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他们也不可能不调查。
“就是说……”他父亲颓然。
就是说,买枪的人如今谁还敢承认,他也绝望了。
他爸双手覆面,也终於明白这意味甚麽,哭了。一桌还没怎么动筷子的菜都凉了。
他说他不怪他爸,即使再出甚麽事,也还是他的儿子,不会不认他爸。
“大跃进”过後那大灾荒的年代,他妈也是因为天真,响应党的号召去农场劳动改造,劳累过度淹死在河里,他们父子便相依为命。他知道他爸疼爱他,见他从学校回来浮肿,当时把两个月的肉票买了猪油让他带走,说北方天寒地冻甚麽营养都弄不到,这里还可以从农村高价买到些胡萝卜。他爸把滚烫的猪油倒进个塑料罐里,罐子即刻萎缩熔化了,油从桌上又流到地下,他们蹲下用小勺子一点点从地板上刮起那层凝固了的猪油时,都默默无言口,这他、水远忘不了。他还说:
“爸,我回来就是要把这枪的事弄清楚,为的是爸,也为我自己。”
他父亲这才说:
“转买手枪的是我三十多年前在银行的一位老同事,解放後来过一封信就再没有联系,人要在的话,想必也还在银行工作。你叫他方伯伯,你还记不记得?他非常宣口欢你,不会出卖你的。他没有孩子,还说过要收你做他的乾儿子,你妈当时没答应。”
家中有张旧照片,要还没烧掉的话,这他记得,这位方伯伯秃顶,胖胖的圆脸,活像一尊弥陀怫,可穿西装,打的领带。骑坐在这穿西装的活佛腿上的那小孩子,一身毛线衣,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笔,不撒手,後来这笔就给他了,是他小时候一件货真价实的宝贝。
他在家只过了一天,便继续南下,又是一天”夜的火车。等他找到当地的人民银行询问,接待他的是个青年,造反派群众组织的,又问到管人事的干部,才知道方某人二十年前就调到市郊的一个储蓄所去了,大概也属於以前的留用人员不受信任的缘故。
他租了一辆白口行车,找到了这储蓄所。他们说这人已经退休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在一楝二层的简易楼房里,过道尽头,他问到系个围裙在公用水池洗菜的一个老大婆,老太婆先愣了一下,然後反问:
“找他做甚麽?”
“出差路过,就便来看望这老人家,”他说。
老大婆支支吾吾,在系的围裙上直擦手,说他不在。
老人低头不知找寻甚麽,然後手端起茶杯,颤颤的。他说不需要老人证明,只是请他说一说情况:我父亲是不是托你转手卖过一支手枪?
他强调的是卖,没说是老人买的。老人放下茶杯,手也不再抖了,於是说:
“有这事,好几十年前啦,还是抗战时期逃难嘛,那年头,兵荒马乱,防土匪呀,我们在银行里做事多年,有点积蓄,钞票贬值呀,都换成了金银细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有根枪以防万一。”
他说,这他父亲都说过,也不认为这有甚麽,问题是那枪的下落至今一直成了悬案,他父亲私藏枪支的嫌疑也转到他的档案里了,他说得尽量平实。
“都是想不到的事呀!”老人叹了口气,
“你爸爸的单位也来人调查过,想不到给你也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还不至於,但是一个潜在的麻烦,为了应付有一天发作,好事先、心里有数。”
他再一次说明不是来调查,摆出一副微笑,让老人放心。
“这伧是我买的,”老人终於说了。
他还是说:
“可我父亲说是托你转手卖的一
“那卖给谁了?”老人问。
“我父亲没说,”他说。
“不,这恰是我买的,”老人说。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我後来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他知道吗?”
“这他哪里知道?”
他也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可你爸为甚么要说呢?也是他多事!”老人责怪道。
“他要是知道这枪扔到河里去了……”他替他父亲解释道。
“问题是他这人也大老实了!”
“他也可能怕这枪还在,怕万一查出来,追问来源——”
他想为他父亲开脱,可他父亲毕竟交代了,也连累到这老人,要责难的还是他父亲。
“想不到,想不到呀……”老人一再感叹二谁又想得到这三十多年前的事,你还没生下来呢,从你父亲的档案又到了你的档案里—.一
在河床底连渣子都铺完了的这支不存在的枪,没准也还留在这退休的老人的档案里呢,他想,没说出来,转开话题:
“方伯伯,你没有孩子一.
“没有。”老人又叹了口气,没接下去说。
老人已经忘了当年想要收他当乾儿子的事,幸好,否则老人的心惰也得同他父亲那样更为沉重。
“要是再来调查的话——”老人说。
“不,不用了,”他打断老人的话。他已经改变了来访的初衷,没有理由再责怪他们,这老人或是他父亲。
“我已经活到头了,你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坚持道。
“这东西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不是锈都锈完了吗?”他凝望老人。
老人张嘴哈哈大笑起来,露出稀疏的牙,一滴泪水从那下垂的眼皮下流了出来。
老人同他老伴张罗,一定要留他吃饭,他坚持谢绝了,说还得回城里退掉租的山口行车,赶晚上的火车。
这位方伯伯送他出了楼,到了大路口,一再挥手,叫他问他爸好,连连说:
“保重!保重呀!”他骑上车,等回头看不见老人的时候,突然明口过来:这番查证多此一举,有个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