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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赌场风波银花惨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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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闻声回头,齐吃一惊,不约而同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康浩快步奔上前去,激动地说道:“四叔、三姑!请你们告诉我,骆伯父他……他……”

黄石生沉声道:“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他有事出去了,此刻不在城中。”

康浩骇然道:“四叔不用瞒我了,我知道他老人家并没有出门,现在正在石室内,你们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实话?不肯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呢?”

黄石生语塞,不禁用责备的目光望望孟昭容。

孟昭容摇摇头,低声道:“我在南门外碰见他,什么也没说……”

康浩接道:“是小侄猜想到的,骆伯父一定出了什么意外,否则,他老人家不会不跟小侄见面,叔叔们,也不会这么掩饰。”

黄石生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肃容道:“事已如此,料来无法再瞒你,不过,你知道以后,却不可惊慌!”

康浩骇然道:“骆伯父他……他怎么了?”

黄石生一摆手,说道:“镇静些,跟我来吧!”

三人鱼贯进入内室,“黑牛”李铁心见康浩去而复返,似乎颇感意外,但却并未阻拦。

黄石生低声嘱咐道:“紧守门户,从现在起,任何人也不准放进采!”

李铁心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黄石生掩上房门,启开书橱暗门,领着盂昭容和康浩,拾级而下,轻步走进石室。

康浩走在最后,一人石室,心头猛震,险些惊呼出口。

但见惨白的灯光下,满室血腥充斥,室内桌椅都已移去,改放着两扇门板,其中一扇门板上,躺着骆伯伧,另一扇门板,却系用白布蒙罩着,布上血渍斑斑,布下隆然有物,分明是一具尸体。

这时,骆伯伧阉目仰卧,呼吸急促,面泛淡色,嘴角挂着殷红的血丝,显然受了极重的内伤,“巧手”韩林正缓缓替他推宫过穴,疏导真气。

康浩鼻际一酸,猛跨一步,哽声叫道:“伯父”

声方出口,却被黄石生一把掩住了嘴,哑然说道:“他内伤甚重,千万不能惊搅!”

康浩会意地点点头,两行热泪却夺眶滚落。’韩林正扬目望望孟昭容,低问道:“三妹,东西带来了么?”

孟昭容一面颔首,一面拆开木箱,原来箱内竟是一只瓦钵,钵中置土,种着一株高约四寸,通体血红的小花。

那小花无枝无叶,孤零零一根茎上,开着孤零零-朵花,花分九瓣,生着一长八短九根花蕊,木箱一开,香溢全室,空际中血腥味顿被掩去。

韩林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欣慰的笑容,轻吁道:“三妹辛苦了,没有碰上太大的麻烦吧?”

盂昭容低声答道:“全靠你宗六弟妙手不落空,若是硬讨,火莲观的杂毛哪会答应。”

韩林神色一动,急问道:“六弟呢?他没回来?”

孟昭容垂首道:“他被火莲观的暗青子伤了右股,白天不便行动,现正隐身调养,要晚上才能回来了。”

韩林道:“伤得重么?”

孟昭容道:“不碍事,只伤了皮肉,已上过药了。”

韩林这才点头,说道:“这么说,我就放心了,这儿陷着两个,千万别又另生枝节……”

微顿,又是一叹,道:“三妹,快开始吧!该怎么做?你得告诉咱们。”

孟昭容答应着,取出一碗烈酒,低声道:“九蕊火莲出土即枯,浸酒即化,用药时间越短,效力也就越快,初服药时,伤者会感觉剧烈腹痛,但不能闭穴,你们先分两人按住大哥手足,另外一人扶住他的颈部,见我拔出‘九蕊火莲’,立即捏开他的下颚,以便喂药。”

康浩连忙接口说道:“小侄负责扶持喂药。”

韩林和黄石生不再多说,分站门板左右,牢牢按住骆伯伧的手脚。

孟昭容一手持酒,一手轻拈红花茎端,低声道:“少侠注意了。”指尖一合,摘下了“九蕊火莲”。

说也奇怪,花朵一断,花茎顿时枯萎,花瓣也随即收卷。

孟昭容飞快地将花朵投入烈酒中,只听“滋”地冒起一股白烟,竟如掷火入水,那朵小红花立即消失不见了。

康浩不敢怠慢,及时捏开骆伯伧下颚,孟昭容一掀酒碗,整碗烈酒顺喉而下。

奄奄一息的骆伯伧,就像突然被烧红的铁块烙了一下,浑身一抖,几乎挣脱韩黄两人按待,“哇”地大叫起来。

韩林和黄石生用力按住他的手脚,犹自制止不住,孟昭容连忙抛了酒碗,上前相助,康浩也分出左手,帮忙压抑。

老少四人合力,才算将骆伯伧的身子压住,却见他满面扭民,厉声悲呼,其状之惨,直似正熬受炮烙酷刑。

足足挣扎了半盏热茶之久,力竭声嘶,挣扎方始渐渐停止,骆伯伧浑身衣衫,竟被大汗温透,人也沉沉睡去。

孟昭容松手道:“好了!从现在起,让他安静憩睡一个时辰,内脏即可归位,伤热可算痊愈一半的了。”

康浩闷了许久,好容易得此机会,迫不及待地问道:“骆伯父是被什么人打伤?为什么缘故?”

韩林等三个面面相觑,都默不作答。

康浩一把拉住黄石生,哀求道:“黄四叔,求你告诉我!他老人家究竟伤在谁手中?你为什么不肯说话呢?”

黄石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道:“不是四叔不肯告诉你,说实在,连咱们也不知道。”

康浩瞠目道:“骆伯父被人打伤,你们会不知道?”

黄石生苦笑道:“不瞒你说,自从昨天傍晚发现他们倒卧离城三里外的乱坟堆上,你骆伯父迄今未清醒过,同行的崔老五早已气绝,内情经过,叫咱们从何得知?”

康浩猛震道:“崔五叔,他”

黄石生举手指了指另一张门板,哽声道:“他就躺在那儿,这些日子,你还没有见到过他吧?”

康浩疾步趋至门板前,颤抖着掀起白布一角,触目所及,是-张蜡黄枯槁的瘦脸,唇际,两撇鼠须,怒目圆睁,睛泛赤红。

这就是他迄未谋面的“灵鼠”崔祥?想不到第一次晤见,况已阴阳殊途!

康浩炫然欲泣,颤拌着轻轻掩上白布,但突觉心头一震,忙又掀起布角,骈提如戟,向崔祥左眼眶按下去。

指尖一触眼皮,崔祥左眼眼球竟应手跳出,沽圆光净,连一丝血水也没有。

康浩倏然变色,恨恨地道:“啊!是他”

黄石生等急问道:“是什么?”

康浩道:“这是‘太极门’的‘摧心蚀骨掌’力所伤。”

黄石生等齐吃一惊,诧道:“久闻‘太极门’向以雄浑力道著称,不擅阴柔功夫,可是,这掌力……”

康浩摇摇头,道:“据先师说,太极门分南北二支,北支专练阳刚掌力,火候精湛的,力足开碑碎石,但南支却受鹰爪门影响,故有‘北刚南柔’之分,这种‘摧心蚀骨掌’中人后,肌肤分毫无损,内腑经脉已被击破,与鹰爪门的‘摄胆功’十分近似。”

黄石生等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接口。

康浩语声微顿,又道:“九峰山承天坪惨变之时,太极门掌门霹雳神翁罗承武,曾经逞强恃势,屡以言语凌辱先师,现在骆伯父和崔五叔又被‘摧心蚀骨掌’所伤,分明是因小侄远来投奔,被那罗承武老匹夫侦悉,有意斩尽杀绝,才累害了崔五叔……”

盂昭容忽然岔口道:“但是,咱们暗中踩探的那麻庄子……”

鬼脸书生黄石生轻咳一声,打断了孟昭容的话,接着道:“这些问题,此时不必妄加推测,且等大哥清醒,问明当时经过,现作论断不迟,倒是康少侠师仇紧要,不能耽误,现应早去太原……”

康浩没等说完,断然截口道:“不!小侄要等骆伯父清醒,问明经过,并且寻那下手的人,替崔五叔报了仇再走。”

黄石生为难地道:“你骆伯父一再叮嘱,要你如期动身前往太原,假如醒来时见你仍在地,只怕会……”

康浩道:“太原之行不争一二日迟早,但骆伯父身受重伤,崔五叔遭人毒手,血仇未报,小侄怎能上路。”

黄石生迟疑道:“可是……”

巧手韩林叹道:“万般皆前定,半点不由人。四弟不必再催他了,让他留下来吧。”

四个人默默守候室中,足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见骆伯伧喉头作声,缓缓睁开眼来。

康浩急步上前,凄然低叫道:“骆伯父……”

骆伯伧闻声一震,霍地张目,沉声道:“孩子,你还没走?”

康浩热泪盈,哽咽着道:“小侄正要动身,得悉伯父受伤,临时折返看顾伯父……”

骆伯伧截口道:“这是谁多嘴告诉你的,你师冤未雪,肩负已够沉重,岂能再分心旁骛,耽误了正事?”语声一顿,立即扬目喝道:“黄四弟!我是怎么叮咛你的?”

黄石生垂首道:“小弟没敢违拗,无奈事太凑巧,康贤侄他……”

康浩接道:“这不怪黄四叔,是小侄尾随三姑回城,才知伯父遭了意外,小侄并非外人,伯父为什么要瞒着小侄呢?”

骆伯伧神情激动,喘息了一阵,含泪道:“孩子,并不是伯父当你外人,其间隐衷,一言难尽,你已经够苦,何苦再卷进这场血腥是非!”

康浩屈膝跪下道:“小侄愚昧,不敢自夸能为伯父分忧,但先师与伯父,谊属知己,情逾手足,倘伯父不肯赐告隐衷,小侄也不敢以师仇烦搅伯父,只好就此拜别。”

骆伯伧凄然摇头一笑,道:“瞧你这孩子,词锋犀利,居然不逊你师父当年,算骆伯父说不过你,快起来吧!”说着,挣扎着撑起身子,似欲从怀中掏取什么东西。

韩林和黄石生急忙上前扶持,孟昭容劝阻道:“大哥内伤初愈万万不宜劳动,有什么话,吩咐咱们就是了。”

骆伯伧一面喘息,一面频频用独臂指着自己襟内,说道:

“银花布包替我取出来,替我取出来……”

康浩探手一摸,从他怀内取出一只锦布小包和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制襟花,问道:“骆伯父,是这些东西吗?”

骆伯伧连连点头,道:“解开来看看吧,孩子!”

康浩依言解开那锦布小包,包中坠落一物,赫然又是一枚银制襟花。

两枚银花,形式质料俱都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包中那枚银花扣钮已经,花瓣亦呈扁平,上面沾满了污痕,看来是被人遗失后,曾遭践踏再拾起收藏,而另外一枚却完整无损,光泽如新,花后扣扭上,还挂着一小片布襟,显然是刚从佩戴者衣襟上硬扯下来的。

康浩反复细看那两枚银花,形如莲状,约有拇指般大小,乍看有些像妇女襟上饰物,仔细分辨,又觉稍嫌不够精致,不禁困惑地问道:“骆伯父,这两朵银花,究竟代表什么意义呢?”

这句话,竟问得骆伯伧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颤声道:“它们是血和泪的见证,我骆伯伧断臂、变容、隐姓、埋名、丧妻、绝子,落得今天这般惨状,皆出这两朵银花所赐。”

康浩骇然声道:“伯父愿意告诉小侄吗?”

骆伯伧泪如泉涌,凄然颔首,道:“这段血泪伤心往事,我藏在心中整整二十年,连亲如手足的诸位盟弟,也仅知概略,不悉详情,今天藉此机会,一泄胸中块垒,二弟,给我一杯酒,让我能一口气说下去!”

巧手韩林望望孟昭容,见她点头示意,才斟了一小杯酒,递给骆伯伧。

骆伯伧举杯一仰而尽,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幽幽述说道:“提起这件恨事,应该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令师已退隐,我也正值事业巅峰,在北京城里,开设一家规模颇大的赌场,拥娇妻,置田产,交往豪门,俨然富绅,过着神仙一般的舒适生活。”

“婚后第二年,妻子一举得雄,替我生下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家伙,中年得子倍感兴奋,尤其孩子弥月那天,令师也欣然莅临,亲解佩物作为见面礼,并为孩子取名‘继德’,更面允日后收归门下,传授绝艺。”

“那次聚面,令师好像特别高兴,终日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在北京心情欢聚了数日,临行之时,令师一再劝我洗手江湖,专心调教孩子,以娱晚年,不必再在黑道中以赌混日子了。”

“我深深体会令师规谏之意,自己也觉得应该及早金盆洗手,安享余生,谁知心愿方萌,却突然遭遇一场惨变。”

“就在令师离去的第二天夜,我所开设的赌场,忽被大批蒙面高手偷袭,来人个个武功高强,我奋力迎战,终于被砍断一条手臂,重伤昏迷。”

“及待清醒,赌场房舍早变成一堆残砖断瓦,全家三十余口,尽皆惨死血泊中,弱妻、仆妇无一幸免。”

“最奇怪的是,家中细软财物分文未少,独独不见了刚弥月爱子‘继德’。”

“丧妻毁家和失子之痛,几令我为之悲愤疯狂,当时,我忘了断臂重伤,也顾不得收殓尸体,一路悲呼着爱子名字,狂奔追寻。”

“追到城口,总算被我找到爱子下落,可是那惨状,却不是人能够忍受的。”

“可怜我那尚不解人间苦乐的孩子,竟被人卸去四脚,叫淋淋弃在一只破木箱内,小身子上寸缕俱无,只有满口冻凝叫血水……”

康浩听到这里,热血沸腾,不觉切齿出声,脱口说道:“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骆伯伧没有回答,韩林和黄石生等人也默然无声,石室中激荡着康浩的喝问,字字震耳,如雷殛顶。

康浩游目四顾,才发觉自己太激动了,本来是,若知凶手是谁?骆伯伧又怎会隐忍到今天?

他黯叹一声,低下了头,哽咽着说道:“伯父请说下去,对这桩血案,可有线索?”

骆伯伧缓口气道:“有,唯一线索,只有一朵银花。”

康浩猛震,道:“一朵银花?”

骆伯伧再度颔首,轻轻拈起那朵沾满污痕,被践踏过的银花,接道:“我蓦见爱儿尸体,当场一痛而蹶,但也正因为这怵目惊心的惨状,使我警惕到这场惨变。决非江湖寻仇,而是另有复杂内情,不然,来人何以独独掳走无辜孩子,更将他惨杀于离家颇远的城门之外呢?”

“于是,我冷静下来,掉头赶回废墟,清查,搜寻,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被我在乱尸血水中,发现了这枚银花。”

“银花既非家中仆妇佩物,自然是凶手失落在现场的了,这证实了我的猜测,但是,我仍然苦思不解起祸原因,万般无奈,迫得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北京城,改名换姓,浪迹天涯,四处打听令师的消息。”

“因为我深知力有不及,纵然查悉凶手是谁,也未必报得了血仇,唯一希望,只有投奔令师,求他仗义援手,相助追缉凶徒。”

“可是,在江湖中流浪了三年多,令师音讯渺茫,竟无觅处,后来听人传闻,都说令师业已绝迹退隐了。”

“我失望之余,才在保定府定居下来,这些年,仗着诸位盟弟协助,惨淡经营,总算又有今天这点基础,但对当年灭门惨祸,始终耿耿难忘,无时无刻,不在追查中。”

“怎奈当年祸变时凶徒都以厚布蒙面,无法分辨相貌,唯一证物,只有这枚小小银花,凭此查探仇人,犹如大海捞针。”

“但天下竟有这般巧事,半月之前,赌城里有位客人输急了,一气之下,脱下外衣准备质押赌本,就在那家伙卸衣的刹那,被我发现他襟角闪烁,赫然佩着一朵银花。”

“当时我心神震撼,几乎无法自持,却又怕是一时眼花未曾看清,事后,即嘱崔五弟暗中尾随那人,踩探他落脚之处,结果,竟查出那家伙匿居在西淀湖畔一座巨大庄院之内,而且,那家伙一身武功,颇称不弱。”

“我不动声色,一面监视那座庄院,一面打听那庄院主人姓名,更获悉屋主新近将庄院卖给一个姓尤的外乡人,那姓尤的来历十分可疑,计中经常有武林高手出入,益增疑窦,于是,前天夜晚,我决心亲往一探……”

说到这里,骆伯伧微微一顿,、无限悲伤的又道:“探查的结果,已经不用我再赘述了,崔五弟失手被害,我也挨了一记重手,但是,咱们也伤了庄中三个人,而最重要的是,又夺得一枚银花。”

康浩奋然道:“这么说,那姓尤的八成就是当年杀害伯父满门的凶手了。”

骆伯伧道:“虽不能断言他必是元凶,至少,这姓尤的与当年行凶的人可能有某种关系,或许他们同属于某一个秘密帮会组织,而这个帮会的人,都以银花作为标记。”

康浩点头道:“这就够了,伯父请赐告那庄院所在,待小侄去会会他。”

骆伯伧沉吟道:“贤侄技出名门,武功自是去得,但咱们的身份必须隐密,纵然要去,也是等到夜晚之后,易容前往,比较妥当,而且,那庄中颇不乏高人,财好,终是双拳难敌四手,也该事先预作安排才行。”

鬼脸书生黄石生接口道:“东家所虑极是,且待入夜,由小弟陪康贤侄同走一遭。”

骆伯伧道:“能得四弟前往,我就放心了,康贤侄师冤未雪;切忌树敌太多,去时绝不可擅用风铃剑。宁可忍耐待机,千万别打草惊蛇,二十年都忍耐过去了,咱们不急在一朝一夕,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康浩少年气傲,口虽未说,心里已暗暗决定,只等夜晚探庄时,少不得要尽展二十年来荒山苦学绝艺,好好斗一斗那位姓尤的神秘人物。

午后,黄石生易容更衣,改扮成一个眉须俱白的伛偻老人,康浩也化装成粗眉大眼的中年汉子,暗藏兵刃,准备运身。

骆伯伧又特意叮嘱道:“非不得已,切勿伤人,如能探悉对方来历,务必及早抽身,不要暴露了形迹。”

黄石生躬身应诺,带着康浩由城墙空腹甬道出了保定府。

甬道出口,是西门外一片土岗,岗头密林掩蔽着一座颓败的古墓,甬道出入门户,便设在墓碑之后。

两人跨出甬道,天色尚未傍晚,土岗上静悄悄的,举目四眺,岗下阡陌纵横,炊烟袅袅,蜿蜒的山道上,积雪盈尺,阒无人踪。

黄石生塞给康浩一只藤篮,自己则一手拄拐,一只手搭在康浩肩上,颤巍巍向岗下行去。

藤篮中,放着祭奠供品及残纸剩香,使人乍看之下,必然直觉这是父子二人,刚由戚友坟前扫完丝,相偕归去。

康浩心里好笑,忍不住问道:“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何不索性走得快些,却这般做作则甚?”

黄石生正色道:“易容之道,并非幻术,最重要的,就在随时牢记自己所扮身份,虽处暗室,亦不可稍懈,你别以为此地无人,待发觉有人时,再扮,就来不及了。”

康浩道:“但像这样走法,要几时才能走到西淀啊?”

黄石生微笑道:“尽可放心,决不会误事就是了。”

这“父子”便边谈边行,从土岗顶走到岗下小道,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康浩憋得浑身难受,黄石生却“累”得直喘气,以袖掩口,咳嗽不已。

咳声未落,岗后车辆辚辚,缓缓驶来一辆单套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个青衣汉子,长鞭斜插辕头,懒洋洋拢着袖子,口里哼着小曲,一派悠闲。

黄石生扬手叫道:“赶车的老大,车子空么?”

那青衣汉子懒懒答道:“空是空,只是今儿收车了,不带客。”

黄石生道:“老大家住在哪儿?”

那青衣汉子道:“郑家沟。”

黄石生道:“那该出东门,真是巧极了,咱们回安新,正好顺路,老大行个方便如何?”

青衣汉子闪目向两人指了一遍,问道:“老大爷是安新县的人?”

黄石生笑道:“谁说不是,安新北街肆寿堂药号,就是我女婿开的,我姓陈,我女婿姓蔡。”

青衣汉子“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陈老太爷,邻街邻县的,不是外人,请上车吧!”

黄石生连声道谢,和康浩相断登车,青衣汉子一抖缰索,马车绕城向东驶去。

车中,康浩满肚子惊疑,悄声道:“四叔,赶车的把式好面熟”

黄石生扬目说道:“是吗?你看他像谁?”

康浩道:“小侄看他有些像高宾阁客栈那个烧饭的大师傅。”

黄石生仰面轻笑道:“一点不错,就是他。”

康浩诧道:“那么,四叔刚才……”

黄石生笑道:“刚才那些对答,是他和咱们联系的暗语。”

只见康浩满脸迷惘之色,黄石生微笑又道:“再告诉你明白些吧!他只是奉命驾车守候在这儿,事先并不知会遇见什么人?要去什么地方?一切都按预定的暗语联络行事,任务一完,掉头便走,事后也不必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康浩惊道:“这么说,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咱们是谁了?”

黄石生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康浩摇摇头,道:“小侄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人也要隐瞒呢?”

黄石生正色说道:“这是为防万一,以免为遭遇意外时,泄露了咱们的全盘计划。”.康浩心头一震,默然未再开口,刹那时他忽然觉得这位“鬼脸书生”精明得有些近乎“冷酷”,只是这感觉不便说出口来。

黄石生好像看透他的心事,淡淡一笑,又道:“江湖险诈,人心叵测,为了这鬼域魍魉的尘世求生,有时候,你不能不‘冷酷’一些。只要咱们的配音不在害人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康浩懔然垂首,轻声应道:“是的,小侄懂了。”

抵达安新县城,时已人夜。

那青衣汉子在城外僻静处停了车,问道:“陈老太爷,安新到了,要我送二位进城吗?”

黄石生探头望了望天色,说道:“不用啦,咱们就在这儿下车,别耽误了老大回家。”

两人相断下车,那青衣汉子果然没再多说,圈转车头,扬鞭自去。

黄石生欠身伸个懒腰,指着路旁一块大石道:“上了年纪的人,坐车也不舒服,这一路,颠得我骨头都快散了,咱们先去那边歇歇再走吧。”

康浩不知他又弄什么玄虚,只得搀扶他走到大石边坐下。

黄石生歇了盏茶之久,仍无起身的意思,反而好整以暇,从腰际摸出旱烟筒和火煤子,悠闲地吸起烟来。这时,旷紧寥寂,夜色如墨,那火煤子的光亮一闪一灭,显得格外刺眼。

康浩好奇地注视着黄石生,见他一口一口吸着旱烟,时而深吸,时而浅吸,火光明灭,长短有臻,再回头向安新城一望,这才恍然顿悟,原来,城头上也有一点火光在闪闪灭灭,分明正和黄石生互通讯息。

黄石生连吸了两袋烟,神色忽然转趋凝重,不住摇头,自语说道:“奇怪!奇怪!”

康浩忙问道:“四叔,奇怪什么?”

黄石生喃喃道:“据报,那座庄院已整日未见炊烟,但入夜之前,却有人送去两具棺木。”

康浩骇然一惊,急道:“四叔,您猜那姓尤的会不会连夜逃走了?”

黄石生沉吟说道:“如果为了昨夜变故,使那姓尤的生出警觉,连夜撤走,并非不可能,可是,那两具棺木,又代表什么意义呢?”

康浩道:“或许骆伯父昨夜探庄时,也伤了他们的人,那棺木是用来盛殓死者的。”

黄石生播摇头:“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依我猜测,那两具棺木必然包含着诡计,很可能是个陷阱。”

康浩傲然道:“区区两口棺木,何足疑惧?四叔,咱们走吧!”

’黄石生站起身来,却敛容说道:“既然来了,少不得去查个明白,但咱们务必特别谨慎,今夜之行,八成大有凶险。”

康浩应道:“知道了。”掂一掂肩后木剑,大步向前走去。

西淀湖在安新城正东方,转过城角,大片湖光已在脚下,黄石生略一度重方向,便领着康浩绕湖向南而行。

走了里许,折人一丛竹林,然后婉蜒登上一座濒湖小山。

小山虽不甚高,但因背城面水,湖滨一带景物皆可尽收眼底,山下竹林环绕,乱石簇拥,确是个隐匿窥望的绝佳之所。

黄石生扬手下指,低声道:“就是这座庄院了。”

那庄院紧邻着山脚,正对湖面,三面都是高墙,仅西南方一条石板路可通,房舍占地不大,庭院却极宽广,院内林木掩蔽,浓荫拥翠,临湖的一面,建着一条木板浮桥,笔直伸人湖中,桥傍泊着两三艘梭形小艇,却俱已底漏舷折,半浮半沉,不使用了。

康浩凝目须臾,突然轻咦道:“四叔您看,那栋楼房里还有灯光呢!”

黄石生点头道:“我正在奇怪,为什么全庄一片漆黑,单单那小楼上,会有灯火。”

康浩说道:“即有灯火,便有人居住,四叔请在这儿守望应援,待小侄人庄一探。”

黄石生并未拦阻,只叮嘱道:“行动小心些,若遇意外,不可恋战,先求脱身要紧。”

康浩口里答应,身形已动,人如怒矢破空,径向山脚飞落。

黄石生看得连连摇头,却没有出声,自顾在山顶盘膝跌坐下来。

康浩自离九峰山承天坪,今夜才得机会初展身手,只知抖擞精神,施展二十年荒山苦学,哪儿还想得到隐蔽行迹,身形飞落山下,毫未停留,微一垫步,便掠身上了墙头。

站在墙上运目环扫一匝,院子里静悄悄不闻半点声音,林中荒草没,寒气森森,直如鬼域。

康浩艺高胆大,不觉暗笑忖道:黄四叔未免多疑,看来那姓尤的早走了,却故布疑阵,留下空宅灯光,叫人不敢入内搜查罢了。

想想自学有理,换了一口气,二次腾身,竟由墙头凌空跨步,施展“逐电追风”绝顶身法,人在空中虚跨两大步,脚不沾地,飞越宽达十余太一段草坪,‘飘然落在楼房左侧滴水帘下……身甫落实,陡听“吱”地一声怪叫,一团黑忽忽的东西迎面扑了过来。

康浩一惊,脚下飞旋,手探处,木剑已电掣而出。

剑锋卷过,洒落几滴凉血,一只小小蝙蝠,竟被木剑劈为两半。

康浩定过神来,不期哑然失笑,暗道:“幸亏黄四叔没有回来,被他看见,一定又说我太沉不住气了。”

仰目上望,只见楼中灯火摇曳,昏昏欲灭,楼下大门上,却挂着一把大铜锁,这情形,分明已经人去室空,跟自己的推测十分巧合。

他正想上楼去看看灯火由来,蓦然间墙外传来一阵衣袂飘风声响。

康浩耳目甚灵,一听便知来人已到墙外,而且不止一人,连忙吸气缩身,退人一棵矮树暗影中,摒息而待。

不片刻,西面墙头上,一字儿出现三条人影。

康浩双目一亮险些惊异出声,敢情那三人衣分红、紫、白三色,正是昨天在赌场大输的表兄妹三个……

穿红衣的易湘琴背插双剑,站在中间,两位抱阳山庄少庄主分立左右,三个人也跟康浩一样,毫不掩蔽形迹,傲然绰立墙头,六道目光游顾不止。

易湘琴首先说了话,一开口,语气就充满了不悦,道:“叫你们早些来,你们不信,现在好了,果然来晚了吧?”

日剑应龙接口道:“表妹,一点也不晚,你没看见那楼上还亮着灯光?”

易湘琴眨眨眼,道:“楼上有灯,干吗院子里不见人呢?”

月剑应虎傲笑道:“就算有人,谅他们也不敢露面,江湖中人岂能不知道‘一剑堡’和‘抱阳山庄’的威名。”

易湘琴冷嗤道:“二表哥就知道吹牛,反正我话说在前面,假如找不到那两口棺木,你们两个都等着倒霉就是了。”

日剑应龙一折胸膛,道:“放心,少不了,少了我赔。”

易湘琴道:“你怎么赔?”

应龙道:“我翻遍这座庄宅,非把它找出不可。”

易湘琴忽然掩口“噗嗤”一笑,道:“啊!原来这样,我还以为你们另外去买两具棺木,自己躺进里面作为赔偿哩。”

应龙脸上一红,尴尬笑道:“表妹真是,这时候还说笑话!”

易湘琴倏敛,道:“谁说笑话?找不到棺木,我真要你们……”

月剑应虎摆手道:“现在别拌嘴,先搜了再说吧!”

三人由墙头身而下,大刺刺踏过花砖走道,向小楼行来,一路从容不迫,倒像在自己家里散步似的。

走到楼门前,易湘琴一顿脚步,跺脚道:“可不是来晚了,你们看,门上一把锁,人家早就溜走啦!”

日剑应龙仰头望了望小楼,皱眉道:“奇怪,楼门下锁,楼上却有灯光,这是什么意思?”

月剑应虎突然发出一声惊疑,一俯腰,从地上拾起那只被康浩木剑斩落的死蝙蝠,反复看了许久,骇然道:“不对,这庄子里隐藏着高人!”

易湘琴道:“什么高人矮人?我怎么没有看见?”

应虎道:“表妹你看,这只蝙蝠被人中分两半,血犹未凝,锋刃由头顶直贯金身,裂口正而不斜,足见那出手的人,剑术已达上乘境界。”

易湘琴冷冷一扫蝙蝠尸体,不屑的道:“你怎么知道是用剑的,难道用刀就不行吗?”

应虎道:“不管是用刀用剑,这蝙蝠必定是被人凌空斩落,而且,时间不会太久……”

易湘琴道:“好啦!劈死一只蝙蝠,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惊人武功,咱们没有工夫扯这些闲话,还是快些找那两口棺木要紧。”

应江没有再争辩,一双精芒闪烁的眼睛,却不住四下扫视,显然,他对这阴森诡异的庄院,已经颇有戒心。

日剑应龙总是迎合表妹的意见,连忙大步跨上台阶,举手叩门,叫道:“喂!有人没有?开门啦!”

说来奇怪,叩门之声才起,那小楼上的灯光,忽然一闪而灭。

康浩藏身树后,看得心头微震,剑眉连皱。

日月双剑和易湘琴则因站在楼檐下,被檐瓦遮断视线,并未发觉楼上异状。

易湘琴兀自笑骂道:“笨蛋,门都锁了,还叫个什么鬼!”

日剑应龙“哦”了一声赫然道:“是我太糊涂,竟忘了屋里没有人。”

说着,伸手握住铜锁,微-用力,连锁带扣一齐拧断,顺手推开了楼门。

门扉“依呀”打开,台阶上三人却不约而同失声惊呼,踉跄倒退了五六步。

只见楼门口,赫然挺立着一个浑身孝服的瘦削男子,头戴麻巾,手提哭丧棒,惨白的脸上,泪痕斑斑,隐泛着怒容。

当时谁也想不到这重门深锁的屋内还有人居住,甚至躲在树后的康浩,也被那孝服男子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易湘琴早巳花容失色,不住用小手拍着胸口,日月双剑兄弟更是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探手拔剑。

那孝服男子怒目扫了三人-眼,沉声喝问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深夜闯入丧宅,毁锁破门,是何居心?”

日月双剑惊魂甫定,听他出声责问,语气不似鬼物,才慢慢定过神来,月剑应虎挑了挑眉,反问道:“朋友,你反锁楼门,鬼鬼祟祟躲在里面,又是打算弄什么玄虚?”

那孝服男子冷笑一声道:“这是我的家,我高兴把自己反锁在屋内,难道犯法了?”

应虎道:“虽不犯法,却犯咱们的疑心,你头上又没有刻字,谁知道你是木是这儿的主人。”

孝服男子怒道:“这是什么话?谁不知道安新刘家花园,是刘家祖产。”

应虎冷然道:“据咱们打听,这园子的主人姓尤,并不姓刘。”

孝服男子哼道:“那是因为咱们举家在外经商,曾把园子租给一个姓尤的客人暂住半年,现在租期已经届满,姓尤的早就搬家走了,我双亲不幸弃养,奉灵返籍,昨天才抵家门,这有什么不对?”

康浩听了,不禁暗骂道:“姓尤的前夜还在此地打伤我骆伯父和崔五叔,谁说他早已搬家了?你这匹夫满嘴胡诌,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心念转动间,却见易湘琴接口道:“我来向问你,你的父母在什么地方去世的?得的什么病,去世已有多久……”

孝服男子拂然道:“姑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易湘琴扬了扬黛眉,道:“当然有意思哪。我是奇怪你父母怎会死得那么巧,不早不晚,不先不后,到像是两人约好了一块儿死似的。”

孝服男子神色微变沉声道:“姑娘年纪轻轻,怎可出言无状,辱人尊亲”

易湘琴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冷哂道:“谁知道棺木里是不是躺着你的父母?说不定你把人家的尸体偷来:硬说是自己的父母……”

孝服男子气得跺脚,连声道:“反了!反了!世上竟有这种上门欺人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明天我非去安新衙击鼓控告不可,这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易湘琴却不生气,耸耸香肩道:“你先别跳脚,老实告诉你吧,要不是为了那两具棺木,你就是下帖子磕响头,请咱们来欺侮你,咱们还嫌路远,懒得来呢。”

那孝服男子闻言一怔,道:“两具棺木怎么样?”

易湘琴双眸连转,含笑道:“我问你,河间府有两位武林名宿,人称‘夺命双环’袁氏昆仲,你认不认识?”

孝服男子摇头道:“我不会武功,从不与武林人物交往,不认识。”

易湘琴道:“最近河间府袁家,发生了一件事,夺命双环袁氏昆仲,突然双双暴卒,袁家正停柩设奠,竟发现棺中尸体被盗,改填上两截石块……”

那孝服男子听到这里,脸上已泛现惊骇之色,截口道:“这跟我有甚相干!”

易湘琴笑道:“别急呀,听我说下去,慢慢就会有干系了。”

孝服男子冷哼一声,幸然未再开口。

易湘琴微顿之后,继续说道:“我和两位表哥,跟袁家小一辈的姊妹都很熟,这次专程前来吊祭,适巧遇上这档子事,当时,袁家为了声誉攸关,没敢声张,仍将两块石头当人埋葬了,暗地里,却分派高手,四出查访尸体下落。”

“这件事本来不用咱们操心,谁知道昨天咱们偶游西淀,无意中看见有人异运两具崭新棺木到这庄院里来,来路正是河间府方向,而且,那载运棺木的马车,咱们也曾在河间府见过,细想起来,不能无疑……”

孝服男子似已忍无可忍,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三位是疑心我偷盗那袁家兄弟的尸体?”

易湘琴附掌笑道:“你真聪明,举一反三,猜得一点都不错。”

孝服男子仰面向天,嘿嘿笑道:“这倒是奇闻,世上只有偷窃殉葬财物的盗墓贼,却没有听说还有偷盗尸体的事,不知盗得尸体,拿来作何用途?”

易湘琴侧目轻笑道:“咱们正要问你呢,你把两具尸体偷来,做何用途?”

孝服男子沉声道:“无凭无据,你们怎能血口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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