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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层楼上的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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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梅格雷前面走进了办公室,神色庄重,带有挑衅的意味,对这样的人,别人是不敢嘲笑的。www.maxreader.net

“请坐,太太!”

这时候的梅格雷是一个态度和蔼、目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小伙子,他指了指被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照着的一把椅子。她坐了下去,姿势和刚才在前厅里时完全相同。

当然,这是一种高贵的姿势,也是一种战斗的姿势!肩膀不接触靠背。戴着黑线手套的手正准备挥舞,手里的钱包即将在空中晃荡。

“我猜想,探长先生,您一定在寻思,我为什么……”

“不!”

初次接触便把她的话这样档了回去,这不是梅格雷在作弄她,也不是他一时兴起。他知道这是一种需要。

梅格雷自己坐在一把办公室里的扶手椅上,仰面朝天,姿态相当自然,他津津有味地、小口小口地在吸他的烟斗。

马丁太太刚才跳了一下,更可以说她的上身挺得更直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我想您是不会想到……”

“我想到了!”他向她露出了憨厚的微笑。

这一下,黑手套里的手有些不怎么自在了。马丁太太尖锐的目光在空中一转,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

“您收到了匿名信,是吗?”

她在提问时是那么肯定,仿佛对自己的设想信心百倍,这使探长笑得更欢了,因为她这种性格特点和他所知道的他的对话者的其他情况完全相符。

“我没有收到过匿名信。”

她不相信地摇摇头。

“您的话我不能相信……”

她好象是从一本家庭照相薄中跳出来的,在外貌上,她和她做登记局公务员的丈夫真是天生一对。

人们可以很容易地想象出:星期天下午,在香榭丽舍大道上往前走时,马丁太太神经质的黑糊糊的背影,由于头上有发髻,帽子始终是歪戴着的,步伐急促,象个喜欢活动的妇人,下巴的动作为了加强讲话的语气……还有马丁先生的灰黄色大衣,他的皮手套,他的手杖,他那自信的平静的步伐,他喜爱闲逛,在橱窗前逗留……

“您家里有丧服吗?”梅格雷狡猾地咕噜着说,一面喷出一大口烟。

“我的姐姐三年前去世了……我说的是我布洛瓦的姐姐……她嫁给了一个警察局长……您看……”

“看什么?”

什么也没有!她在劝他小心为妙,这是个机会,可以让他知道她不是等闲之辈!

她变得有点儿神经质了,因为她原来想好了的所有那些话一点用处也没有了,这都得怪这个胖探长。

“您是什么时候知道您前夫的死讯的?”

“嗯……今天早晨,和大家一样,是女门房告诉我的,这件案子由您负责,由于我的处境非常微妙……您是不会懂的。”

“我懂!顺便说说,昨天下午,令郎没有来看过您吗?”

“您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没有,只不过是个问题。”

“女门房会告诉您,他至少有三个星斯没有来看我了。”

她讲话的语气生硬,眼光富有挑衅性。梅格雷不让她讲出她原先准备讲的话究竟对不对?

“我很高兴您来看我,因为这证明了您的周到。”

“周到”这个词对这个女人的灰色眼睛产生了某种影响,她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有些处境是非常为难的!”她说,“没有人会理解。即使我的丈夫,他也劝我别戴孝!不过请注意,我现在是既戴孝,又不戴孝。不戴面纱!不戴黑纱!只不过穿了一身黑衣服……”※棒槌学堂の精校e书※

梅格雷动了动下巴,表示同意;他把烟斗放在桌子上。

“并不因为我们已经离婚了,罗热使我不幸,我就应该……”

她恢复了自信,不知不觉地在逐渐靠近她原先准备好的那套话。

“尤其是在象这么一座大房子里,那里面有二十八个家庭!都是些什么样的家庭啊!我讲的不是住在二楼的那些人。再说,就算圣马克先生受过良好的教育,他妻子也许不会为了世界上所有的金子而向人表示敬意……如果一个人受过良好教育,那就……”

“您是在巴黎出生的吗?”

“我父亲是莫城的甜食商。”

“您是几岁嫁给库歇先生的?”

“二十岁……请注意,我的父母不让我在商店里工作……那时候,库歇总是在外面奔波……他保证他能赚大钱,能使妻子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的目光变得严峻起来了,她要确信梅格雷的神色中没有威胁性的讥讽意味。

“我并不想说我和他一起受了多少苦!……所有他赚来的钱,他都扔在一些可笑的投机事业里面了……他夸口说他会变成富翁……他一年换三个地方,以致到我生孩子时,我们连一个铜子的积蓄也没有,婴儿用品都是我母亲买的……”

她终于把雨伞搁在办公桌旁边了。梅格雷心里在想,昨天晚上,当他在窗帘上看到她的人影时,她一定也是这样声色俱厉地在数说她的丈夫。

“一个人如果养不活妻子,那就不该结婚!我就是这么说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连一点儿自尊心没剩下的时候!因为库歇从事过的职业,我几乎不敢一一讲给您听……我要他找一个比较严肃的工作,到头来会有一份养老津贴……比如说在什么政府部门!……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至少可以有所保证……可是他不,他甚至跟参加环绕法国自行车比赛的选手们一起到处周游,也不知道他是以什么名义参加的……他总是走在头里,负责膳宿等这一类事情!回来时身无分文!……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那时候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

“那时候你们住在哪儿?”

“住在南泰尔!因为我们那时候甚至付不起城里的房租……您认识库歇吗?……他总是无忧无虑,他!他不感到羞耻!他也从不担忧!……他声称他生来就是赚大钱的,他总有一天会赚到的……自行车以后是表链……不!您是想象不到的!他在早市上的敞棚里卖表链,先生!以致我的姐妹们不敢到纳伊集市上去,就怕在这种场合遇到他……”

“是您提出要离婚的吗?”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可是她的神态还是那么神经质。

“那时候马丁先生和我们住在同一幢房子里……他要比现在年轻得多……他在国家机关里供职。库歇几乎总是在外面跑,碰运气,留下我一个人……啊!一切都是规规矩矩的……我把他的情况告诉了我的丈夫……双方同意以性格不合提出离婚……不过库歇要给我孩子一笔抚养费……我们,马丁和我等了一年,随后结婚……”

这时候,她似乎有些不安,手指拨弄着她小钱包的把手。

“您着,我运气总是不好。起先,库歇甚至连赔养费也不能按时付给!对一个敏感的妻子来说,看到让第二个丈夫来供养一个不是他生的孩子,心里是非常痛苦的……”

不!梅格雷没有睡着,尽管他眼睛几乎闭上,牙齿咬着的烟斗也已经熄灭了。

故事越来越感人了。那个女人的眼睛湿润了,她的嘴唇令人不安地抖动起来了。

“只有我知道我受了多大的苦……我让罗热学习……我想让他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不象他的父亲……他富于感情,非常敏感……在他十七岁那一年,马丁替他在银行里找到一个练习生的位置……可是这时候他遇到了库歇,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遇到的……”

“后来他就养成了向他父亲要钱的习惯,是吗?”

“请注意这一点,库歇对我的任何要求都不肯答应!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艰难的!我穿的连衣裙是自己缝制的,一只帽子戴了三年也不能换一顶新的。”

“可是只要罗热要什么,他就给什么,是吗?”。

“他使罗热堕落了!……罗热离开我们了,一个人过日子去了,他有时候还到我家里来,可是他也去看望他的父亲……”

“您住在孚日广场已经很久了吗?”

“快八年了……在我们找到房子的时候,我们甚至不知道库歇在做血清生意……马丁想搬家……这下子可全啦!……如果有人应该离开这儿,那就应该是库歇,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库歇阔起来了,我看到他乘了一辆由司机开的汽车来了!因为他有了一个司机……我见到了他的妻子……”

“在她家里吗?”

“我在路上窥探她,想看看她跟谁相象……我想还是别说的好……无论如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瞧她那副神气,尽管她穿着鬈毛羔皮大衣……”

梅格雷的手伸向自己的额头。他脑子里出现了幻象。他盯着这张脸看了足足有一刻钟,现在这个形象似乎紧贴在他的视网膜上,难以擦掉了。

毫无血色的瘦长的脸,面容清秀,表情多变,但表现出来的始终是一种逆来顺受的痛苦神色。

这还使他想起了他自己家中几个亲戚的形象。他曾经有一位姑母,比马丁太太胖些,可是也象马丁太太一样,诉苦没个完。在梅格雷还是童年的时候,她一来到他家里,便知道她只要一坐下,就要从手提包里掏手帕。

“我可怜的埃尔芒丝!”她开始诉说了,“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我一定得告诉你,皮埃尔又干了些什么……”

她也有这样一只变化多端的面具,她那薄薄的嘴唇,眼睛里有时闪射出一道游移不定的光芒。

马丁太太突然忘记了她刚才的话题,激动地说:“现在,您应该懂得我的处境了……当然,库歇又结婚了,可是我终究曾经做过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度过了他最初的日子,也就是他一生中最艰苦的年代……后来那个只不过是个娃娃……”

“您想得遗产吗?”

“我!……”她气愤地叫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要他的钱!我们并不富有,马丁没有上进心,总是受不如他聪明的同事排挤……难道应该让我去帮他维持生活吗?”

“您是不是派您丈夫去通知罗热了?”

她面不改色,因为这是不可能的。她的脸色始终是灰白的,可是她的目光有点儿犹豫。

“您怎么知道的?”突然,她气愤地说,“我希望至少没有人跟踪我们吧?喂……这太过分了!如果是这样,我一定要向上级机构申诉!”

“请安静,太太……我没有这么说……就在今天早晨,我偶然遇见了马丁先生……”

可是她还是不相信,恶狠狠地打量着梅格雷。

“我真懊悔到这儿来!我想做人要光明磊落!可是人家非但不感谢……”

“我向您保证,我对您这次访问是非常感谢的……”

可是她还是觉得有些事情不大对头。这个宽肩缩颈的胖子使她感到害怕,尽管他的眼睛很真诚,不怀什么恶意。

“无论如何,”她声音尖厉地说,“我讲总比女门房讲要好……因为,到头来您总会知道的……”

“知道您是库歇先生的前妻吗?”

“您见过另一位吗?”

梅格雷差点笑出来。

“还没有……”

“啊!她一定会流下鳄鱼的眼泪……她现在一定很自在,库歇赚来的几百万都是她的了。”

这时她突然哭了出来,她的下唇掀了起来,使她的面貌起了变化,看上去不太凶横了。

“在库歇奋斗的时候,在他需要一个女人鼓动他的时候,她甚至还不认识他……”她不时地发出一个几乎听不到的呜咽声,是从她那用闪光丝带系住的脖子里迸发出来的。

她站起来,看看四周,为了确信自己没有忘记什么;她用鼻子吸着气说。

“可是这一切全没有用……”

在她的泪水下面出现了一丝苦笑。

“无论如何,我是在尽我的职责……我不知道您对我是怎么想的,可是……”

“我向您保证……”

这句话他的确难以说下去,幸好她自己接过了话头:“这对我是无所谓的!我的良心是平静的!没有任何人会象我这样说这些话……”

她好象忘了什么东西,但不知道是什么。她向四周扫了一眼,摔摔手,可是手中什么也没有,她仿佛感到有点儿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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