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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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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克威克先生坐在那里欣然凝视着他所发现的宝物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冒着愉快的火花。他的最大的目标之一已经达到。他——他,匹克威克社的主席——在一个富有而又古老的地方,在一个仍然存在着往昔的若干纪念物的乡村里,发现了一个古代的碑文,而且毫无疑问是古代的,他以前的许多饱学之士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感官了。

“这——这,”他说,“这使我决定了。我们明天就回伦敦去。”

“明天!”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一阵欢呼。

“明天,”匹克威克先生说。“这个宝物应该立刻放到能够彻底研究和充分理解它的地方去。采取这一步骤我还有另外一个理由。过几天伊顿斯威尔自治城就要举行选举;在这场选举中,我新近认识的一位潘卡先生是一位候选人的代理人。我们要去看看、并且细细观察一番这种对于每一个英国人都重大利害关系的场面。”

“我们去吧,”是三个一致而又兴奋的声音。

匹克威克先生四面看看。对于信徒给予于他的爱戴和热情,在他的内心也燃起了兴奋的火焰。他是他们的领袖,他感觉到这一点。

“让我们痛饮一番来庆祝这幸福的聚会吧,”他说。这提议像其他的一样,被一致喝采地接受了。他亲自把那块沉重而又重要的石头放在特地向老板娘买来的松板小箱子里之后,在桌子上首的一张安乐椅里坐好;于是这一晚就在宴会和谈论中度过了。

过了十一点——在科伯姆这个小村子上,这已经是很迟的时间了——匹克威克先生先回到他的卧室去了。他推开了格子窗;把蜡烛放在桌上,一个接着一个地回想起两天来的匆促的事件。

时间和地点都有利于思索;教堂的钟敲响了十二点,把匹克威克先生从沉思中惊醒。钟声的第一下很庄严地送进他的耳朵;但是钟声停止的时候,再一次的寂静是他不能忍受了;——他几乎觉得他好像失掉一个伴侣。他神经紧张起来和激动起来;连忙脱了衣服,把火放在炉架上,钻进了床。

他感到十分的疲困但是又睡不着,辗转反侧,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是人人都经历过的。这时候的匹克威克的情形正是如此:他先往这边翻个身,又往那边翻滚;耐心地闭着眼睛像是在哄自己入睡。没有用。不知是因为白天做不习惯的劳力劳动呢,还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白兰地和水,还是因为陌生的床,——不论是因为什么吧,反正他脑子里很不舒服地不断回想楼下的那些怪相的图画,并回想他们在晚上因为这些图画而谈起的一些古老的故事。转侧了半小时之后,他得到一个不偷快的结论,硬想睡是没有用的了,因此他爬了起来,并且穿上了一部分衣服。他想,随便找一些事做总比躺在那里糊思乱想的好。他看看窗户外面——外面很黑。他在房里走走——又是非常寂寞。

他从门到窗子、又从窗子到门到转了几趟,这时他第一次想到了牧师的稿本。这个主意不坏。假使它不能使他发生兴趣,那也许会使他睡觉的。他把它从口袋里拿出来,拉过一张小桌子靠在床边,弄亮了灯光,戴上了眼镜,静心读起来。字迹很奇怪,纸张并不好。而且题目就教他吃了一惊;他不免若有所见地对房里环顾一眼。然而他又想屈服于这种感情之下是多么的荒谬,于是重新剪一剪烛心,读之如下:

疯子的手稿

“不错!——一个疯子的!这话假使在许多年以前是多么刺我的心呵!它一定会引起我常常感到的那种恐怖;叫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沸腾,以致恐惧的冷汗大颗大颗地冒出皮肤,怕得我的膝盖互相敲击!然而我现在欢喜它。它是一个好名字。请问有哪一个君王,他的发怒的睥睨能够像疯子的眼光这样让人害怕——他的利斧有疯子的半个拳头坚实?嗬!嗬!发了疯,这真是伟大!——被人从铁栏外面看狮子似的窥视——在漫漫的静夜咬牙切齿咆哮,应和着沉重的铁链的快乐的啷铛声——在干草里打滚和乱扭,陶醉于这种勇敢的音乐之中。疯人院万岁!它是一个难得的地方呵!

“我还记得我怕发疯的时候;那时我常常从睡眠中惊醒,跪下来求上帝使我免了我们人类的这种灾难;我逃开了欢乐和幸福的情景,藏在什么孤寂的地方,把使人生厌的时间消磨在注意那要烧干我的脑汁的热狂的进展上面了。我知道疯狂是混在我的血液里了,我的骨髓里也有;上一代没有出现这种疫病,那末我是这种疫病复活的第一。我知道那一定是这样的:从前就是这样,而将来也永远是这样的;当我在一个拥挤的房间里缩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的时候,就看见人们在鬼话连篇,指指点点,并且对我看看,我知道他们是在互相谈论这注定要发疯的人;于是我又溜走了,独自快快地呆着。

“我这样做了几年;这几年真是漫长的岁月。这儿的夜有时也是长的——很长;但是比起那几年的不眠的夜和怕人的梦,简直不算什么了。我一想起来就浑身发抖。那些又大又黑的人影,带着鬼鬼祟祟的和讥嘲的脸色,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到夜里就俯在我的床上,引诱我发疯。他们用低微的耳语告诉我说,我的祖父就死在里面那屋的地板上,地板上粘满了他的血。是他在疯狂之中用自己的手弄出来的。我把手指塞住耳朵,但是他们高声直往我的脑里钻,叫得整个房间都回响起来,说是在他的上一代疯狂没有发作,但是他的祖父有好几年却被铁链把手扣在地上,为了防止他把自己撕成碎片。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在我几年之前就已经发现了这些,虽然他们还想瞒着我!哈!哈!他们以为我是疯人,其实我可比他们狡猾。

“最后,它落到我身上来了,我倒奇怪我以前怎么竟会害怕它。现在我能够走进这个世界了,能够和其中最好的人一同笑。一同叫了。我知道我疯了,但是他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他们从前对我指指点点和斜眼看我,当时我并没有疯,只是担心将来某一天也许会发疯罢了,现在我已真正的疯了而他们却不知道,我想到我这样报复地作弄他们,真是满心欢喜!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想到我把我的秘密保守如此之好,想到我的和善的朋友们要是知道了实情的话会以什么样的速度背弃我,这时我总是快活得大笑起来。当我和一个兴高采烈的家伙单独两人吃饭的时候,想到他如果知道坐在身旁的人是一个疯子,并且有力量也想把明晃晃的刀刺进他的心脏时候,那末他的脸色会变得如何的苍白,而且他会逃得多么迅速呵——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高兴得恨不得大叫起来。啊,这是愉快的生活啊!

“财富为我所有了,财富向我涌来,我尽情沉醉于快乐之中,而这些快乐由于我知道我的秘密保守得越好也会增加千百倍。我承袭了一笔财产。法律——目光炯炯的法律,被骗过了,把争论中的巨产交给了一个疯子。头脑健全的明眼人的聪明哪儿去了?热心于找错处的法律家们的本领哪儿去了?疯人的狡猾骗过了所有的人。

“我有了钱。人家是如何地拍我的马屁!我挥霍得很厉害。人家是如何地恭维我!这三个傲慢不逊的弟兄在我面前是何等的卑恭!还有那个白头发的老父亲——这样的谦逊——这样的敬重——这样恳切的友谊——是呀,他崇拜我。老年人有一个女儿,也就是那些青年人有一个姊妹;而他们五个人都穷。我是富有的;我娶了这女孩之后,我看见她的桔据的亲属们的脸上现出了胜利的微笑,因为他们想到他们的周密的计划和他们的那一大笔横财了。应该微笑的倒是我。微笑!要公然地大笑,揪起我的头发,开心地尖叫着在地上打滚。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他们把她嫁给了一个疯人呵。

“且慢。假使他们知道,是不是就不会把她嫁给我?一个姊妹的幸福是以她丈夫的金子为背景的。我吹到空中的最轻的羽毛,是以装饰在我身体上的美丽的铁链为背景的!”

“智者千虑,必有所失。假使我没有疯——因为我们疯子虽然很聪明,有时候却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个女孩情愿去死,也不愿做我的使人妒羡的新娘子。我早该知道她的心是在另一个黑眼睛的男人身上,这人的名字我曾经听见她在一次不安的睡眠中低声说过;而她的献身于我,是为了解决家中的贫穷,是为了她的老父亲,以及他的兄弟们。

“我现在已经记不得身材和面孔了,但是我知道那女孩子是很美的。我知道她是的;因为,有月光的夜晚,我从睡眠中惊醒,周围一切都寂然无声,我看见一个苗条和消瘦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小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长长的黑发技在背上,在非人间的风中飘动,眼睛紧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嘘!我写下这话的时候,心里的血都发冷了——这个身影就是她的;面孔呢,非常苍白,而眼睛是玻璃似的发光;但是我很熟悉它们,这个身影纹丝不动;它绝不皱眉头、咧嘴,像有些时候挤满了这里的别的人影那样;但是它更使我害怕,甚至比多年前引诱过我的那些精灵更可怕——它是刚出坟墓的,而且非常像死了一样。

“差不多有一年了,我看着这面孔越来越苍白;看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泪水,几颗泪珠滚下了她的两颊。却不知道原因何在。然而我终于找到了原因、它们不能长久瞒过我。她从来没有欢喜过我;我从来没有以为她欢喜过我;她藐视我的财富,憎恨她所过的豪华的生活;我倒没有料到这一点。她爱别人。这个我也从来没有想到。忽然一些奇怪的心情涌上我的心头,一种巨大的力量使我有了种种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旋来转去。我不恨她,虽然我恨那个她仍然为他哭泣的男孩子。她的冷酷自私的亲属使她陷入这种不幸的生活,使我怜悯——是的,怜悯。我知道她活不长,但是我想到她在死掉之前也许会生出不幸的小生命,注定了要把疯狂的因子传给子孙,就使我下了决心。我决定杀死她。

“有几个星期我一直想下毒毒死她,后来想到淹死她,再后来想到用火烧死她。那所巨厦燃烧起来,而疯子的妻子烧成了枯炭,这真是怪好看的。想想看,这是对他们所希望的大报酬怎样的一种嘲弄呵;想想看,一个神志清醒的由于疯子的狡猾而被绞死,是多么的有趣。我常常想到这个,但是终于放弃了它。啊,一天又一天地磨着剃刀,抚摸着它的锋利的刀口,想像着它的发亮的薄刃一下子会割成多大的裂口,是何等有趣呵!

“最后,从前常和我在一道的那些精灵,对我耳朵里低低地说时候已经到了,他们把那把出鞘的剃刀放在我的手里。我把它紧紧握住,从床上轻轻爬起,俯在我的睡着的妻子身上。她的脸是埋在手里的。我轻轻把她的手拿开,它无力地落在她的胸口上了。她曾经哭过的;因为她的颊上还有潮湿的泪痕。她的脸色安静而和平;甚至在我望着它的时候,她的苍白的脸上还露出平静的微笑。我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她惊了一下——那只是一个转瞬就消逝的梦。我又俯在她身上。她叫起来,醒了。

“我的手只要一动,她就永远不会再发出叫唤或者声音了。但是我发慌了,没有这样做。她的眼睛紧盯着我。我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它们使我畏惧和惊慌了;我在她的眼光之下发抖。她从床上爬起来了,一面还是紧紧地盯着我。我抖着;刺刀在我手里,但是我不能自己。她向房门走去。她走近门口的时候,她转了身,眼光离开我的脸了。魔力消失了。我跳上去抓住她的胳臂。她连续尖叫了几声,倒在地上了。

“现在我不用格斗就能够杀掉她了;但是家里人惊动了。我听见楼梯上的脚步声。我一边把剃刀放好,开了一门,一边高声地叫人上来。”

“他们过来,把她抬起放到床上。她毫无生气地在床上躺了好几个钟头;等到生命、眼神和言语恢复了之后,她的理性已经丧失,她已经发疯了。”

“医生们被请来了——都是些坐着舒服的马车来的,是一些有好马好职业的大人物。有好马豪仆的大人物。他们围在她床边好几个星期。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开过一次不小的会议,用低而庄严的声音互相商讨。其中一个最聪明最出名的,把我领到旁边,叫我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告诉我——说,你的妻子疯了,她的确疯了。他紧靠着我站在一个开着的窗户前面,眼睛对我的脸上看着,一只手放在我手臂上。我只要一下子,就可以把他甩到下面的街上了。假使这样干了,那才真是好玩哪;但是我的秘密却要孤注一掷了,于是我放过了他。过了几天,他们对我说,我必须要照顾并且约束好她:我必须替她找一个看守了。我!我走到没有人能够听到我的声音的空地上放声大笑,笑得空中回荡着我的叫声。

“第二天她死了。白头发的老年人送她到坟墓去。她的兄弟们,一帮冷血而又骄傲的家伙,对她的尸体洒了几点儿泪,在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对于她的痛苦却是用铁石一样的心肠来对待的。这一切都是我秘密的喜悦所吃的食物,我们坐了马车回家的时候,我把白手绢蒙住脸偷着发笑,笑得直淌眼泪。

“但是我虽然达到了目的,杀死了她,我却感到不安和烦恼,我觉得不久我的秘密就一定要人人皆知了。狂乱的欣喜和愉悦在心中打战,当我单独在家的时候,便忍不住跳跃和拍手,在房里来来回回地跳舞,高声吼叫;这,我隐藏不的。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忙碌的人群在街上奔走;或者到戏院里的时候听到音乐的声音和看见人们跳舞,我就抑制不住的欢喜,恨不得冲到他们中间,把他们立刻撕成一片片的,并大声狂吼。但是我咬咬牙齿,在地上顿脚,把尖利的指甲攒到自己手里。我忍住了;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疯子。

“我记得——虽然这是我能够记得的最后的事了:因为现在我已经把现实和幻梦混在一起,而这里老是有这么多事情要做,老是这样的忙法,所以没有工夫把这两者由它们所陷入的这种奇怪的混乱中分析出来了——我记得我最后把秘密泄露出来时的情况。哈!哈!我似乎现在依然还看见他们的惊骇的脸色,还感觉得到我多么轻易地就把他们甩到了一边,用紧捏着的拳头捶他们的发白脸,然后像一阵风似的溜掉,他们的尖叫声直到我跑出了老远都听的到,还有呼叫声。每当我想到它的时候,一股无穷的力量就上了我的身。瞧——瞧这铁条在我狂扭之下弯得多么厉害呀。我能够把它像小树枝似的噼啪折断,只是这里有许多许多门的长走廊——我想我要在里面迷路的:纵使不迷路,我知道楼下还有几重大铁门是上了锁加了闩的。他们知道我是多么聪明的疯子,他们要我在这儿,供人参观,很弓似自傲。

“让我想想;——唔,我出去了。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夜深了,发现她的三个骄傲弟兄之中最骄傲的一个正等着见我。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有要紧事。我怀着一个疯人的全部憎恨恨他。我的手指不知有多少次想撕碎他。仆人们告诉我他在那儿。我迅速地跑上楼。他说有一句话要对我说。我把仆人打发开了。时间已很迟了,我们又是单独两人在一起——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开头我小心地把眼光避开他,因为我知道——而且因此很自鸣得意——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的眼睛里正喷射着像火一样的疯狂的火。我们谁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最后他终于说话了。也难怪他最近的放荡行为和奇怪的言语,居然就发生在他的姊姊死了以后不久,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一种侮辱。再加上许多他最初没有注意到的事实,所以他以为我以前待她很不好。他想知道一下,假使他说我对已故的她加以污辱并且对她的家庭有所不敬,这话是否正确。他要求我加以解释,是适合于他穿的这一身制服的。

这人在军队里有一个官职——是用我的钱和他的姊妹的痛苦换来的官职!他就是设计陷害我和要抢夺我的财产的人,他就是强迫他的姊妹嫁给我的主谋,他很清楚她的心已经属于那个小娃娃似的孩子了。适合!适合于他的制服!他的下流的制服!我把眼睛对着他了——我忍不住——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看见他在我的眼光之下突然变了模样。他尽管可能从前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是些刻他的脸上失色了,他把椅子不由地向后拉开了些。但是我把我的拉近他些;突然我大笑起来——那时我非常开心——我看见他颤抖起来。我觉得疯狂在我的内部升腾。他怕我了。

“你的姊妹活着的时候你是很欢喜她的,”我步步紧逼“很欢喜呵。”

他不安地四面张望,我看见他的手抓住了椅子背,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你这恶棍,’我说,‘我看破你了;我识破了你害我的毒计;我知道在你强迫她嫁给我之前她的心已经属于了别人。我知道——我知道。’”

“他突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举起椅子在空中挥舞,并且叫我退后——因为我说话的时候一直在一步一步地向他靠近些。”

“我与其说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嘶叫,因为我觉得有股不可名状的感情在我的血管里洄漩,从前的那些精灵又在向我耳语,激我把他的心扒出来。”

“‘你这该死的东西,’我边说边跳了起来并向他冲了过去;‘我杀了她。我是个疯子。我也要打倒你。血,血!我要它!’”

“我一拳挥开了他在恐怖中对我摔过来的椅子;窜近他的身边;轰隆一声,我们在地上滚做了一团。”

“那真是一场恶斗;他是高大而强壮的人,为自己的生命而搏斗;我是强有力的疯人,渴望着毁灭他。我知道我的力气是谁都比不上的,我的想法也是很对的,我渐渐占了上风,虽然我是疯子!他的挣扎渐渐没力了。我跪在他胸上,用两只手紧紧招住他的强壮的咽喉。他的脸发了紫;他的眼睛从眼窝里突了出来,舌头伸着,像是嘲讽我。我勒得更紧了。

“突然门被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互相大叫抓住这个疯子。”

“我的秘密暴露了,毫无疑问;而现在我的唯一的挣扎是为了争取自由了。当有一只手还没有抓住我的时候我就跳了起来,冲进追我的人群中,用我的强壮的手臂打开一条路,好像我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把他们纷纷砍倒似的。我冲到门口;跳过栅栏,马上就到了街上。”

“我一直向前迅速奔跑,没有一个人敢阻止我。我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于是把我的速度加快了一倍。脚步声越来越微弱,终于完全消失了;但是我还是跳跃着疯跑,穿过沼泽和小溪,跳过篱笆和墙头,拚命地叫唤着——我的叫唤被集合在我周围的许多奇怪的东西接下去,因为叫声扩大了,直冲天上,我被一些鬼怪抱在怀里,它们驭风而行,越过重重障碍,把我一圈一圈地旋转,转得沙沙作响而且非常迅速,使我昏头晕脑,最后它们猛然一摔,丢开了我,我便重重地跌在了地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这里了——在这可爱的小房间里,这里很难进得来阳光,月光还是偷偷地进来——然而它的光线只足以照出我周围的黑暗的人影和那个老是待在一个角落里的沉默的人影。有的时候我醒着躺在这里,能够听到从这所大房屋的老远的别处传来奇怪的尖叫和呼号。这些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这些既不是那灰白的人影发出的,也与它无关。因为从黄昏的最初的阴影到早晨的第一线光辉为止,它一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老地方,听着我的铁链的音乐,看着我在干草铺上的欢腾雀跃。”

在这篇稿子的末了,又一种笔迹写了这样的话——

[上面是一个不幸的人的呓语的记录。这人是一个凄惨的实例,是早年用错精力和放纵无度延续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所造成的恶果的实例。他年轻时代的轻率的放肆、纵欲和淫佚,引起了高热和精神错乱。这后者的第一个结果是他那奇怪的幻想,以为疯狂存在于他的家族里,所根据的是一些人所强烈拥护但是另外一些人所同样强烈反对的、一个有名的医学理论。这种幻想产生了确实的忧郁症,到了时候就发展成为一种病态的精神错乱,终于成为暴乱的疯狂。有充分的理由可以相信,他所详述的事实虽然被他的病态的想像歪曲了很多,但却是真正确实发生过的。在熟知他早年生活上的罪恶的人们看来,他的感情既然已经失去了控制,却没有引导他做出还要更可怕的事情,这倒是庆幸的事。〕

匹克威克先生读完老牧师的稿本的时候,烛洞里的蜡烛也刚刚点完;火光没有做出任何警告的信息就突然熄掉了,这使他的激昂的心境受了很大的惊吓。他慌忙把先前刚穿的衣物脱掉,用惊惧的眼光扫了一下四周,就慌忙地重新爬进被窝,不久就沉沉睡去了。

醒过来的时候太阳正好照在他的卧室里,已经是一个大早晨了。昨夜压抑着他的那种忧郁,已经和包着大地的黑暗一道消失了,而他的思想和感情正像早晨的空气一样充满了欢乐。用过一顿丰盛的早饭之后,四位绅士就徒步向格雷夫孙德出发了,后面跟了一个人,指着装在松板箱子里的那块石头。他们大约一点钟的时候到了那里(他们已经把行李交给人从洛彻斯特运到伦敦),而且幸运地弄到了马车外面的坐位,当天下午他们就一切顺利的到了伦敦。

此后的三四天是做一些到伊顿斯威尔市旅行的必须的准备。关于这极其重要的举动必须另起一章加以叙述,所以我们不妨把本章临了的少许篇幅用来叙述一下那个考古的发现的后事,当然是很简略的。

据匹社的文件上的记载,他们回到伦敦之后的那夜,举行了全体社员大会,匹克威克在大会上发表了这次发现的演说,并对铭文作了种种的天才的推测。还记载了一位高明的艺术家把这刻在石头上的珍物作了一幅忠实的写生画,送到王家考古学会和其他学术团体去,——为这问题而写的许多文章,发生了敌对的论战,造成了怀恨和妒忌——匹克威克先生本人也写了一部小册子,有九十六页,都是很小的小号字,里面提出了那铭文的二十七种不同的读法。还有三位老绅士用给一先令遗产的办法解除了他们各人的长子的承继权利,就因为这些孩子胆敢怀疑那残碑是古物——一位热心人士提早“解除”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高深莫测的铭文而绝望的。匹克威克先生被选为十七个本国的和外国的学会的名誉会员,因为他有了这个发现;这十七个学会没有一个能对于铭文作任何解释,但是它们全都赞同那是非常了不起的。

布辣顿先生,真的——这个名字是注定了要受那些从事神秘即又高尚的研究的人一生一世的轻视——布辣顿先生,居然有这种事情,他抱着鄙俗的头脑所特有的怀疑和吹毛求疵的态度,狂妄地发表了一个意见,既可恶又滑稽。布辣顿先生心存坏意,想损伤匹克威克先生的不朽之名的光泽,真的亲自到科伯姆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在社里演说的时候,嘲讽地说他曾经见过向他买到石头的那个人,那人认为石头是古的,但是严肃地否认铭文是古的——他说只不过是闲得无事干时顺手刻出来而已,那些字母所表示的不是别的,只不过是“billstumps,hismark”。

这几个字,而史登普斯先生因为不大熟悉文字的组织,他的字说他是按平格的拼字法的规律写的,还不如说是按照声音来拼的,所以就把他的教名(皮尔bill)的第二个l丢掉了。

匹克威克社是如此高尚的机关,所以可以预料得到,这意见理所当然会受到了轻视的待遇了,该社开除了那傲慢而心怀恶意的布辣顿,表决了送给匹克威克先生一副金边眼镜,作为他们的信任和赞许的标记;为了酬谢这一点,匹克威克先生叫人给他画了一张肖像,挂在社里。

布辣顿先生虽然受到遗责,却没有被打败,他也写了一本小册子,是对十七个学会发言的,里面已包含他发表过的那个演讲的复述,多次的在这小册子里隐约的表明他对那十七个学会许多“骗子”的认同。因此之故,激起了十七个学会的名正言顺的愤慨,几个新的小册子出现了;外国的学会和本国的学会意见一致,本国学会把外国学会的小册子译成英文,外国学会把本国学会的小册子译成各种文字;于是就开始了那个众所周知有名的科学讨论,那就是所谓匹克威克论战。

但是这个毁谤匹克威克先生的三教九流的意图并没成功。那个诽谤人的作者反倒受到了一个重重的打击。十七个学会一致通过那傲慢的布辣顿先生是个无知的好事者,因此就大动干戈的做起文章来了。直到今天,那块石头仍然是标志匹克威克先生之伟大的费解的纪念碑,也是揭示是他对渺小敌人的最终的胜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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