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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回 大泽深山 频惊怪异 奇人神兽 同荡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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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方在愁急寻视,耳听黑虎啸声犹自未息,起初听出虎啸与平时不令群豹妄动之声相同,不似有甚变故。因一心惦着中毒受伤的怪兽,明明自己家中藏有解毒治伤之药,二鲁却不愿回去,只拉着自己手跑,知它素具灵性,必有所为,无暇再过间那虎。及至寻那放箭来源未得,虎啸兀自不止,刚猛然心中一动,身旁怪兽忽又拉了自己,纵身越蛇而过,径朝虎卧之处跑去。少年随着怪兽且走且看,见那黑虎半趴在那前坡上,朝着一株大树不时摇首摆尾,作出亲热示媚之状,口中却啸个不住。暗忖:“放箭杀蛇的救星莫非藏在树上不成?”想到这里,足下一加劲,只几个纵步,便离树不远。那虎见少年飞跑过来,刚转身来接,猛听树上有人大声说道:“那位骑虎朋友,且慢近前,老朽这就下来了。”

原来吕伟这些时工夫,越看那少年容貌动作,越不像甚歹人,本就有了爱惜之意。

无奈蛮荒远征,携有妇孺,终不便和山中野人交往。连杀四蛇之后,虽然自负老眼无花,当年神弩毫无减退,仍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主意,不愿和少年相见。方喜手法敏捷如电,行藏未被那一人二兽所见,四蛇一死,少年必不致久停。正要悄悄绕道回去,与同行诸人相聚,等少年率领群兽走去,即行觅路起身。念头刚一打好,忽闻一虎二兽鸣啸之声,吕伟以为毒蛇又来了同类。击蛇救主的怪兽,一只右爪已然中了蛇毒,疼得乱叫,吕伟原藏身密叶浓荫之中,又掩着半边崖角,本极隐秘。谁知往前看时,未受伤的一兽正抬起头来,那精光流射的怪眼竟与吕伟目光相对。心刚一惊,二兽朝黑虎又啸了两声,回身朝少年走去。同时那只黑虎却往坡上走来,先在树下摇头摆尾绕行了两转,然后伏在坡前,举头向着吕伟鸣啸不止。吕伟方知黑虎和两猴形怪兽俱是灵物,杀蛇之时,业已看出自己踪迹,树并不高,那般大虎不难一跃而上,见它神态不似含有恶意,否则休看那么厉害的毒蛇倒好除去,虎虽一只,射死极易,可是虎后面还有一人二兽与那千百大豹,却不是招惹不得。再加那些豹群闻得虎啸,也渐渐往坡前缓步走来,在相隔一二十丈处散落蹲伏,恰好挡住去路。如果下去,必然惊动这等猛兽,毕竟不妥。吕伟再看二兽相抱,去找少年,并未见有什么解毒之药取出应用。自己身旁现带有好几种解毒神效之药,只是这半日工夫,听少年口音非汉非土,颇与兽啸相似,是否能懂自己的话,尚说不定。树下猛兽环伺,相隔又远,一个不巧,还许为好成恶。

吕伟正在踌躇不决,那怪兽已拖了少年跑来,知道无法隐藏,只得出声。刚把前两句话说完,便听少年用云南土话答道:“放小箭,帮我们杀七星钩子的就是你家么?”

吕伟闻言大喜,存心卖弄身法,镇他一镇,不等少年把话说完,拿出当年绝技,脚抵树干,从依荫中两手平伸,往左右一分枝叶,一个黄龙出洞之势,穿将出去。再用双足交叉,右脚贴在左脚背上,借劲使劲,用力一踹,身子一绷,悬空斜升好几丈高。倏地将头一低,鱼鹰人水,头下脚上,双手由合而分,直射下来,眼看离地丈许,再使一个俊鹘摩空的身法,微一旋侧,便双足贴地,立在少年面前。这一套身法解数,使得人在空中真如飞鸟一般。

那少年虽然天赋奇资,似这等能手,却是从未见过。不由又惊又喜,抢步上前,伸出一双铁腕,拉着吕伟两条手臂说道:“那么厉害的七星钩子,寻常要杀一条小的,也要费好些手脚,才能整死。被你小小一根短箭就送了终,你家到底是人还是神仙呢?”

吕伟被他一拉,觉着手力绝大,知他质美未学。存心想收服他,忙将真气暗运向两条手臂之上,微微往外一绷,少年便觉虎口胀得生疼,连忙松手。瞪着一双虎目,呆望着吕伟,面现惊疑之容。吕伟含笑答道:“哪来的神仙?还不是和你一样,都是凡人,不过学过几天武艺罢了。”少年道:“你说的我不信。这里方圆几百里的土人汉家,个个都说我力气大。我这手要抓住时,休说是人,便是多大力气的猛兽也挣不脱。前面有一汉家朋友,武艺着实精通,几次想收我做徒,动真气力,还是比我不过,至今也没拜他为师。适才我想试试你的力气,先怕把你捏伤,只用了三成劲。见你没在意,刚把劲一使足,也没见你怎样用力,我手都胀得快要撕裂了。不是你在使法儿,还有啥子?”

吕伟因内家功夫妙处,专讲以轻御重,以弱敌强,四两之力可拨千斤,和他一时决解说不清。便岔开道:“那是你自己用力太过,论我真力,决不如你。我看你带的那两只伙伴,有一只用爪抓蛇,穿透蛇皮,染了毒汁,甚是沉重。这等忠义之兽,你还不想法救它,尽管说这些闲言闲语则甚?”少年闻言,方着急道:“我两个猴儿,并不是真猴子。一个叫康康,一个叫连连,从小和我性命相连。今日连连为救我中了毒,本想带它回去,向那汉家朋友求药。它想是因见去年我和汉家朋友比力时,有一山人中了七星钩子的毒,前去求药,没有治好,所以不肯回去。却教康康拉了我,先寻出蛇眼里的小箭,然后再拉我来寻你。你如治得它好时,我洞里面有的是你们汉人家喜欢的金银珠子。

便是你们爱的那些采不到的药草,也能叫康康带你去采下来相送。”言还未了,吕伟忙拦道:“我并不索谢。但是蛇毒恐怕太重,我虽带着药,不知能否收效。那边腥秽之气太重,我和你去至坡上顺风之处相候,可命你那康康,去将它背了来试试。治好了,莫欢喜;治不好,也莫怪。去时切莫要沾它中毒之处。”少年大喜,回顾康康,闻言早就如飞而去。

少年便随吕伟上坡,席地而坐。吕伟先拾了些枯枝击石取火,准备烘烤膏药。火刚点燃,康康背了连连来到。二兽见了吕伟,先一同跪倒,拜了两拜。连连已是痛得支持不住,倒卧在地,咬紧牙关,哼声不已。吕伟见它伤处已然肿到手背上面,亮晶晶的皮色变成乌紫。知道蛇毒甚烈,再延片刻便难挽救。因知那兽力大无穷,自己凭力气,未必对付得了。忙对那少年道:“此兽中毒不轻,所幸毒只延到手背,没有蔓延到脉中去。

它又是个灵奇的兽类,我的解药或者能够生效,不过这片皮肉须要割去一些。适才见它甚是勇猛,恐治它时怕痛,不听约束,你能看得住它么?”少年道:“这个猴儿比人还要精灵,有我在此,必不敢强,你只管动手便了。”连连也好似解得二人言语,两眼噙着泪,不住朝吕伟将头连点,做出十分驯顺之态。吕伟终不甚放心,仍命少年紧按它的肩头,以防治时犯了性子。一面嘱咐,一面早从腰问镖囊以内将应用物件药膏等取出。

剪了一条粗麻布,比好伤处,将膏药摊好。又从贴身兜囊内将吕家独门秘制的清氛散和太乙丹取出,二药各装在一个小瓦瓶以内,封藏甚固。

一切准备停当,吕伟猛想起还没水,仍不济事。偏巧一大瓶山泉在张鸿身畔带着。

虽看出少午粗直无他,到底还无暇问及他的来历根脚,暂时尚不愿使众人相见。偏又事在紧急,再延更不好治。想了想,只得对少年道:“现在就缺一点清泉,便可下手,急切间无处取用。我有一同伴,现带得有,请你喝住这些虎豹,待我唤他前来。”少年忙问:“你同伴在哪里,他如害怕,我将这些东西喊走远些就是。”吕伟道:“他也和我一般,胆小不会留在这里。不过怕他性子不好,野兽无知,万一吃他伤了,当着你觉着不便罢了。”少年闻言,便引颈长啸了两声。那些豹群自四蛇伏诛以后,便随少年纷纷往坡前聚拢,各自游散坐立,姿态原不一致。少年啸声甫歇,由那黑虎为首,都立时蹲伏在地。吕伟知家人现时仍藏原处,只张鸿一人在树上相候,便高声喊道:“贤弟张鸿一人,快将那瓶山泉带来应用。”原意以为这般喊法,张鸿定然明白单人前来,不会再带别人。谁知从适才存身的树上竟飞下来男女二人:一是张鸿,另一个正是灵姑,俱都带着水瓶,迈步如飞,顷刻便到。那些虎豹果然连头也未抬。已然露面,吕伟也不便再说什么,只瞪了灵姑一眼。

见张鸿所带的一瓶水只剩下一半,灵姑的却未动过,便将整瓶要了过来,走近连连身旁,放在当地。一面嘱咐少年留神;一面先将连连手背挨近肿处的皮,用刀斜割了一个二寸来宽的口子,再用左手备就的长镊,紧夹上层破皮,在破口前面系上七根红丝。

吩咐少年把连连的手腕平伸,伤处横斜向外。另取一把三寸多长,装有两截活柄的玉刀,顺着掌背往上朝破口处轻轻一刮。连连尽管疼得毛脸变色,牙齿发颤,竟能瞪着泪眼忍受,毫不动转,心中益发赞美。那肿处经这一刮,便有一股似脓非脓,似血非血,红中带紫,奇腥刺鼻的毒水顺破口流出。玉刀刮过数遍,毒水流约碗许,手臂浮肿虽消去了些,可是那破口的皮初割时厚仅分许,此时竟肿有半寸以上。

吕伟忙对少年道:“今番它更痛了,你小心按它紧些。”说罢,放了玉刀,将适才小快刀在地上磨擦干净,镊子伸人伤口,挑起上层浮皮,用刀朝前一割,那皮便迎刃而解。两刀过后,由手背到手指缝为止,一条二寸多宽、尺许长的手背皮便挂了下来。跟着毒水淋漓,洒了一地,皮下面的肉已呈腐状。吕伟将备就的麻药洒了些上去,对少年道:“此兽能如此忍受奇痛,真乃灵物。它周身筋骨多而肉少,禀赋特厚,看去虽然可怕,此时我已能保其无害,并且敷药之后,痊愈必快,只管放心吧。”随说随又用刀将中毒之处存筋去肉,一一用刀割去。放些特制药粉,和人清泉,将手背一片连皮冲洗干净。灵姑忙送上火旁烘好的膏药,吕伟接过,搭向自己腕上。先洒些清氛散在伤处,连皮用镊子夹起,将伤处贴好。那片破皮割后己然缩小,三面露着裂口,不能还原。

吕伟就裂处上匀了太乙丹,再将膏药搭上,齐裂口外盖严,用数十根红丝扎紧。然后说道:“这等毒蛇,生平未见。适才虽有救它之心,尚无把握。因想起那蛇以尾取食,逆首倒行,忽然触机,知此兽利爪胜逾坚钢,是它天生奇禀。虽见它以爪击蛇,然而指爪前半截不肿,却从第三骨节往上逆行肿起,必是那一节指骨以上肤纹略松,不似前半截坚密,故尔毒透进去。此兽明知蛇毒,敢用爪抓它要害,也必因此,不想却上了大当。

割时见毒头竟在近破口处,我如照平常治法,从开始中毒处下手,其毒必往上窜。好便罢,不好,毒一侵入腕脉和骨环血行要道,便无救了。如今重毒已去,又敷我秘制灵药,再稍割治,便竣全功了。”说罢,便命少年将连连扶起,以免腥气难闻。

连连经过割治之后,过了一会,面上竟有了喜容,迥非适才咬牙痛呻欲绝神态。地方换过,吕伟重取刀镊,又将连连爪骨皮用刀割开。见那指骨比铁还硬,蛇毒业已凝成几缕黑色的血丝,附在筋骨之间,不住往前屈伸颤动,细才如发,难怪指外不显甚腥。

暗讶:“这东西真个天赋奇禀,如此重毒,竟被它本身精血凝炼,逼着顺皮孔往上窜,居然没有蔓延到经脉要穴中去。否则纵有灵药保得活命,这条爪臂也必废了。”因那蛇毒凝成的血丝柔中带刚,镊子挑起一夹,便扯了下来,比起刚才治掌臂时容易得多。一会便将指爪的毒去净,敷上药,包扎停当。

吕伟一切药和用具还未收拾,刚在山石上坐定,待问少年名姓来历,连连倏地纵将过来,趴伏在吕伟脚前,口里柔声直叫。吕伟知此兽通灵,定是知恩感德。见它面上苦痛神色俱都消失,只一条前爪还不能随便舞动。便温言抚慰它道:“你因救主情殷,几乎中毒废命,幸遇我在此,得保残生。山野蛮荒,毒物甚多,你生长此间当能辨识。你此时爪臂的毒俱已消尽,至多十日八日便可复原如初,以后须要留神些。”连连仿佛解得人言,不住叩首点头。康康原蹲伏在侧,也跟着上前,跪叫了几声,才行走开。

吕伟把话说完,正打手势吩咐康康站立,一眼望见连连走向放药具的山石前,伸爪便取。吕伟恐它无知,拔了瓶塞,洒了灵药,忙和灵姑赶过去时,康康业已拾起一物,回身走来,口中呵呵直叫。吕伟一看,正是适才用的镊子。那血丝附在上面,和蚯蚓一般,还是颤动不休,业已绕成好几周,缠得紧紧的。吕伟当时因为连连五根指骨上都附有这种血丝重毒,匆匆没法清洗消毒,一共用了五把镊子,才算挑尽,随手放在山石上面,径去歇息问话,不想这东西活性犹存。先想把它烧化成灰,以免人土成虫为害。后一想:“天生毒物,俱有妙用。蛇毒本就奇重,再受这灵兽全身精血一凝炼,简直同活的一样,异日如有用得着的机缘,灵效必然更大。康康特地赶来提醒,必有原因。”吕伟想到这里,一找身旁革囊,恰巧有一个以前装放毒药的空瓶。便取将出来,削了一根细木签,搭在那血丝的头上,顺着它那弯曲之性,如绕线般绕成一卷,放入瓶中。再齐绕处切断,将瓶口塞紧,放入囊内。再看那五把镊子,不但血丝缠绕之处变成乌紫色,便是自己捏着镊柄的两个手指,也觉有些麻痒,知道毒已侵入,便是火炼水煮,也恐难以去尽。好在囊中还有几把未用完,便命灵姑用树枝挑起,连那柄割皮的小快刀,一齐扔入崖底。

那少年看他父女动作施治,一言不发,只管注目寻思。直到吕伟将一切药品用具收拾人囊,才开口道:“你果然是个大好人,还有这等本事。你将我连连医好,可肯去我洞中,容我谢你们一谢么?”这些时工夫,吕伟一面给连连医治,一面留神少年举止神情,看出他虽然行动粗豪,却是满脸正气,并非山中土人之类,分明汉人之秀,不知何故流落蛮荒,料他身世必有难言之隐,颇想知其梗概。反正女儿已然出面,余人也无须再为隐藏,荒山难越,到他洞中暂住,上路时正好相须借助。便笑答道:“谢谈不到,到你洞中拜访,原无不可。只是你我相见好一会,彼此尚不知名姓,岂非笑话?我名吕伟。这是我贤弟张鸿和我女儿灵姑。余外还有几个同伴和马匹行囊。我们是由川人滇访友。你且把你的名姓来历说出,再去好么?”少年道:“我无名无姓,虽有真名姓,被我藏了起来,还不到告人的时候。这附近还有一个邻居,手下有几百人,都会武艺,射得好箭,却没你本事大。因我常骑黑虎游行,又能降伏野兽,都叫我做虎王。你们也叫我虎王好了,就是叫我老黑也很喜欢。至于我的来历,他们和一位道爷也都问过,你是第三回了。提起来,活太长,这里离我家还远着呢,到家再说吧。太阳都快落山了,我走惯了不妨,你带有女娃子,山路怕不好走。你把你的人都叫来,同我骑着豹子回去吧。”吕伟心想:“你有降兽之能,生人如何骑得?”见天果然不早,知道群豹不会起立,便命张鸿和灵姑回转原处,去将众人和行囊马匹接了来,一同上路。两地相隔原只数十丈远近,吕伟忽听张鸿惊喊之声,知道出了变故,心中一惊,不顾和少年说话,连忙赶将过去一看,见张鸿、灵姑满脸惊疑之色,正在四下隙望,高声呼喊。除洞中藏马、行囊尚在外,人却一个没有。问起灵姑,说是因见蛇兽相斗方酣,早和众人离开,去至张叔父所呆的古树之上观斗。离开以前,还见众人在洞侧僻静之处取食干粮,可是一直未曾回看,也没听到过一点声息。一听爹爹呼喊,便随着张叔父同去,吕伟细查地上,并无血迹,石地上又不留脚印。登高四望,岗岭回环,峰峦杂沓,乱鸦归巢,夕阳满山,一片苍莽之象,并无一丝一毫迹兆可寻。料失踪已久,众人俱会武艺,出事时怎会全没声息,

正在焦急不解,虎王和康、连二兽也已到,见吕、张三人惶急神气,便问何故。吕伟猛地心中一动,便和他说了。虎王闻言,两道剑眉倏地往上一竖,大怒道,“这里猛兽只豹子最多,都有我吩咐过,只许吃兽,不许吃人。并且我所到之处,别的野东西全都躲开,此事定是花皮蛮子做的无疑。你只管放心,他们吃活人,都是在半夜有大月亮时候,此时还来得及。你三人只管跟我回家,我叫连连带几个大豹前去,将他们背回到家,包还你原人就是。”吕伟仔细想了想,无计可施。见虎王意诚自信之态,平时必受蛮人拜服,或者有挽回之望,除此之外,又别无善法。只是去的都是野兽,双方言语不通,总觉为难。张鸿心痛爱子,却愿随往。虎王道:“你们去一人也好,可骑着豹去,好快些。”说罢,对连连叫了几声。

连连将头一点,径注豹群中纵去,一会便带了七只金钱大豹走来。虎王挑了一只最大的,走向张鸿面前说道:“这些豹子虽然长得猛些,倒还听话,你只管骑它无妨。康康、连连常和我在一起,那些花皮蛮子都认得它们,天大的事也不要紧。”张鸿见那豹子足有水牛一般大小,自己当然不能胆怯,道声:“多谢。”便腾身而上。那豹只微微抖了抖身上的毛,站在当地,动也不动,果然驯服。康康也骑上一只,又带着三只。虎王口里一声呼啸,康康一豹当先,余下一人四豹跟在后面,便往前面高岗上纵去。只见前途林薄风声,尘沙四起,眨眨眼的工夫没了影子。

还剩下两豹,虎王对吕伟道:“我骑的黑虎要驯善得多,小姑娘一人骑豹恐骑不住,还是你带她同骑这黑虎吧。那些行囊兵器,可分一多半绑在豹上,省得马累。”

那匹川马,先前藏在石洞里面,本就吓得战兢兢,连声音也不敢出。适才被张鸿强拉出来,再一放眼看见这么多的猛兽,益发吓得浑身乱抖,拼命想挣脱缰索逃去,不住顿蹄哀嘶。及至三人商定同行,灵姑到石洞内将适才存放的行囊取出,分了一多半与虎王,由他用索去绑在豹上。想把几件紧要一点的东西,仍是由马驮着。正待扎放之际,那马系在树上已挣扎了好一会,不知怎的一来,竟被它将勒口嚼环挣断,四蹄腾空,没命一般直往灵姑身后坡下面森林中纵去。吕伟正助虎王往豹身上扎绑行囊,没有顾到。

灵姑一把未抓住,只揪下几缕马尾。那马一逃,连连左爪捧着那受伤的右爪,正坐在山石上面,早跳下去拔步追去。面前群豹各自昂首吼啸,大有作势欲追之概。

虎王和吕伟也赶将过来,虎王问吕伟:“还要那马不要?”吕伟先见那马悲嘶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再加跋涉不易,这等家畜决不敢与虎豹同行,本有放它之意。便答道:“说也可怜。此马共是四匹,一入滇境,先被野兽偷吃了两匹,今日又被毒蛇吃了一匹,只剩这一匹。九死一生之余,见了这么多猛兽,想必是害怕亡魂。适才从高处下望,前途路越难走,留也无用。这一路上它也是死里逃生,就由它去吧。”虎王闻言,回顾连连不在,笑道:“如今连连已追下去,既是这样说,索性看你面子,给它留一条活路。要不的话,这些豹子,因我没说话,不敢去追,改天遇上,仍是口中之物,放它白放。”言还未了,便听马蹄得得之声,连连已将马擒住,骑了回来,交与吕伟。

吕伟见那马满口流着鲜血,毛发皆直,呆呆地站在当地,知已吓破了胆,竟不顾疼痛,将勒口挣断。便取了伤药,与它敷上。然后说道:“你不必害怕山路难行,今日我放你一条生路。只是这里不比蜀中有城镇的所在,就说虎王开恩,手下虎豹不敢伤你,山中别的毒蛇猛兽甚多,望你随时留意,勿为所伤。你自在山中优游,以终天年,也不在我放你一场。”那马年口尚幼,通体白如霜雪,行起来稳捷非常。灵姑最爱它不过,只苦干当时不能带去。心中忽生痴想,取了一根丝绦,将自己一枚玉环给它系在颈上,以为异日寻觅之证,虎王看了好笑道:“你父女放一匹马儿,也如此唠叨。等我招呼一声,就放它走吧。”说罢,刚张口一吼,连连想已明白就里,先指着那马朝群豹吼了两声,又从脑后拔一缕长发,径去结系在灵姑玉环以内,朝马股上一拍,那马拨转身,仍朝坡下面丛林中缓缓跑去,去时回首反顾,竟似有恋主之意。吕伟父女也觉难过。

虎王又将另一小半行囊择了一只豹子绑好,才请吕伟父女二人上虎。灵姑因虎王先时颇有小觑女子之意,还想独骑一豹。吕伟虽知无碍,到底毛面之物,性野难测,爱女年幼,忙低声喝止。灵姑性孝,虽然不敢违命,终究有些不快。当下吕伟父女同骑黑虎在前,连连骑在绑有行囊的豹上,后面随着虎王和豹群,一同往虎王洞中进发。下了坡,走进虎王来路那一片森林之中,林中尽是合抱参天的大树,杂草怒生,浓荫蔽日,阴森森的,往往十里八里不透一丝天光,又当落日衔山之际,阳光被来路一片高岭挡住,越发显得幽晦。所幸经行之路,丛草已被群豹踏平,人又骑在虎上,还不显得难走。若是步行,休说丛莽载途,不易通过,那草际里往来跳跃的蛇腴之类也不知有多少,如若误踏上去,被它咬上一口,不死也带重伤了。

吕伟在虎背上刻刻留神,深恐蛇虫伤了爱女,命灵姑将佩剑出匣,将足搁向虎项,自己再搂抱着她,以防万一。灵姑素来胆大,却是毫不在意,不时回首与老父笑言,左顾右盼,野趣横生。吕伟想起同伴失踪,心甚烦忧,深悔入滇以后,不该仍走山路,以致闹出事来,张鸿此去将人平安救回还好,万一遭了蛮人毒手,怎样问心得过?心中只管盘算,忽听灵姑手指后面喊道:“爹爹快看!”吕伟回顾,这一带林木相隔渐稀,只见千百豹群绕树穿行,随定虎王身后跑来。万蹄踏地,枝叶惊飞,树撼柯摇,尘沙滚滚,声如潮涌,真个是生平未见的壮观。不由雄心顿起,暗忖:“这里景致雄奇,风物优美,只是棒莽未辟而已。此番如将虎王收服,到了太黎,要是寻访不着陈敬,索性便回到此处隐居。仗着他有这役使群兽之力,任什么事业兴建不起?管保一二年工夫,便能做到安居乐业的地步。那时再招来一些亲友,造一个世外桃源,长为避地之人,岂不是好?

不过虎王说他附近还有数十家乡居,俱是会武艺的汉人,能在此间居处,定非庸俗一流。

这西南半壁,三十年来有名的英雄人物,不是好友,也和自己通过声气,竟没听说有这么几十个归隐深山的人。想了好一会,也未想起,自信是一时遗忘,其中必有熟人在内,就是当面不识,提起来也必知道。只奇怪虎王天真未凿,看去极易网罗,这些人怎不把他引为同调?且等到了那里,命虎王领去拜望,看他们布置设施,怎能与虎豹同处,便知明白。”

吕伟一路寻思,那片森林已快走完。康康和虎王在后面忽然对叫了几声。吕伟回望,虎王面上似有不悦之容,以为他用兽语责备连连,并未在意。刚一出林,便见前面是一条平坦宽广的草坪,万花如绣,杂生在繁花碧茵之间。左面小山头上立着一伙短衣草鞋,手持弓矢刀枪的汉子,约有八九人,有几个膀上架有鹰雕之类,正站在一处说话。一见吕伟和虎王先后出林,内中两三人倏地拨转身,如飞往小山后跑下去。余下还有六人,俱向虎王举手为礼。

虎王喝道:“我对你们说了几次,不许你们过山南来。我的豹子,要到山北去伤了你们鸡牛羊猪,也由你们打死,决不过问。上次你们的人偷偷过山伤了那么多的豹子,休说他们,康康、连连都红了眼,向我哭诉,要寻你们头子算账。我看在你头子面上,没有去说。你们怎这般不知趣,又来打什么猎?今日没见你们打死我的豹子,权且放你们回去。再不听话,我便要你们把上次偷偷过山杀我豹子的捉来,给它们生吃。如再恼得我性起时,我连山南的虎豹野骡都带到你们山北去,由你们去杀,省得再偷我的。一句话,看是你们杀了它们,还是它们吃了你们。”那六人闻言,俱都羞愤得面红过耳。

内中一个强颜答道:“上次三当家的杀了你五只豹子,并非无缘无故。也是你那豹子偷吃了我们的耕牛,又将大象抓伤,我们追下来,才过山界。不然,谁愿和你无事生非呢?”虎王还未答言,连连便怒啸起来,作势要朝那人奔去。虎王喝止道:“你说的话我上次已问过,康康、连连它们都说豹子自被它两个吓过一回,我不带去,从没私自过山,你的话我决不信。事已过去,从今日起,除了有时还请你头子,许你们来外,再如偷偷过山打豹,我也不和你们计较,一任康康、连连它们随便处置,伤了人时,休怪我不讲情面。”那六人闹最个无趣,悻悻然往小山后走去。

吕伟方要间时,虎王一声长啸,胯下黑虎早如飞往前跑去。穿过平原,又走不远,便是一片摩天峭壁挡住去路。虎王在后高叫道:“吕老哥,我的洞就在峭壁顶上。平时只我空身一人和康康、连连能够上下。如骑着它们时,还得从干沟子里跑下跑上。沟边路大陡,它们跑起来都要跳,你把小姑娘抱紧,两腿夹紧虎肚皮,留一点神,看把小姑娘颠了下去。”吕伟还没答言,灵姑已回首娇嗔道:“我只不认得路才骑这虎,别的都不劳费心。”说时,那虎已沿壁跑去。越往前走,路越窄,宽不及丈,排云高崖,下临深涧。回顾后面,千百群豹顺着圆曲窄径,大部鱼贯贴壁而行,上下盘旋于峻壁危栈之间,和走马灯相似,煞是好看。绕行里许,路径渐向低处展开。又行了半里,见前面崖中腰突出一块怪石,形势奇峻,约有数十丈高,上丰下锐,宛如一柄绝大的斧子悬空嵌在壁里,将路隔绝。

灵姑正算计如何过去,那虎忽然停步,连身磨转,头朝涧口,蹲伏在地轻啸了两声。

虎王带了康、连二豹同驱,已赶向前面,说道:“吕老哥,我到对岸接你们去。”说罢,双双一拍豹颈,两只水牛大小的金钱花斑大豹,已离岸往涧底纵去。灵姑低头往下一看涧中没有水,这一段地势又降下许多,由上到涧底最深之处不过三丈高下,对岸比这边还低得多,加以两岸相隔十数丈,近岸处还有坡道,看去虽然有些险陡,自问不骑虎也能随意上下,暗笑虎王太轻视女子,这样一个平常地势,也拿来吓人。方在沉思,涧底一人三兽已连纵带跳,上了对岸。

虎王点手一招,喊声:“吕老哥留神些。”黑虎便站起,往后倒退,到将近崖壁的地方,猛地竖起长毛,身子朝下又是一蹲。吕伟方以为它也和二豹一样,作势要往涧底纵去,刚把两腿一夹,两脚往下一钩虎肚,双手一搂灵姑时,那虎已凌空而起,一跃十余丈直往对岸纵去。二人在虎背上如腾云一般,只觉耳际风生,头眼微晕,身子比飞还快,转瞬之间,那虎已直落对岸。灵姑原想到了涧底,出其不意离开虎背,一试身手,不料跨下黑虎这般猛力,不由吃了一惊。未得卖弄,只好暗自生气。

接着,群豹也纷纷由涧底纵上。这次改了虎王当先,绕向前崖,同下坐骑。虎王的洞正当崖顶之中,崖左一片广场,大有百亩,用合抱的大木做成栅栏,里面兽骨零乱满地。崖右是一片盆地,比左面广场大得多。虎王也不知从哪里移来千百种奇花异卉,种在里面。草本也有,木本也有,每种占着一片地,大小不等。崖壁上下也尽是藤萝布满。

万紫千红,竞艳争芳,微风一过,繁馨扑鼻。

虎王一到,连连一声长啸,豹群便争先恐后往栅中跑去,一个不留。仅剩那只黑虎蹲踞崖前奇石之上,雄瞻俊瞩,神气威猛。通崖顶的道路乃是用许多块大小山石,就着崖这面原有的坡角危橙,沿壁堆砌而成。那石最小的也有三五百斤,重大的竟达千斤以上。

虎王说:“我自幼能沿着光壁攀行,何况满壁俱有老藤盘纠,足可上下,原用不着这等布置。只因发现山北近邻以后,彼此时常用米粮兽角鹿皮交易,日久相熟,不时宴请。自己无处购物,只好用山果野菜鹿肉和猴儿酒做回敬。一则来人到此,无法上来,二则近邻手下颇有不少恶人。处长了,知道了我的底细,豹群每晚入栅便不准再出;康康、连连虽比虎豹还凶,可是好酒,多饮便醉不知事。于是结了伙来偷杀豹子。有一次,来人被崖前黑虎咬死了两个,可是有两只大豹被来人打死抢去,黑虎也受了点伤。自己去寻近邻头子理论,始而推说不知,后来赖不过,又经不起一味软语赔话,只率罢手。

从此方有了戒心。豹子死去几只无妨,那虎自幼相随,情如家人,又咬死过两个对头,恐暗中寻仇,将它害死。这才和康、连二兽计议,一同役使群豹,从别处搬运了些石头来砌成石径,以便黑虎和来客可以上下。自己每晚一归洞,由它和康、连二兽轮流在洞前值夜。近邻手下又来过两次,俱都吃亏。如非自己不愿伤人,几乎被康、连二兽抓死,这才不敢再来了。这些话提起来很长,我极想留你们在这里住上几天,等我叫康康、连连到山里去采些黄精药草,再亲送你们过山,这一路的野东西和瘴气甚多,免得受害。”

说罢,便请吕伟父女上岸。行至崖半,见洞中火光甚亮,一问,才知是连连乘三人说话时跑上去,将火把、石灯一起点燃的。一会到了崖顶,这时日已落山,瞑岚四合,一轮大半圆的明月刚从东面山头升起,四外犹是暗沉沉的。吕伟因失踪的人尚无影响,张鸿未回,虽然不算绝望,虎王又说得那般结实,心里始终在悬念。刚一张口询问,忽见虎王和连连指着崖西对叫了几声。虎王两道剑眉倏地往上一竖,对吕伟道:“那花皮蛮子的巢穴,就在西边暗谷里面,由这里去不甚远。如由来路弯转过去,差不多要添上半个往返。虽然离这里远些,但是他们一出谷,这里崖高,连连能在黑夜看东西,今晚又有月亮,更是一眼可以看见,刚间说是并无他们踪影。山周围数百里,除了近邻数十家是种地打猎、采黄精药材与山外交易过日子,从不害人外,只有崖西的花皮蛮子人又野又多,专一劫杀生人。可是那几个有力气的头子,自被我打过两次,休说我的朋友,连这里走出去的豹子,他都不敢动一根毛。去年雪天,近邻有一个长工误被他们捉去。

我还没有打发康康、连连,只叫近邻来人骑了黑虎去要,立时鼓乐送回,还贴了好些金砂,算做赔礼。今天这事奇怪,要不是他们做的,又是哪个呢,好在月儿未上,等一会,他们如还不回,你父女在洞中等候,留连连做伴,我自骑虎前去,不消一个时辰,定给你将原人找回便了。”

虎王和吕伟正说之间,连连忽然对着山北那一方昂首长啸,声音清越,响振林木,四外山谷俱觉起了回音。灵姑闻声回顾,见山北那面是一道高岭横卧,长达百里,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涧,离崖不到十里,望过去草木甚稀。戏问连连道:“他们来路在山西,你朝这面喊啥子?”连连用左爪朝西面指了指,再由西往北,画一个半圆圈,口里嗡嗡嗡又叫了几声。虎王走将过来说道:“小姑娘你不懂它的话。他是说你们那几个同伴,也许被花皮蛮子劫到半路,被山北近邻手下人救去。这是他胡猜,如是这样,更该早回来了。”话刚说完,连连用爪拉了虎王一下,又朝山北指了指。三人猛听岭那边也似有了与连连相同的啸声,吕伟父女还当是山谷回音,余响未歇。后见虎王侧耳细听,月光照在面上,有了喜容。再静心一听,竟是越听越真,料是康康归来无疑,不由又惊又喜。

一同立在崖顶,向山北注视。接着连连又朝北山啸了两声,益发听出是两个异兽互相应和。吕伟问虎王:“啸声可是康康?”虎王点了点头道:“是倒是它,不过人没全回来,这事情还是奇怪,其中必有原故。我虽懂得兽语,无非是从小和它们在一处长大,见惯听惯,知道一些,不在面前看它神气动作,终要差些。它在山那边吼,听不甚清,反正免不了有事。好在不管是花皮蛮子不是,只有了准实地方,人又好好地留在那里,便不怕他们敢动一根汗毛。你老哥放心,等他们到来,见面问明再说。”

吕伟这时对虎王又添了几分信赖,闻言心宽了许多。暗忖:“他说那数十家近邻,定有江湖上老友,或是彼此知名之人在内。想是适才从蛮人手中救去他们以后,问出彼此交情响往,恰值张鸿赶到,想来看望。偏和虎王有隙,不放,又惹他不起。惟恐自己一宿即去,不得相见,故此留下一二人,以便约去一叙。”灵姑因虎王小觑自己,屡想乘机施为,只是不得其便,另是一番打算。

父女二人正在凝望寻思,忽见虎王手指前面笑道:“你们的同伴来了。”接着又道:

“这狗东西,也跟来作甚、当真地不怕死么?”吕伟父女只听一声“来了”,底下的话还未听清,忙双双定睛随虎王手指处一看,对面岭脊上跑下来五只大豹,上面分坐着男女五人。豹行如飞,虽然看不清面目,恰好月光已上岭脊,已认出康康、王氏夫妻和那个半大小孩,人数恰是五个。正对那一人,当是张鸿无疑。岭底月光被高崖挡住,来人跑下岭半,便没入暗影之中,只微微见着五团黑影绕崖飞驶,耳听豹蹄踏地之声,顷刻便越过于沟,到了崖下。吕伟正要下崖去接,忽听灵姑道:“这是谁?张叔怎么没来?”

吕伟闻言,定睛往下一看,果然张鸿未到。五只大豹,一只背上坐着王家妻子,一只上坐着王守常和张鸿之子张远,一只上坐着异兽康康,空着一只,另一只坐着一人,身材与张鸿相似,却穿着来时在山南高坡上所遇那几名短装壮汉的打扮,年约四十开外。

众人一到,康康首先朝虎王奔去,口中连声叫啸。那人也跳下豹来,未容吕伟说话,便举手为礼道:“吕老英雄,可还认得愚下么?”吕伟见那人并不面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方要答言,虎王已气冲冲地飞纵上前,口里骂道:“该死的狗东西,我叫去的人,怎不放回?你还有这大胆于到此么?”说时,伸手抓将过来。那人身手也颇敏捷,忙一纵身就是两三丈。一面避过虎王的手,一面口里说道:“虎王不要生气。他们都是我们的朋友,留他并无恶……”底下“意”字还未说出来,不料虎王好躲,异兽难当,连连右爪虽然受了伤不能动,那只左爪依旧非人力所敌,见主人发怒伸手,早不等吩咐,纵将过去,月光底下,只见一条黑影,如鸟飞坠,倏地腾空下落,早将来人有臂抓住,举了起来。那人任是英雄,也经不起这等神力,立时觉着奇痛彻骨,如非久经大敌,几乎痛出声来。幸而素常知道这东西的厉害,不敢抗拒,以免自取杀身碎骨之祸。方在胆寒,以为不死,必带重伤。幸而吕伟料出来人定是故友,一见情势不妙,连连手狠,顾不得劝止虎王,慌不迭地纵身过去,大喝道:“连连快放手!虎王也快请息怒。等问明这位朋友的来意之后再说。”连连原懂人意,见是恩人相劝,才行放下。同时虎王也追将过来,余怒兀自未息。吕伟再三劝阻,才气忿忿地停手道:“上次偷杀我豹子,便是这厮为首。今日把你同伴留住,还敢大胆前来。且听他说些什么,如伤了张老哥半根头发,我叫他整块回去才怪。”

那人也颇似个汉子,虽然被连连铁爪一抓,疼得臂骨欲断,仍然强挣着,不露丝毫。

略微缓了缓气,等虎王把话说完,便哈哈笑答道:“你的豹子过山吃我们猪羊,又伤了小村主的爱狗。他每日吵着报仇,追过山来,又有你护庇,我们不暗下手怎的?这般猛恶的野兽,别人杀还怕杀不完,没见你成千的招来当家畜养,时常放出,伤人害畜。你不过倚仗养了两个恶兽做爪牙,有什么本领出奇?今日我们往西大林打猎回来,遇见十多个花皮蛮子,生劫了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没有回到他们巢穴,便打算就地先升火,烤吃那两个小孩。我们原也不愿多事与蛮子结仇,无非见被难人都是我们同种汉人,激于义愤,按捺不住,上前将蛮子打走,还伤了一个同伴。身旁都没带着解药,才搭回村去,由村主用药将他们救醒。一问这位王朋友,才知是吕、张二位老英雄的亲友。村主与吕英雄自从当年一别,便隐入此山,享尽清福,常感吕老英雄的好处。难得有重逢之机,怎肯错过。又知往太黎去得心急,恐怕邀请不到,特地将四位亲友留在村中,正要派人前往青空洞一带,寻找吕、张二位老英雄的踪迹,以便接他二位到村中叙上几日,再送上路。不料张老英雄带了你的恶兽前来要人,说是吕老英雄助你除蛇,已和你交成朋友。后来知道同伴失踪,你猜是蛮子所为,先命恶兽同张老英雄去寻蛮子。到了蛮窝,才知人被我们中途救去,两个蛮头还要寻找我们的晦气哩。于是康康又领了张老英雄抄小道近路赶往我村,才知经过。村主本想全数留住,请张老英雄修书来请,你那恶兽执意不肯,一味逞凶胡闹。村主看你面上,又不好意思伤它。未后是由张老英雄作主,命恶兽将四位亲友护送回来,他本人暂留我村。村主嫌不恭敬,命我前来致意,请你明日陪了吕老英雄与诸位亲友同去赴宴。原是一番好意,怎么我一到,不问青红皂白,便仗着你有恶兽助纣为虐,人兽齐上,算得了什么汉子?对你说,如要真和我们为敌,我村中也有两个朋友,同样养着披毛戴角的异类,明日正好回村,有本领的,明日陪了吕老英雄同往,到时人与人比,兽与兽比,分个高下存亡,岂不胜败都说得出去,如若只逞强暴的话,我只一个人,天大本领也打不过成千的畜生。想要杀我容易,那你便把收养的虎豹都放出来好了。这般颈红脸涨,也像是与畜生同了宗,要吃人的样子,摆将出来能吓哪个?”

虎王性直,先听来人口出不逊,两次要扑了上去,俱吃吕伟阻住。后来听出是吕伟之友,爱屋及乌,气方平些。不料来人又说出那一番挖苦话来,自己拙于词令,无话回敬,只气冲冲他说道:“老杨你既敢说这话,我容你多活一天,省得说我站在门里方狠。

就依你,明日准同老哥到你村里去,人和人比,兽和兽比,只是不要说了不算。你仍骑着豹子去,跟村主报信吧。”那人冷笑道:“来时为的是好与王朋友做一路,否则这些孽畜遇上我便难活命。我自有脚,谁耐烦骑它?我还没向吕老英雄致意呢。”吕伟忙上前,举手为礼道:“在下实为眼拙,想不起在哪里和杨兄见过。贵村主既是在下旧交,但不知贵姓高名?还望宽恕愚妄,明示一二。”姓杨的道:“在下杨天真,与吕老英雄只有一面之缘,当时又未交谈,难怪老英雄想不起来了。至于敝村主,他来时曾经嘱咐,这厮只知他的假姓,不说出真的,未必能想得起。故意要留个疑团,让老英雄猜,以博见时一笑。他又不比在下是个无名之辈,说出来也无人知道,暂时未便相告,尚乞原谅一二。张老英雄现在敝村,原意想请老英雄今日便同了诸位高亲贵友前往敝村,看这厮神气,必要坚留。你我俱凭当年江湖上的义气,无须多说套话。只请老英雄和诸亲友明日一早光临,与敝村主畅叙些时,以解渴望,就便看在下等和这厮一见高下,想是不吝教益的了。”说罢,将手一躬,不容吕伟答话,道声:“再见。”径往来路上走去。

吕伟见那姓杨的谈吐犀利,言中有物,江湖上的过节极熟,而且毅力坚强,穿山过涧,纵跃如飞,武功颇有根底,料非常人。只是近数十年,江湖上姓杨的朋友虽有几个,都是熟人,决不会见面不识。除此之外,只当年滇中五虎,有两个姓杨的弟兄在内。但是前多年自己相助友人保镖入滇后,便好似没多听人说起,以后更不闻五虎声息。算是闻名,也没有见过,怎会相识?若说是个无名之辈,又焉能有此身手?尤其那村主,连虎王也不知真姓,更是可疑,料有原故。便详问王守常夫妻被险遇敌经过。

王守常说是,日里在观蛇兽相斗时,正用于粮,灵姑因嫌看不真切,刚去至张鸿藏身的树上,众人只觉一股香中夹着骚臭的气味吹来,便失了知觉。醒来人落在一个大村寨内,为首一人年约五旬左右,看去甚是英雄。手下劫人甚多,个个矫健非常。一边木榻上还卧着一个受伤的,一问才知被花皮蛮子用迷香将人迷倒,准备劫将回去生吃。幸遇见他手下打猎的人救了回来,用解药救转。内中一个还被蛮子梭标打伤,蛮子也死伤了好几个。问他姓名没说,反问众人姓名来历。王守常先猜他是深山隐居的高人,对人这等义侠,又有救命之恩,因知西川双侠交情素宽,天下知名,便对他说了实话。那为首的闻言,先似脸色微变,未后又改了喜容,除盛待众人外,并说吕老英雄是他平生知己之交,难得过此,请恐请不来,意欲众人暂留,吕老英雄少时失了同伴,必要寻来。

他一面再派人迎上前去,以免迷路,如此方可相见等语。余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正不知是何意思。张鸿便同了康康,带着五豹从蛮窝得信,赶去要人,村王立时恭礼请进。刚商量连张鸿也一同留在那里,异兽康康便暴跳示威起来,庭前两根合抱的短石柱吃它钢爪抓得粉碎。还算好,没有真个伤人。张鸿觉着难以为情,忙大声拦阻,与康康比手势商量,仍非一同回去不可。最后说好众人由康康护送回来,只张鸿一人独留才算完事。那些人都管为首的叫二哥和村主,并没提名道姓。便是张鸿,也不认得他。走时,又派那姓杨的护送来此,并代致候。那村寨建在高峰半腰,高约十丈,下用巨木支住,背山临水,甚是雄险。还有二三十所人家,散置在壁崖危嫩之间。下面是一湾清溪,良田数百顷。有一条人工的盘路,以备车辆通行,可以由下面绕到崖后的大石坪上去。山田也不在少,遍处都有果树桑麻。必是洗手归隐的江湖上有名之士无疑。

吕伟问了一会,问不出所以然来。见虎王犹在生气,又劝了几句,才一同二次上崖,径入虎王洞内。见里面甚是高大,所有用具多半是用二兽采得的金沙,向山北村寨中换来。虎王坐定以后,便和康、连二兽去弄饮食,众人也跟着相助下手。饮的虽是山泉,吃的除鹿肉外,一样也有羊鸡猪牛和从邻村学种植的菜蔬。饭食是用青稞谷、山芋制成的糍巴和粥。盐是本山天生岩盐,甚是鲜美。还有二兽向绝顶强逼猴子贡献,用各种花和果子酿成的猴儿酒。众人饥乏之余,吃得更是香美。

酒饭用罢,连连又用竹兜盛着半不知名的鲜果奉上。吕伟给连连换洗了一次药,然后归座叙谈,渐渐拿话去套虎王的身世。虎王对自己姓名来历原极稳秘,连那北山后的近邻和他相识多年,俱没有吐出他的底细。这次和吕伟父女等虽是萍水相逢,不知怎的,合了他的脾胃,再经吕伟话中引话,竟一一说了出来。众人一听俱都惊叹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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