“大众”。他问是不是有了女人,我支吾一声。“大众”后排座到处是大约他儿子粘的奶油巧克力糖的遗痕,俨然枪战留下的血污。车内音响用的盒式音乐磁带没一盒像样的,单程跑上一半我们就不再听音乐了,只管默默驱车前进。一路上,雨有规律地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小,一会大。催人打哈欠的雨。柏油路面上,唯有汽车高速交错时的“咻咻”声单调地响个不止。

双胞胎一人坐在助手席,另一人怀抱购物袋里的配电盘和热水瓶坐在后排。两人神色肃然,正是葬礼表情。我效之仿之。甚至中途休息吃烤玉米时我们都绷着脸。只有玉米粒剥离玉米棒时的“嚓嚓”声扰乱寂静。我们把啃得一粒不剩的三支玉米棒留在身后,再度驱车疾驰。

这一带狗多得不得了,简直如水族馆里的鲺鱼群,在雨中没头没脑地窜来窜去,弄得我必须一个劲儿按响喇叭。而它们则一副对雨对车兴味索然的神气。并且大部分都对喇叭声显出露骨的不耐烦,不过还是灵巧地躲开了。当然雨是躲不开的。狗们连屁股眼都淋得一场糊涂。看上去,有的像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水獭,有的像冥思苦想的僧侣。

双胞胎之一让我叼住烟,给我点上。并用小手心在我棉布裤的内侧上下抚摸几次。较之爱抚,更像确认什么。

雨看样子要永远持续下去。10月的雨总是如此下法。非连续下到将一切都淋透不可。地面已经湿漉漉的了。树木、高速公路、农田、汽车、房屋、狗——大凡一切都吸足雨水,整个世界充满无可救药的阴冷。

沿山路爬行一会,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来到水库跟前。由于下雨,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广阔的水面触目皆是下泻的雨丝。水库遭雨淋的光景比想象中的凄惨得多。我们在水库岸边停住车,坐在车中喝热水瓶里的咖啡,吃双胞胎买的小甜饼干。饼干分咖啡、奶油和果汁味儿三种。为了一视同仁,我三种都吃,且平均地吃。

这段时间里,雨仍往水库不停地洒泻。雨下得很静很静,音量也就是把细细撕开的报纸屑撤在厚地毯上的那个程度。勒鲁什的电影中常下的雨。

吃罢饼干,各自喝完两杯咖啡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拍打膝盖。谁都没开口。

“好了,该做事了。”双脑胎中的一个说。

另一个点头。

我熄掉烟。

我们没打伞,冗自朝尽头处探向水库一例的桥头走去。水库是人们为截断河流建造的。水面弯得不自然,样子就像要冲洗山腰似的。据水的色调,可以感觉出水深得令人怵然。雨在水面溅起细微的波纹。

双胞胎之一从纸袋取出那个配电盘递给我。配电盘在雨中显得比平时饥寒交迫。

“说一句祷词。”

“祷词?”我一声惊叫。

“葬礼嘛,要祈祷的。”

“没想到。”我说,“现成的一句也没有。”

“什么都行。”

“无非形式。”

我冒着从头顶淋到脚趾尖的雨,搜刮合适的词句。双胞胎神色不安地交替看着我和配电盘。

“哲学的义务,”我搬出康德,“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配电盘哟,在水库底安息吧!”

“扔!”

“扔?”

“配电盘啊。”

我猛劲儿向后抡起右臂,以45度角拼力扔出配电盘。配电盘在雨中划出动人的弧形,打在水面。波纹缓缓漂漾开来,荡到我们脚下。

“好精彩的祷词。”

“你想出来的?”

“当然。”我说。

三人淋成了落水狗,靠在一起久久注视水库。

“多深?”一个问。

“深得吓人。”我回答。

“有鱼?”另一个问。

“凡水必有鱼。”

从远处看我们,我们肯定像一座造型不俗的纪念碑。

那个星期四的早上,自人秋以来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赛特兰”毛衣,腋下开了点线,但穿起来挺舒服。我比往常略为用心地刮了胡须,穿上厚些的布裤,又拉出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像蹲在脚前的一对狗崽。双胞胎满房间翻来翻去,找出我的香烟、打火机、钱夹和月票并递过来。

在事务所桌前坐定,边喝女孩斟的咖啡边削六支铅笔。房间到处都是铅笔芯味儿和毛衣味儿。

午休时在外面吃完饭,再次逗阿比尼西亚猫玩。从橱窗玻璃一厘米左右的缝隙伸出小指尖,两只猫马上扑过来咬我的指头。

这天宠物商店的店员让我抱了猫。摸起来手感像在摸高档开司米羊毛衫。猫把凉津津的鼻尖触在我嘴唇上。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齐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的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缝腋窝。这段时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1[1奥斯威辛:波兰语称amschwitz,波兰南部工业城市。二战期间德国法西斯曾在此设立大量关押残害犹太人的集中营],我肯定大受赏识。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3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面。毛衣也灵巧地缝好了。

“喂,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11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下头:“对了,陪我吃次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5分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应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的手指摆弄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摆弄了好一会。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话。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怎么说呢,对工作从没有这样考虑过。不满倒是没有。”

“我也没有不满。”这么说着,她吸了口啤酒,“工资不错,你们两人又和蔼,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语。已经许久没认真听人说话了。

“可我才20岁啊,”她继续道,“不想就这样到此为止。”,

上莱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中断。

“你是还年轻,”我说,“往下要恋爱,要结婚,人生一天一个花样。”

“哪会有什么花样。”她用刀和叉灵巧地剥着虾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没有人喜欢我的。我这辈子也就缝缝毛衣、做个破玩艺儿逮蟑螂罢了。”

我唱叹一声,觉得陡然老了好几岁。

“你可爱、有魅力、腿又长,脑袋也够灵,虾壳都剥得精彩——肯定一帆风顺。”

她全然不声不响,闷头吃虾。我也吃虾。边吃虾边想水底的配电盘。

“你20岁时做什么来着?”

“追女孩啊!”1969年,风华正茂的岁月。

“和她怎么样了?”

“分手了。”

“幸福?”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我们进人尾声的时候,店里开始一点点进人,刀叉声椅子吱扭声此起被伏。我点咖啡,她点咖啡和蛋奶酥。

“现在怎么过?有恋人?”她问。

我思付片刻,决定把双脑胎除外。

“没有。”我说。

“不寂寞?”

“习惯了,通过训练。”

“什么训练?”

我点一支烟,把烟朝她头上50厘米高处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说,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什么——肯定到手。但每当把什么弄到手时,都踩坏了别的什么。可明白?”

“一点点。”

“谁都不信。但真是这样。三年前我就意识到了,并且这样想:再不想得到什么了。”

她摇头说:“那么,打算一生都这样过?”

“有可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真那么想的话,”她说,“活在鞋箱里最好。”

高见。

我们往车站并肩前行。由于穿了毛衣,晚间挺让人倔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说。

“没帮上什么忙。”

“谈谈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们从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不寂寞?”最后她又问一次。

我正找词回答,车进站了。

某一天有什么俘虏我们的心。无所谓什么,什么都可以。玫瑰花蕾、丢失的帽子、儿时中意的毛巾、金·皮多尼的旧唱片……全是早已失去归宿的无谓之物的堆砌。那个什么在我们心中仿惶两三天,而后返回原处。……黑暗。我们的心被掘出好几口井。井口有鸟掠过。

那年秋天一个黄昏俘虏我的心的,其实是弹子球。我和双胞胎一同去高尔夫球场8号洞区的草坪上观看火烧云。8号洞区是理想打数5的长洞区,一无坡二无障碍,唯独小学走廊一般平坦的草地径直铺展开去。7号洞区有住在附近的学生学吹长笛。在撕肝裂肺般的双高8度音阶练习的伴奏声中,夕阳在丘陵间即将沉下半边。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弹子球俘虏了我的心。

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弹子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急速膨胀开来。一闭上眼睛,缓冲器击球的声音、记分屏蹦出数字的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1970年,正是我和鼠在爵士酒吧大喝啤酒时期。那时我绝不是个执著的弹子球玩家。爵士酒吧里的弹子球机在当时是一台罕见的3蹼(flipper)标准机,称之为“宇宙飞船”。球区分上下两部分,上部有1蹼,下部有两蹼。那是固体电路给弹子球世界带来通货膨胀之前那段和平时光的标准机。鼠疯狂迷上弹子球的时候,曾和弹子球机一起照了张相来纪念92500分这一他的最佳战绩。鼠面带微笑靠在弹子球机旁边,机也面带微笑,上面弹出92500这组数字。这是我用柯拉相机拍摄的唯一温馨的照片。看上去鼠俨然二战中的空战英雄。而弹子球机像是一架老式战机——地勤人员用手转动螺旋桨,起飞后飞行员“啪”一声拉合防风窗的那种劳什子。92500这组数字将鼠和弹子球机结合在一起,酿出妙不可言的融洽气氛。

弹子球公司的收款员兼维修员每周来一次爵土酒吧。此人三十上下,异常瘦削,几乎不同任何人搭话。进店看也不看杰一眼,直奔弹子球机,用钥匙打开机台下的盖子,让零币哗哗啦啦淌进帆布囊。之后拿起一枚硬币,投进机内做性能检查。确认两三下活塞弹簧,漫不经心地弹了弹球。继而把球击在缓冲器上检验磁石,让球通过所有的球道,击落所有的球靶。再检查下曲靶、开球孔、巡回靶,最后打开奖分灯,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让球落进外球道,鸣金收兵。随后向杰点下头——像是在说毫无问题——走出门去。所花时间也就半支烟工夫。

我忘了磕烟灰,鼠忘了喝啤酒,两人总是这么目瞪口呆地注视这华丽的技术表演。

“梦一样。”鼠说,“他那技术,15万分不在话下,20万都有可能。”

“那自然,专门于这行的嘛。”我安慰鼠。

然而鼠那空战英雄的自豪仍未失而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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