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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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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纳瓦·温特斯利普小姐是个遵纪守法的波士顿公民。www.xiashucom.com虽然她的浪漫岁月早已逝去,然而美好的事物仍会使她心动不已,就连太平洋小岛上的那种带有残暴色彩的美也毫不例外。有时,当她喜爱的交响乐队在波士顿的音乐厅里奏出新奇的、无与伦比的音乐时,她会感动得近乎窒息;而此时,她漫步在这迷人的海滩上,也有着同样的感受。

她最喜爱晚餐前、热带地区的暮色还未降临时的怀基基滩。一缕夕阳洒在戴蒙德角,高耸的椰树投下又长又暗的树影,闪着金色波光的巨浪渐渐从珊瑚礁上退去。几个恋恋不舍的晚归泳者,点缀于水中,尽情享受着海水那如情人般的爱抚。一个苗条的棕色皮肤少女从容稳健地站在最近的一个浮漂的跳板上。多美的身材!年过半百的米纳瓦小姐不禁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所刺痛——是青春,青春就犹如一把利剑,它笔直、自信、腾飞。那修长的身影如离弦之剑升起,又落下,干净利索、恬静祥和,美妙绝伦的跳水!

米纳瓦小姐瞥了一眼走在她身边的这个男人。阿莫斯·温特斯利普对美是敏感的,追求美已是他生活的第一准则。他出生在这个岛上,不了解除旧金山本上以外的其他地方,却毫无疑问地具备典型新英格兰人气质——从白帆布衣里透出的新英格兰人气质。

米纳瓦小姐以建议的口吻说:“阿莫斯,你还是回去吧,家里人正等你吃晚饭呢。谢谢你为我做的那许多。”

他说:“我陪你走到围栏那儿吧。要是你厌倦了他和他的那些无理行为,就到我们这儿来,我们会很欢迎你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她以她独有的伶俐、爽快的方式回答着。“可我真的该回家了。格雷斯在为我担心呢,当然她是不会理解我的。不过我承认我的行为也确实会遭人非议,我在檀香山待了四周,又在附近这些岛上逛了十个月。”

“有那么久吗?”

她点点头。

“我自己都很难解释。每天我都庄重地发誓说‘明天’一定要收拾行囊。”

“然而明天却总也不会到来。”阿莫斯说,“你已被这热带风光迷住了,确有一些人会这样的。”

“我想你是指那些意志薄弱的人。”米纳瓦小姐唐突地打断他,“你可以去问比肯街的每个人,我不是那种软弱的人。”

他说:“这是温特斯利普家族人的性格,既想当个清教徒,却又总巴望着能偷点儿懒。”

米纳瓦小姐遥望着远处奇妙的海岸线,答道:“我懂。这正是他们中许多人走出塞勒姆港去闯天下的原因。留下的人觉得那些冒险者做的是真正的温特斯利普家族人不该做的事,而与此同时,他们也嫉妒他们——或许这也是由于那个性格的原因吧。”她点了点头,“有点儿像吉普赛人的特征。正是这种家族特有的性格使你父亲来到这儿,做了捕鲸人,从而你出生在了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你知道你本不属于这儿的,阿莫斯。你本该住在米尔顿或者罗克斯伯里,每天早晨背个小绿公文包去波士顿的公司上班。”

“我常这么想。”他认同,“谁晓得呢?或许那样的话,我早就做出点儿成就来了。”

他们走到带刺的铁丝网前,这里是一道与祥和的海湾气氛很不协调的围栏。它整齐地一直延伸到海边;一个浪头打来没过尽端的那根围栏,然后又退下去。米纳瓦小姐微微一笑。

“好了,到了阿莫斯地域的终点了,丹的地域开始了。”她说,“我会找准时机绕过那根围杆的。如果修的围栏能随海浪起伏而移动那就好了。”

“我想你会在丹那儿你的房间里找到行李的。”阿莫斯对她说,“记住我跟你说的话——”他突然间沉默了。一个穿白上衣的矮胖男人出现在围栏另一边的花园里,他正快速向他们走来。

阿莫斯·温特斯利普愣了一会儿,他那通常黯淡的眼里流露出一股无名的怒火。“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阿莫斯!”米纳瓦小姐厉声叫道。他没停步,她则上前几步跟着他。“阿莫斯,”真胡闹!你已经坚持多久不和丹讲话了?”

他走到一棵角豆树下停了下来。

“三十一年了。”他说,“到去年八月十日为止已有三十一年了。”

她说:“这已经是足够长的时间了。你现在应该排除心理上的障碍,向他伸出友谊之手。”

“该让步的不是我。”阿莫斯说,“米纳瓦,我想你对他这个人和他的生活方式还不太了解。他不止一次地污辱了我们。”

“怎么会呢?丹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她反驳说,“他是值得尊敬的——”

“而且很富有。”阿莫斯愤恨地加了一句,“而我却很穷。是的,这正是现实。但我们还有来生,我想到那时丹会得到他应得的那份报应的。”

尽管米纳瓦小姐是个坚强的人,她还是不免为他那瘦削的面庞上流露出的憎恨而感到阵阵恐惧。她意识到再争论下去也与事无补。

“再见,阿莫斯。”她说,“但愿有朝一日我能说服你到东部来。”

他像没听见似地匆匆沿着白沙地走了。米纳瓦小姐回过身来的时候,丹·温特斯利普正站在围栏那边向她微笑呢。

“嘿!你好啊!”他喊道,“到铁丝网这边来享受生活吧,我们都很欢迎你的。”

“丹,你好。”

她趁潮水退去的时候绕过了围栏,到他的那一边去了。他握住她的双手。

“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说,目光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是的,他的确很会与女人相处。“我这些天独自住在这老房子里感到很孤单,正需要个女孩儿来给我的生活带来活力呢。”

米纳瓦小姐哼了一声。

她提醒他说:“我已经穿着套鞋在波士顿度过了很多个冬天了,你那样的奉承是不会把我搞得神魂颠倒的。”

“把波士顿忘了吧。”他极力劝说道,“我们现在在夏威夷,还都年轻。看着我。”

她满脸狐疑地望了望他。她晓得他已有六十三岁了,但只有那额边微卷的白发会让人看出他的年龄。他的面颊被波利尼西亚的常年日晒搞成深古铜色,但却没有一丝皱纹。那厚厚的胸膛,强健的肌肉,这一切都会让人误认为他是个四十岁的人。

他们走进花园,他开口说:“我看见我的好兄弟一直把你送到围栏的尽头。我猜你一定带来了他的问候?”

米纳瓦小姐说:“我试着劝他过来和你握手言和。”丹·温特斯利普大笑。

他说:“别剥夺可怜的阿莫斯恨我的权利吧,那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寄托了。每晚,他都站在那棵角豆树下,一边吸烟一边凝望着我的房子。知道他在等什么吗?他在等着上帝为惩罚我的罪过而把我击垮。哈,我得承认他是个很有耐心的守候者。”

米纳瓦小姐没有回答。丹拥有一座只有在幻梦中才能出现的奇伟别墅。她站着,再一次尽情地享受这一切美的馈赠。一棵棵风凰木犹如一把把红色大伞;太阳闪着金色光芒,透过巨大的榕树投下暗紫色的树影;她最喜爱的黄槿树也早已成熟,绽满了数不清的小黄花。最可爱的莫过于那开满花的葡萄藤,九重葛属也以它独特的砖红色辉煌埋没了可触及到的一切。米纳瓦小姐很想知道要是她那些着迷于波士顿国家公园的朋友们看到她现在沐浴的这一切会做何感想,或许他们会有些惊诧吧,因为这太美了。腥红色的背景——毫无疑问,这一切对堂哥丹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他们走到直接通向起居室的那个边门。在她的右手方向,米纳瓦小姐看到被茂盛枝叶覆满了的铁栅栏和正对着卡利亚路的大门。丹为她打开门,她走了进去。像这岛上的其他住宅一样,这起居室三面是墙,另一面是一个很大的金属纱窗。他们走过亮泽的地板,进人另一侧的一个大厅。快走到门前时,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夏威夷妇人起身迎接他们。她是那种现已不常见的夏威夷纯种的典型妇女:体态丰盈、高高的胸脯、不苟言笑。

米纳瓦小姐笑着说:“你好,卡麦奎。看,我又回来了。”

“我为您的光临而感到荣幸。”那女人应道。她是这个宅子里唯一的女仆,而言谈举止却带有女主人的典雅风范。

丹·温特斯利普说:“米纳瓦,你的房间还是你第一次来到这里的那间。行李在这儿,还有几封今天早晨才寄到的信,我嫌再寄到阿莫斯那儿太麻烦了。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就可以吃晚饭。”

“我不会让你久等的。”她答道,然后匆匆上楼去了。

丹·温特斯利普踱回到起居室。他坐在那把在香港为自己定做的藤椅上,得意洋洋地环顾能证明他财富的这一切。这时,他的男管家手托鸡尾酒盘走了进来。

温特斯利普笑着说:“哈库,可以拿两个杯子吗?那位女士从波士顿来。”

“是。”哈库低声应着,便轻轻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米纳瓦小姐手里拿着一封信,大笑着走进房间。

“丹,这简直太荒唐了。”她说。

“信里说些什么?”

“我可能已告诉你了,家里人都很为我担心。可我舍不得檀香山,就在这儿呆了这么久。现在可好,他们雇警察来找我了。”

“警察?”他扬起了浓黑的眉毛。

“是的,是这样,不过当然不是公开的。格雷斯还说约翰·昆西在银行有六周假,正准备到这儿来度假。格雷斯这样写道:‘亲爱的,这样就有人陪你回家了。’

“她是不是很细心呀?”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他是格雷斯的儿子吗?”

米纳瓦小姐点点头。

“丹,你没见过他,是吧?噢,你会对他不耐烦的,他也肯定不会喜欢你。”

“为什么不喜欢?”丹·温特斯利普立即问。

“因为他是个有教养的孩子,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噢,他很有礼貌!这次旅行对他来说如同基督受难。一走过奥尔巴尼,他就会感到厌倦的,想想那以后他还得忍受一段多长的单调旅途吧!”

“噢,我不知道。他也是温特斯利普家的人,不是吗?”

“他是。可他一点儿也没有吉普赛人的特征。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清教徒。”

“可怜的孩子。”丹·温特斯利普朝那个盛有琥珀色酒的盘子走去。“我想他会和罗杰一起在旧金山逗留的。往那儿给他写封信,告诉他我希望他在檀香山时能把我这儿当成自己的家。”

“谢谢你的好意,丹。”

“没什么。我喜欢有年轻人在身边——哪怕是清教徒也无妨。你恐怕不久就会被带走而重返文明社会了。现在还是来杯鸡尾酒吧。”

“好的。”他的客人说,“我将显示出我兄弟讲过的真正的哈佛式冷淡。”

“什么意思?”温特斯利普问道。

“如果真让我马上回去,我是不会同意的。”米纳瓦小姐眨了眨眼,拿起一杯鸡尾酒。

丹·温特斯利普开怀大笑。

“米纳瓦,你是个很爽朗的人。”他一边陪她走进大厅,一边说。

她说:“在罗马的时候,我要求自己绝对不能如在波士顿一样待人处世,那样恐怕会很吃不开的。”

“很对。”

“还有,我很快要回波士顿的。我在那儿到处看看画展,听听洛厄尔的讲座,然后让自己慢慢衰老下去。”

可是她现在并不在波士顿,坐在饭厅锃亮的餐桌前,她陷入了沉思。在她面前摆着一大片冷冻过的木瓜,黄橙橙的,诱人的很。透过纱窗外的枝叶,可以看到大海,它正不安地低吟着。她知道晚宴会很丰盛,或许岛上的牛肉会有些干燥多筋,但水果、沙拉的美味已足以弥补它的不足了。

这时,她询问道:“巴巴拉快回来了吗?”

丹·温特斯利普的脸上焕发出如海滩日出时那样的容光。

“是啊,巴巴拉已经毕业了。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到家。要是她和你那出色的侄子恰巧乘同一条船该多好啊。”

米纳瓦小姐答道:“无论怎样,对于约翰来说肯定是好的。上次巴巴拉来东部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她是个生机勃勃的迷人女孩。”

“她是那样的。”他自豪地赞同说,女儿是他最珍贵的财产。“告诉你吧,我很想她,她不在身边的时候我觉得非常寂寞。”

米纳瓦小姐敏感地看了他一眼。

她说:“是啊,我听到了一些关于你是多么寂寞的传言。”

他黄褐色的面颊微微泛红了。

“我想,是从阿莫斯那儿?”

“噢,不止是阿莫斯,丹。有很多传闻。也是的,你这样的年纪——”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这样的年纪?我告诉过你,在这儿我们都还年轻。”他沉默了片刻。“你很爽朗——我说过,也确实这样认为。你一定明白一个男人在这岛上会做出与在巴克湾有点不同的事来。”

她笑着说:“而且巴克湾的男人全不可靠。丹,我可不是要指责你。但是,为了巴巴拉的缘故,你不会和你倾心的一个女人结婚吧?”

“我可以和这个女人结婚——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的话。”

米纳瓦小姐答道:“我指的是那个大家都知道的,怀基基滩的那个寡妇。”

“这地方实在是个谣言的温床。阿伦·康普顿是很值得人尊敬的。”

“我相信她以前是歌舞团的。”

“不准确。她在嫁给康普顿中尉以前是个演小角色的演员。”

“她成了寡妇,这是她自己造成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棕色的眼睛中闪着光。

“我听说她丈夫的飞机在戴蒙德角失事是因为他正想那样做。是她把他逼到那一步的。”

“胡说——一派胡言!”丹·温特斯利普大叫,“原谅我,米纳瓦,你千万不可以全信在海滩上听到的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我告诉你我要娶这个女人,你会怎么说?”

她温柔地回答道:“恐怕我只会说些陈词滥调,提醒你老糊涂是最糊涂的。”他没作声。“丹,原谅我。我是你的堂妹,可是你的家事与我并不相干,我无所谓——但是我喜欢你,而且我要为巴巴拉着想。”

他低下了头。

他说:“我懂。为巴巴拉着想。好了,没必要太激动,我没跟阿伦提过结婚的事——还没有。”

米纳瓦小姐露出了微笑。

她说:“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一点一点老了,许多古老的至理名言对我来说全是一派胡言,尤其是我刚才引用的那一句。”他望着她,目光又变得友善了。她又说:“这是我尝过的最好吃的牛油果。对了,丹,告诉我,芒果真是一种食物吗?在我看来它更像是春天的滋补品。”

到晚餐结束的时候,有关阿伦·康普顿的话题早被遗忘了,丹已完全恢复了那种很有修养的本色。他们在一头通向起居室的走廊里——或者用岛上的话说叫平台——喝咖啡,这平台很宽敞,三面是纱窗,一头延伸到白色的海滩上。户外,热带短暂的黄昏吞噬了怀基基滩上绚丽的色彩。

“一点儿风也没有。”米纳瓦小姐说。

“贸易风停了。”丹回答道。他指的是从凉爽的东北地区经过群岛吹来的和风——除了极少数情况下,这风是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的。“恐怕等待我们的又将是从西南地区来的科诺多雨的气候。”

“但愿不是。”米纳瓦小姐说。

“近些天来闷热的天气一直在白白消耗着我的生命。”他边对她说,边往椅子上一坐。“米纳瓦,说到年轻,看来只是我一直喜欢的伪装而已。”

她温和地笑了。

她安慰他说:“就算是年轻人也很难忍受科诺的气候的。我记得以前——八十年代,我在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可那令人不快的风的记忆却始终萦绕着我。”

“米纳瓦,那时我可想你呢。”

“是啊,你当时在南海中的某个地方。”

“可我一回来就听说你长得高高的,金色的头发,非常可爱,一点儿也不像他们曾一本正经地担心的那样。他们说你有完美的身材——你也的确是如此。”

她的脸泛红了,但仍微笑着。

“别说了,丹。我们那儿是不这样讲话的。”

他叹了口气。“八十年代的夏威夷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老卡拉卡纳坐在他的金色宝座上运筹帷幄,那是一片未被破坏的、滑稽歌剧的沃土。”

米纳瓦说:“我记得他,宫殿里的尊贵要人。下午,当他和他声名狼藉的朋友们围坐在皇殿上,享受着在脚下为他们奏乐的夏威夷皇室乐队的演奏时,他傲慢地扔给他们一些零钱。丹,那是多么美妙、纯真的地方啊!”

“可它已经被毁了呀!”他难过地抱怨着,“太多地模仿本土,太多的现代文明——汽车、录音机、收音机——呸!但在地底还有深处,米纳瓦,还有深黑色的水在流淌。”

她点点头。一时间,俩人都沉浸在记忆的海洋之中。突然丹·温特斯利普打开了他身旁的小读书灯。

“如果你不在意,我想看一下晚报。”

米纳瓦小姐赶快说:“快看吧。”

她很庆幸能有片刻的安宁,因为毕竟这是她最喜爱的怀基基滩的时刻。热带的黄昏是如此短暂,那柔和迷人的夜晚来到的是如此的快。日间的一片茫茫碧水,日落时闪耀着金色的红光,而此时则呈现出深沉的紫色。在那个被称为戴蒙德角的死火山的顶部,一只黄色的眼睛眨呀眨地犹如暗示着那下面有一颗随时可能爆发的火种。三英里远的地方闪耀着码头的灯光,照着远处的暗礁;日本木船上的灯笼时隐时现地闪着光。更远处,在开敞的锚地朦胧可见一只老式横帆船的破旧船体缓缓地驶向海峡入口。

那边有一二只从东部驶入港口的载满香料、茶叶、象牙或与东方有联系的拖拉机推销员的货物的货船。各式各样的船只——崭新的船队和时髦的货船,这些船来自墨尔本和西雅图港,纽约和横滨,塔希提岛和巴西,及七大海域的各个港口。因为这里是檀香山,太平洋上富有潜力的枢纽,他们说总有一天所有航线都会在这里汇合。

米纳瓦小姐叹了口气。

她感到丹在那边动了一下,于是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他已把报纸放在膝上,凝视着前方。假装年轻再也没有用了,他的脸上已布满了太多太多的沧桑。

“怎么了,丹?”她问。

“米纳瓦,我……我正在想,”他开始慢慢地说道,“再给我讲讲你侄子的事吧。”

她掩饰着惊讶回答道:

“是说约翰·昆西吗?他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波士顿人——保守。他的一生都已被安排好了,从襁褓到坟墓,至今他一直沿这条路走着。大学预科,哈佛大学,正式的俱乐部,家庭银行——甚至已经与他母亲为他挑选的姑娘定了婚。有时我真希望他能去抗争,然而他没有,他总是顺从地走着那条老路。”

“那他是很可信——稳重的吗?”

米纳瓦小姐微笑着说:“丹,和那个男孩比较,吉布罗尔塔有时更莽撞些。”

“我想他办事很谨慎周到。”

“他是最谨慎周到的,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爱他,但他有时却有点鲁莽——然而恐怕现在说他已经太晚了。约翰·昆西已快三十岁了。”

丹·温特斯利普站起来,他的神情像是已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透过通向起居室那儿的竹门帘可以看到有一盏灯亮了。

“哈库!”温特斯利普叫道。这日本人马上过来了。“哈库,告诉司机——快点——备车!我必须在‘泰勒总统号’船启航去旧金山的威基威基之前到达码头。”

侍者退进起居室,温特斯利普紧跟上去。

米纳瓦小姐有些迷茫,坐了一会儿,站起身,拉开窗帘。

她问:“丹,你要出海吗?”

他坐在桌前,匆匆地写着什么。

“不,不是,仅是个便条。我必须让它随船带过去。”

他看上去正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米纳瓦小姐迈过门槛走进起居室。一会儿,哈库通知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其实这已没有必要,因为汽车的马达声已隆隆作响。丹·温特斯利普从日本侍者那儿拿过了帽子。

“米纳瓦,请自便,我会很快回来的。”他喊道,急促地走了。

无疑是些公事。米纳瓦小姐在宽敞的大房间里无目的地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在杰迪代亚·温特斯利普的肖像前停住了脚步。这是丹和阿莫斯的父亲,也是她的叔叔。这是丹在父亲死后让人按像片画的,是一幅善长风景画的艺术家的作品。哦,毫无疑问这也是幅风景画,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是原原本本地表现出了这位在檀香山以捕鲸起家的新英格兰人的权势与个性。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在八十年代,那时他的船队刚刚在北极遇难,他已穷困潦倒,正为失去了财产而悲哀。

米纳瓦小姐想起是丹使这个家重新站了起来,赢得了比过去更多的财富。这里有关于他致富之道的新奇谣传,也有对从不离开家的波士顿人的议论。不论他的过去怎样,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米纳瓦小姐坐在三角钢琴旁,弹了几小节古老而又熟悉的曲子——《蓝色多瑙河》,她的思绪又回溯到了八十年代。

当丹·温特斯利普的车沿卡拉卡纳大街飞驰时,他也正在回忆八十年代。但当他们到达码头时,他考虑的就只有现实了。他跑起来,有些气喘,穿过昏暗的码头库房,跑向“泰勒总统号”的上下船的梯板。他没有多余的时间了,这艘船正要启航,由于这是来自东方的直达船,它的启航也就不像那些仅来往于本上与檀香山的船只一样有什么离别仪式了。尽管如此,仍能听到一些发自肺腑的、颤抖着的“阿唠哈”声。大多数旅客颈上装饰着夏威夷特有的花环,慌乱的人们在上下船的梯板周围走动。

丹·温特斯利普推开人群跑上陡的斜坡,当他跑上甲板时,他遇到了个熟人赫普沃思,船上的二副。

“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他叫道。

赫普沃思说:“你好,先生!我没有在名单上看到你的名字。”

“我不乘船,我到这儿想请你帮个忙。”

“愿意为你效劳,温特斯利普先生。”

温特斯利普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信封,说道:

“你认识我在旧金山的堂弟罗杰。请一到那儿,就把这信封交给他——只给他,别给别人,寄已经太晚了,我更乐意托你带去,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别客气,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很高兴为你做事。恐怕你得快下船了,等等,好啦。”

他搀着温特斯利普的胳膊,催着他赶快走下船的梯板,丹的脚一沾码头地面,上下船的梯板就抽回船上了。正如岛民们看到船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时的感觉一样,他也被这迷人的景色迷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身慢慢地穿过码头库房。他突然看到前面有一个纤细的身影,他马上认出那是迪克·卡奥拉,卡麦奎的孙子。他加快脚步赶上了那小伙子。

“迪克,你好。”他说。

“你好。”褐色的脸上露出不友好的神色。

“你很久没来看我了,”丹·温特斯利普说,“一切都好吗?”

卡奥拉回答说:“当然,当然一切都好。”他们一起到了街上,小伙子赶快转身走了。“再见!”他低声说。

丹·温特斯利普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离去然后才上了车。

他告诉司机:“现在不用着急了。”

当他再次出现在起居室时,米纳瓦小姐不再看书,而是抬起头来望着他。

“丹,你赶上了吗?”她问。

“正好赶上。”他回答道。

“太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要拿着我的书上楼去了。做个好梦。”

他等她走到门口才说:

“哦,米纳瓦,不用麻烦你写信给你的侄子说在这儿停留的事了。”

“不用写了吗?丹。”她再一次疑惑地问。

“是的,我打算亲自邀请他。晚安!”

“晚安。”她说完就离开了。

他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不安地在发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一会儿他走到走廊上,找到他黄昏时读过的报纸。他把它拿回起居室,想继续看完,但好像有什么事烦着他,他的眼睛总无法集中。随着一声压抑的喊叫,他撕下报上海运版的一角,拼命地把它撕成了碎片。

他再一次站起来,走来走去。他本打算到海滩去见阿莫斯,但上面米纳瓦小姐屋中的平静——波士顿人最有容忍的态度,但波士顿人还是使他迟疑。他回到走廊上,在蚊帐下有张帆布床,他想在那儿睡觉,他的更衣室就在旁边。毕竟现在睡觉还太早,他穿过门走上了海滩。确确实实是那温柔的但却靠不住的科诺的微风掠过他的双颊——这风有时会令人作呕地激起高高的浪花,拍打着海岸,一时间摧毁这海岛的乐土。天上没有月亮,通常非常友善明亮的星星现在也朦胧不清,黑色的海水翻滚着,像是在恐吓着什么。他站在那里凝视远方的黑暗——一直伸向大路的交汇处。倘若你能赋予他们时间——倘若你仅仅是赋予他们时间——

他回身看见铁丝网外的角豆树,看到有火柴的光,那是他哥哥阿莫斯。他突然对阿莫斯充满了友好之情,他想走过去与他聊天,谈谈他们一起在海滩玩耍的童年时代。没有用的,他明白。他叹了口气,平台的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没有锁的纱门,这地方上锁的很少。

他坐在黑暗中瞑思,很疲倦。他的脸转向他和起居室之间的竹帘。竹帘上出现了一个影子,呆了一会儿又消失了。他屏住呼吸——影子又出现了。

“谁在那儿?”他大声喊道。

一只褐色大手掀起竹帘,接着又露出一张褐色的友善的脸。

“我把你的水果放在桌上了。”卡麦奎说,“我去睡了。”

“当然,去吧。晚安。”

这女人退了下去。

丹·温特斯利普很生自己的气,他到底是怎么了?年轻时在极度恐惧中披荆斩棘的他现在却如此地不安——“老了。”他咕哝着,“不,老天,不是老。是科诺的气候!是科诺的气候!当贸易风再一次刮起时,我会好起来的。”

等贸易风再次刮起时,他不晓得他能不能确定气候就是他不安的原因。

约翰·昆西·温特斯利普在奥克兰登船,感到相当疲惫。近六天来他一直在旅行——在芝加哥的逗留也不过是从这辆火车换到那辆——对此他已经厌倦了。他这些日子所做的就是第一次细看美国,而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他感到自己正在无休止地凝视着一望无际的平原,那上面零零落落地点缀着些难看的房屋,而这里的居民也肯定从未听过交响音乐会。

行李搬运员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拎着他的两只箱子、高尔夫球棒和帽盒。搬运员的一只手断了——无疑是在某前线混战中失去的,他戴了一只钢钩代替手臂,没有人会怀疑钢钩对一个搬运工来说有多大的价值,多么离奇古怪的西方世界啊!

他指着围栏旁边,让搬运工把东西放下来。约翰·昆西慷慨地把小费塞进搬运工那只健全的手中,于是他用钢钩敬了一个古怪的礼。约翰坐在一大堆行李中,从大汗淋漓的头上摘下草帽,莫名其妙自己为什么给他那么多小费。

离开波士顿已有三千英里,但他还有两千多英里的路程要走。他愁眉不展地问一向乐观的自己,他确实曾同意做这种荒唐的、到这种野蛮地方来的长途旅行吗?现在正是六月下旬,是波士顿最好的季节,可以在朗伍德有羽毛球赛,在卡尔斯穿着背心度过温暖的长夜,在马格诺利亚和阿加莎·帕克打高尔夫球。如果一个人定要旅游,那就去巴黎,他已经两年没去巴黎了。当他母亲将这个愚蠢的想法强加于他时,他正在计划去巴黎呢。

很愚蠢——这就是对这件事的评价。行程五千英里,仅仅是要给米纳瓦姑姑一个建议,让她回到她那在比肯大街紫色玻璃窗后的平静的、有规律的生活。而他有可能说服这位固执的亲戚吗?几乎没门儿!米纳瓦姑姑向来做她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回忆起有一次她说她就是要做她喜欢干的事,这曾使他很不愉快并很惊讶。

约翰·昆西希望自己已经回了波士顿,他希望自己正穿过波士顿广场走向斯泰特街上他的办公室,在那儿他提出了新债券问题。他现在还不是公司的一分子——公司荣誉只属于老温特斯利普,他又秃又驼——但却一心想着工作,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债券问题,他等着大家的裁决,就如同剧作家在新剧上演的第一夜等在幕后一样。一期六号抵押债券是能赚大钱呢,还是在他脚下彻底失败呢?

刺耳的船笛声将约翰·昆西带回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地方,船开始启动。他隐隐感到有个年轻的女子走过来,坐在他的旁边。船载着约翰·昆西离开码头,驶进港湾。他突然坐直身子留心观看起来,他从不会对美视而不见的,现在他又看见了美丽的景色。

清晨的空气是清新、干燥、透亮的,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能把疲倦的航海者的梦想变为现实的港口。他们经过戈特岛,并听见微弱的号角的回声,他看到塔马尔派斯抬起它高傲的头一直伸向闪光的天空。他转过身,那里是旧金山作点缀的群山。

船继续行进,约翰·昆西静静地坐在那里。桅竿和烟囱林立,在水边使他产生浪漫的遐想,当他是学生的时候就被这些神奇的浪漫所述住。他是一个失去了吉普赛血统的内向的温特斯利普家族的年轻人,现在他能分辨出从安特卫普传来的船鸣声,那是来自东方的航线,这使他联想起早被遗忘的一种五桅纵帆船,它来自通商口岸,来自南方的椰子岛。这优美如画的景色如同剧院中的背景幕布那样吸引人,那样色彩绚丽,只是比那幕布更真实。约翰·昆西突然站起身,他的平静的灰色眼睛中显现出一丝迷茫。

他低语道:“我不明白。”

他为自己说出了声感到惊讶,他本不想出声的。为了不显得太唐突,他向周围看了看,希望能找到一个他可以假装对之发表评论的对象。他周围除了一位女士外没有别人,他也不可能与女人搭话。

约翰·昆西低头看了她一眼:西班牙人或类似这类人的深蓝色头发,黑色的眼珠因高兴而显得明亮,她正力图掩饰她的笑意,细嫩的椭圆形脸蛋让太阳晒成深褐色。他再一次看了一下港口——船的周围真美啊!比坐火车旅行要好得多!

女孩抬头看了一下约翰·昆西,只见一个男子汉,肩阔而强壮,脸却如孩子般地无邪,她立即判断出,一点友好的表示不会带来误解。

“对不起,”她说。

“噢,不——是我对不起你,”他结巴地说,“我不是想这样,我是无意的,我是说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她问。

他继续说:“最奇妙的事发生了。”他坐下来,扬手指向港口,“我以前来过这儿。”

她有点迷惑不解。

“很多人都来过。”她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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