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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回 笑语情亲 斗酒只鸡邀近局 师徒义重 丹崖碧嶂共幽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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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煌孝母,心想共只三两日的光阴,此后从师用功,不知能否常见母亲?于是老跟在淑华的身旁,也随了去。

淑华还是从前眼光看这爱子,恐他喜事淘气,弄破手脚污了衣服,见他在旁帮助洗菜,方要喊开,令往前面去寻龙子等三人同玩,回顾明霞,本因众人嘱咐,说厨房不大,你们少年兄妹姊弟无须同往,可在前面等吃,走时曾见她和龙子、珊儿说笑,刚到不一会,也由后面跟来,进门笑说:“我也跟娘学点本事,以后我们好做来吃,省得和龙子、珊儿一样,打来野味只会烤吃,时常生熟不分,膻气难闻,闹得满地乌焦巴弓、尘污狼藉,幸是山野地里,要在人家,岂不讨厌?”

淑华爱极了这未来佳媳,知其样样留心,立时住口,连爱子也不再说,朝明霞温言笑道:“你也和龙子他们一样住在壑底山洞之内,难得从头到脚看不出一点灰尘,不像龙子来时满脸风沙。你穿得这么干净,莫弄脏了。这些事均极容易,我只切得不好,但颇知道方法,别的都会一点。你只旁观,看我来做。只一明白做法火候和调味的先后,每一样菜都保持它的原味,不要弄得大同小异或是味道全同就成功了。休看蔬菜不值钱,反比荤菜难做,如能把它本来的色香味和每样菜特有的长处,有的该生有的该熟,有的色香味不能全保,应该着重哪一点,各分清楚,初次见到的细心试验出来,有的再用人工培植,发挥它的本能,使其更长更大更嫩更香更新鲜更成熟,真比荤菜好吃得多。

“我以前常说农村中人有他得天独厚的地方,第一是天时和眼界,比我们闺阁中人要多享受好些风云月露、鸟语花香之美;第二是地理,田园中的瓜果菜蔬比我们城市中人先尝到口,刚采折下来的也格外新鲜;第三是人事,这类人大都天真诚朴,极少机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应酬礼节之烦。每一想到自身苦楚,常恨投生我们这种人家妇女,看看丰衣足食,住的是高房大厦,真没有人家自由自在,尤其煌儿走后,无聊之时,心生羡慕。虽听狄大姊说乡里人许多苦楚,因她所说是一班无业穷人和有限几个受苦的长工佃户,不能作为全例。

“我家向来和佃户、长年处得最好,交租时节,全照他们所说年景,送多少拿多少,宾主之间永无争论,有时还觉他们起早睡迟、风吹雨打太阳晒,粒粒辛苦,不是容易。

我所用老管家,人又忠心厚道,不像别家专一刻薄他们,向主人讨好,自己作弊。遇到年景不佳,青黄不接,全免少收之外,有时还要拿出存粮接济,非但不要利息,还与不还也各凭他们的良心,所以我虽是个寡妇,一个人独掌这大一片家业,从来无人欺负。

前年有两地痞,因你周叔久住我家,在茶馆里说了两句混账话,被两个老长年听见,也不通知我们,当时口角,跟着拉到庙前广场之上当众评理。对方原有不少同党恶人,得佶赶到,始而气势汹汹,想要动武,等到双方吵骂,说出原因,全村的人连不是我家佃户都动了公债,妙在后来那批地痞便有几人受过我家好处,也反说那地痞不好,结果将那厮打了一顿,还要罚他跪门赔礼。我那老管家得信赶去,恐我得知生气,再三劝住,这才平息下去,直到他师徒走后,狄大姊方始说起。

“因我家佃户、长年日子都过得好,以为无论何处都有好人坏人,没有在意,心中仍觉他们舒服。直到遇救人山,听大姊说,才知像我这样田主人固是绝无仅有,就这样,还是由于好名心盛,又是一个年轻寡妇,财产甚多,反正吃用不完,乐得买点好名声,加上煌儿独子,体弱多病,一心想为儿子求福结缘之故。退一万步说,算我人好心好,但是这类不劳而获、坐取他人血汗所得以为己有的制度,本质先就不好。譬如一个心眼极好的人,所做职业却是盗贼,休说真好人不会做强盗杀人劫财,就算真好,迫于无奈,也只情有可原,是否因他心好,我们便愿盗贼存在?人都当了盗贼,这成了什么世界?

“自己没有田产,专以耕种他人的田、卖苦力为生的佃户、长年,终生受到田主人的长期压榨,所得不偿所失,最厉害是人的精力有限,东家的欲望无穷,这类人由少壮而老死,都在愁苦忧疑之中度过,多半未老先衰,刚到中年便成弯腰驼背,好的终岁勤劳,勉强能得一饱已是幸事,稍遇天时不巧,全家立时愁眉不展,难以为继,恨地呼天,诉苦无从,等到多半生精力用尽,依然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反因人口增加,添了许多负担愁虑,自古以来,不知有多少千千万万人,就这样自然淹没下去。大部如此还算好的,那遭受土豪恶霸和贪官污吏危害,受尽苦难,卖儿卖女,流离死亡的,更不知有多少!

“内中也有一些少数的佃农,或是遇见机会得到田主人的欢心,或是人少勤劳、能知积蓄,善于利用天时地利,非但度过他那艰苦生活,并还成家立业,拥有一片地的,并非没有。他的田地也是多用心力经营,或是积衣缩食辛苦勤俭而来,按说只应嘉奖,不应和那些来历不明或用不义之财强买侵占巧取豪夺而来的一概而论,但又不然,因其由佃农转为自耕,山穷人富,将多年积蓄所发展得来的多余田地再去租与别人,决非一朝一夕之故,由数年到数十年的奋勉过程中,昔年田主巧取豪夺的那一套方法他已学会,本身受过害的人,学成之后再去压榨别人,只比原来更精更巧妙,在互相模仿探询学样之下,这些小田主逐渐变为大田主,农人们的苦难也一天比一天加深,将来如不全部改变,非但广土农民永无出头之日,还有亡国灭种之忧。

“我平日所想那些新鲜瓜果菜蔬,只管送到城市,向田主交纳,街市贩卖之时已没有初采下来新鲜,那新鲜滋味他们却并吃不到,既不敢吃,也舍不得吃,田野中的春花秋月,绿水青山,虽是取用不尽的自然享受,他们终日急的是水旱灾荒,愁的是地主逼租和全家人的生活,哪有心情领略?我这才明白过来,此去还乡变卖产业,只限房子和别的浮财用具,至于田地,这多年来我坐享现成,由他们手中所取租谷,就我平日宽厚没有多取,算将起来,也早超过当初田价,我只把他们喊来,按人数多少分配,分别交割田契,全数奉送,从此他们便算自耕自有。再将余财买了农具耕牛,照大姊所说之地入山开垦。”

淑华边说边做,业已准备好了两种点心和几样菜蔬,还未下锅。紫枫见她当日好似人逢喜事精神爽,话说甚多,明霞一来,更是低语笑谈,说之不已,笑说:“大姊真有本事,二姊初来何等文雅温柔,不轻言笑,固然人在病中,但也不应变得这快,共只几天光阴,如此健谈,对于明霞,真叫欢喜得心花怒放,说起话来也越扯越远,由做菜几句话,又拉到田主、贫农身上,竟将大姊平日所说奉若神明。照这神气,早晚必是大姊的好帮手无疑,你们所说我都听过,道理都对,只有一事我还是心中不服。你们一面恨不能把几千年的恶制度一扫而光,当时改掉才对心思,一面却又要人开垦,以劳力勤俭求得安居乐业。人的智能不等,所得也有多少高低,无论均富均贫,有了一定限制,智力低的人跟不上去,智力高的人觉着大家一样,多得无用,我只将份内的事做到,不必再多用什么力气心思,于是人家用十分力气才能成功,他只两三分便可做到,多余力气既成浪费还要引出互相颓废、许多别的弊病,无论人力物力也都不能尽量发挥,如何谈得到进化二字?如说能力多的人可以多得,不受限制,他本以农为业,自照本身发展,势必多置田产,不消几年,岂不又成了富翁田主?此事如何说法?”说时,晏瑰和向、蔡二女见这面人多,恐淑华太劳,同往收拾洗切,以待少时应用,未在一旁。

淑华闻言,方呆得一呆;明霞本在旁边静听,没有开口,忽然接口笑道:“此话不然。按说四姨和大姨同居多年,应该知道。侄女年幼无知,但是家父母和关中几位伯叔以前便在秦岭开荒,对于此事曾经引起多次争论。侄女在旁听说,尚还记得,大意是:

勤俭致富,最为注重以本身智能取其所得,非但不受限制,并还应加奖励,只是田土山林川泽以及无尽藏的地利应为国家和全体人民所有,不应作为私产私相授受、彼此买卖,使好猾之流越滚越多,善良之人越来越苦。国家对于人民,各按所能所习,因地制宜,随其性之所近,才能所及,先公后私,尽量发挥,一面加以鼓励扶助,各尽其责,各展所能。消灭土豪恶霸,是去掉少数把持垄断的好人,是想人人富有大家都好,不是恨富重贫,更非专和有钱人作对,是要大家都能以力自给,也更不是帮助穷人去吃富人,重在把亿万穷苦人民救出水火,脱离长期困苦,生活身份步步提高,消灭的是几千年来的万恶制度,不是对人;就对人,也只对那极有限的元凶首恶。假使每一个人都是先公后私,先为众而后为己,表面拿自己的智能帮了别人,实则人是多的,力是大的,小而一村,大而一国,无形中都在帮助自己,这是多大力量!把全国亿万人变成一条心,焉有不成之事?生活自然越来越好。至于土地,计口授田,各以劳力取得所需,虽然不受限制,但与以前制度根本不同,一是每日想吃人家的肉来肥自己,专用心计剥削,即便他那田地是由辛苦节俭得来,因为制度不良,结果他这勤俭所得也变成了害人的利器,和方才娘比方的强盗一样。本来他是被抢的人,受尽千辛万苦,值得同情,但他由苦难中挣扎出来,却学了强盗的样,非但学做强盗,反比害他的那伙强盗更少良心、如何要得!

我们与他根本不同,虽不限制所得,但是田有定量,人多照添,人少照退,他能多出力气改善耕种,所得也各随他的心意,衣食娱乐,添制财物,哪怕他一个人的收成胜过人家十倍,仍归他有,越多越好,公家决不过问,反有奖励,只不许拿田地作买卖,巧取豪夺,侵占他人以为己有而已。这么一来,人吃人的事情无由发生,国法也所不许。每一个人都用本身智能去尽量发挥,有力不用,非但众人唾弃,自家衣食先难温饱,当然人知勤奋,专向公平合理的成就上去用心思,才能争取福利。既不会再有作奸犯科、阴谋暗算等大好大恶之事发生,人也不会互相争杀,世界上要少许多纠纷,养成多好道德,非将以前制度去掉,不能永久安乐,便由于此。田土是公家的,除却国家兴利除弊,有益民生之事太多,用之于民,须要取之于民,看其需要,照民力所及,取他一点粗粮而外,比以前向田主交租,轻到不知多少倍。偶然加重,也是事实需要,为了全体人民的兴建大业,非用不可,根本没有贪污盘剥之事发生,在国家照顾民力的要纲之下,就这偶然难得,或是开头一两年用费大多,非此不可,也比向田主和公家所交租粮合并起算要轻好些。这还只是暂时的事,一旦国富民强,百废俱兴,也许还要退回,或是减少,甚而国用无需,只取少许积蓄,以为防荒防旱急需之用,为的还是人民。真有这一天,头两年自必不免艰苦困难,三数年后必会耳目全新,再好没有。到处都是人民鼓舞欢歌之声,普天之下看不到一点穷相了。”

紫枫见明霞帮她未来婆婆说话,正想开口,晏瑰已早赶过,不等往下再说,接口笑道:“你休看她年小,非但家学渊源文武双全,什么道理她都明白。实不相瞒,以前我还有好些偏见,自从那年与关中九侠相遇,一谈之下才知差得太远,尤其他父亲和李善,这二李更是明白事理到了极点。这位李七侠比她父亲李八兄更有过人之智。只有一件我不佩服,不知是否你们所说孽缘?同盟弟兄九人,只他一人会娶了两个妻子,后虽明白这位有名无实的浦侠女和李七嫂交情深厚,内中好些曲折悲欢,谁遇上也是难处,我终不以为然,所以我还是佩服她父亲。他们九人改革田制的想法真个人情入理,好到极点,在目前帝王专制、以天下为私产的朝代中,暂时虽谈不到,不知要过多少百年才能如愿,真要有此一天,便是人类最有福气的时代。非但人的智能道德样样升高,全人民的各种享受差不多没有大贫大富之分,只有能力高低与国家人民对他的信仰礼遇多少而已,这是多么好呢!这些话我前已和二妹说过,她人聪明,还和我补正了些,你当她答不出来么?倒是明霞小小年纪竟能有此智慧,虽听父兄师长说过,她能记得这样清楚,理更透彻,可见平日用心,才能到此境地呢。”

向四婆插口道:“你们到底是学做菜,还是议论古今大事?饺子的馅二妹业早调好,面也揉成。时光不早,只管说笑,这顿点心还吃不吃呢?”晏瑰笑说:“老太婆就是这样心急!我们准备和他们四小兄妹多玩些时,住上两日再走,点心吃得晚,夜饭饿了再吃,有什相干?今夜月色又好,你忙什么?”向四婆笑道:“不是我心急,他们年轻人容易饿,天都快黄昏了。”淑华笑说:“我手脚太慢了。”随将饺子包好。人多手快,一晃蒸熟,端到前面,味果鲜美。

明霞听出众人要留她住两日,龙子、珊儿不知何往,沈煌正往门外寻找,方想吃完再和淑华说明日还要往见苍山三友,请示拜师日期,忽见袁和尚东张西望由山外面走了进来。晏瑰、三姑正要喊他,沈煌等三小兄妹陪了孙登也由门外赶进。

孙登说是奉了雷四先生之命来此送信,因苍山三友起初预计住在白云窝绝壑之中,就便可与慧昙大师当时相见;后因查、车二侠说起白云窝的前洞在舍身崖下,当地深居壑底,最为隐僻,以前常有前辈高人寄居在内,多少年来藏有不少珍贵的兵器,近日发现的大小两对仙人掌便藏在内,一对最好的被龙子、珊儿得去,那对最大的虽然本质较差,力大的人用将起来只更猛恶,因慧昙大师近年一意清修,无心及此,虽早料到这些东西,恐落异派凶人之手,但恐守山灵猿惹祸生事,只命在洞中防守,无论何事,不许出洞一步,这大的一对仙人掌,恰巧藏在洞外绝壁之内,不知怎的被女贼黎凤娇探明藏处,引了怪人赫连兄妹将其盗走。灵猿明已听出洞外有人,但因大师法严,先又不知来贼是盗宝物,对方下手又快,等到灵猿警觉生疑怒啸发威,来贼已早逃走。因大师住此多年,始终没有仔细查探全洞,不知这类宝器共有几件,藏在何处,大家都料还有几件藏在里面,尤其洞口那块大崖石之下最是可疑,想请苍山三友住在那里,就便防守搜寻。

曲老前辈业已答应,陶、白二位却因当地云雾太多,比白云窝还要低湿,洞内虽极高大干净,石室也多,练剑却不相宜,如到洞外近底大崖石上,上面常有游客来往,宝剑舞到急时光华闪动,易警俗人眼目,疑神疑鬼。这多年来,许多愚人,有的为了求仙,有的为了自杀,常由上面奋身跳下,送了性命,一生误解,附会神怪,又要多害人命。

三位老前辈愿住绝壑之下,便是不愿外人知道,如何自己招惹?正商计另寻地方,先是司徒伯父伯母由雪山回来,问知前事,命司徒兄妹往请三友一晤,并请移居寒萼谷。

三友到后一看,那么好的地方,自然高兴,但因寒萼谷敌人业已知道,万一来此窥探,其势不能不问,只一现身,必要引出好些枝节。三位老前辈虽然不怕,但因离明年重阳共总一年多的光阴,既打算叫这几个小弟兄姊妹前去参与,最好全凭本身功夫,不要一点药力,就是带有灵药,也是只防万一,备而不用,故此平日传授与门人的练习功课,都要格外着重,不应再为别事分神,当地已成敌人目标,未免美中不足。先还迟疑,因白老前辈首先赞好,跟着简太师伯由前山回来,谈起此事,极力主张,他说昨夜便曾想到寒萼谷地方最好,只为查、车二位,各有特性,不留他同住不好意思,如在一起,这二人的性情决不甘于静修,加以疾恶大甚,虽与敌人约定,但有好些凶人并未在场,又都恨极我们,在这短时期内,尽可推说未得通知,照样横行为恶,这类凶孽又都骄狂,欺软怕硬,酒色荒淫,就得到信息,至多不和我们的人公然为敌,仍要偷偷摸摸做那害人的事,他二位稍微晓得,便非出手不可。我们本心原是将计就计,特意忍耐这一年多的光阴,想把所有著名凶孽首恶,借这一场恶斗全数消灭,重在造就这几个后起之秀,何况司徒伯父伯母奉有师长遗命,负有重任,关系甚大,如其为了这二位老侠,一时欢喜,多生枝节,把好些未来的仇敌先引上门,也有不便。彼此交情甚深,其势不应敷衍,口说请住心却不愿,在他二位去留未定以前不愿出口,因此未说。后半夜他们回来,说这里事完,无须再留,各人并还有事非去不可,司徒兄妹挽留他们多住一天都不肯,车三叔更有这里住不惯,便是再来也不在此下榻之言,虽是笑语,可见心志已决。

昨夜阎王沟动手以前简太师伯便暗跟在众人的后面,只四先生一人留守,早就看出车三叔气量较小,全是为了良珠妹子不喜欢袁和尚,没有和他多谈,只管照顾周到,不如对沈、狄、李、陶四小兄妹来得亲热,心中有点不快,才有此言。当时没有理他,后和文麟先生由此起身,本意是往我家去和苍山三友相见,请其改居寒萼谷,不料无意之中遇见晏大姊那位老友邓黄,说在前山路上遇见袁和尚,神气甚是不好,没有和他交谈,正想回身追询为了何事,跟着遇见四个凶人由外新来,听那口气,路上已和袁和尚发生口角,被人劝开;再往前走,又遇见几个由冯村退出来的贼党,中有凶僧弟子,说袁和尚如何可恶,冯村的人昨夜连吃大亏,现正分途回家,同时听出先代袁和尚解围的人,正是洗手多年。人也正派的那个神拳无敌沙镇方,因其听了蔡家三妹说起老贼冯越的丑事恶迹,查老前辈去后,力劝老贼急速收风,业已犯忌;先还不敢得罪他,诸天禄等几个凶孽一来,老贼凶焰大盛。沙镇方见他不听良言,事情越闹越大,转眼就有家败人亡惨祸,看在多年朋友份上,意欲再劝他一次,如其不听,借此抽身,免得守那前约,玉石俱焚,同归于尽,方背人向姜、冯二老贼说如今你们大敌当前,一败便不可收拾,是祸非福,须要小心,底下的话还未出口,便被二老贼抢白了一顿,如非姜贼老好巨猾,多年相交,又不似冯贼隐病被人知道,恼羞成怒,说完狂话又在一旁劝解,宾主双方几乎当时破脸。

沙镇方见老贼非人,心中气愤,本来赌气,想看到贼党惨败之后再走,免得笑他胆怯,好在这一场口角已将自己撇开,可以置身事外,乐得看他笑话,不料没容他等到日期,当夜出彩,去往寒萼谷扰闹的贼党,连同几个赶往接应的为首凶贼,全被对方杀得大败,死伤不少人,情知二老贼凶险无情,胜了还好,还未正式上场,丢此大人,非要寻他晦气不可,这时诸天禄等为首凶孽还未回村,他听暗中跟去探报的人赶回一说,立时轻描淡写,朝小贼兄妹说了几句,留了一封谢信,连老贼的面也未见便自离开。这时天还未亮,因老贼长子比较讲点情理,仍然以礼送走。

后来老贼和妖道诸天禄见面,听出前情,心胆皆寒,好些贼党无颜再留,当夜便要起身,有的还要用棺木安殓同党,正忙作一堆,心烦意乱,忽听沙镇方不辞而别,还将贼子大骂了一顿,如非为首凶孽觉着吃了敌人的亏,大仇未报先寻自己人的晦气,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依了姜、冯二贼,直恨不能派人追上杀以出气。

就这样,群贼因二老贼离间挑拨,都恨极了沙镇方,尤其内中两个凶徒,因往前山庙中去寻相识和尚,打算按和尚规矩就地火葬那两个同门师兄弟,更是迁怒恨毒,一听袁和尚归途已被新来四凶贼围困,被沙镇方撞上,因和来贼相识多年,单是讲和不算,并还偏向敌人,说对方一个小和尚,你们人多,成名多年的人物,如何几个打一个?随说起冯村昨夜如何惨败,对方都是异人奇士,决非敌手,趁早回去,免得身败名裂等丢人的话,来贼和他昔年均有交情,不好意思翻脸,全都有气,因不信诸天禄、玉弥勒连同姜、冯二老贼这许多异派凶孽、最负盛名的凶僧恶道事前那大声势,竟会如此不济,又听明年秋冬间还有雪山之会,仍想赶往冯村好歹见过主人再走,一听事情是真,只比沙镇方说得还要厉害,虽然胆怯,但一想起小和尚可恶神气,再听贼徒一说,重又勾动怒火。

这几个贼徒凶僧更对沙、袁二人切齿痛恨,再一蛊惑,来贼一想此时往见冯贼也是无趣,双方昨夜虽曾订约,前后还不到半日光阴,便将小和尚杀死,对方出头质问,也有许多说词,于是前后九人合在一起往前山赶去,因知小和尚年纪虽轻颇有本领,手中兵器更是厉害,再要杀他不了或被逃走,反而惹火烧身,决计急不如快,合力下手将小和尚杀死,由新来群贼出面,推说刚到峨眉,不知双方订约之事,小和尚并不相识,因其无故口出恶言,欺人太甚,双方动手,才有此事。不料被大姊的好友邓黄听去。

此公比查老前辈貌相还要奇怪,但有独门功夫,尤其是他那轻功,窜山跳涧,捷逾猿鸟,比飞还快,昨夜他原和大姊在左近赏月谈心,大姊正怪他不应突然出现将其喊住,稍微疏神,致被女贼黎凤娇抽空逃走,忽见隔山阎王沟那面动起手来。他和查老前辈都是大姊老友,昔年为了一句戏言误会,已有多年双方避道而行,大姊常想为他二人讲和,因其形踪飘忽难得寻到,忽然发现心中惊喜,急于和他相见解说前事,才被女贼乘虚逃去。刚把以前误会说完,他也有了悔意,不似昔年那样固执,但仍不愿打落水狗,先和查二先生见面,只作旁观,事完还和大姊背人谈了一阵才走,所以双方虚实全都知道,以为诸位老少英侠明知对头都是凶人恶贼,小和尚人小势单,年轻胆大,如何任他孤身回去?心中不平,不知已有两起高人暗中跟随,都是有心避他,没有见到;自恃身轻腿快,追赶得上,又知沙镇方师徒三人已与小和尚一路,均非弱者,还能支持些时,意欲再往前面查看一段,如不见人,再赶回去。刚走不远,遇见简、周二位,太师伯人最持重,明知雷四先生业已为此去往前山,并且昨夜双方约好,敌人虽无信义,我们不应操之过激,好在苍山三友住在我家,暂时又不会走,便同赶去。这位邓老先生真个古怪,中途忽然借故走往我家,向苍山三友请教,谈了好一阵,简太师伯方引小和尚到来,说起经过,真个可笑已极。

简大师伯因小和尚最得车三叔爱怜,此老真喜成全后辈,本已决定收他为徒,自见苍山三友昨夜来此,觉着他那剑术和内家罡气不是短时期内所能学成,又无处物色好剑,听说诸小兄妹均由现在师长作主,改拜在三老前辈门下,小和尚走时听说,非但一点也不羡慕,因他师父要隔些年才回,反而再三央告跟定了车三叔,于是对他更加怜爱,表面拒绝,任他孤身回去,实则有心成全,一离寒萼谷,和查老前辈谈了一段路,便即分手。小和尚因车三叔不与同行,满腹气闷,踏着残月晓星回去,还在路上自言自语,找地方睡了一觉,天亮才走。车三叔只顾和二叔谈心,以为话完分手,晃眼追上,不知他会中途耽搁,改道林中睡了一会,微一疏神竟会错过,到了前面觉着不对,又往回找,这一相左闹了好些笑话。后来小和尚受了三叔指点,随简太师伯同到我家,问好三老前辈拜师日期,定在由今起第四日一早同往寒萼谷行礼。简大师伯知他和诸位兄弟姊妹交深,性又好动,还未走到,一听前面就是青峰顶,煌弟他们都在这里,便连纵带跳抢先纵上。三位师弟妹就在旁边半崖腰上说笑,他也没有看见,便当先赶了进来。我们故意跟在后面,他也不晓得。他和贼党交手受伤的事真个可笑,我也形容不出,你们问他好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1)相见复何年会短离长独留遗恨承欢消永夜心长语重偶俱无猜

前文李明霞应约赶到青峰顶,沈煌之母淑华爱极了这个未过门的媳妇,一时高兴,去往厨房做些点心与众同吃,并留明霞多住两日。明霞正想少时和淑华说明日还要往见苍山三友请示拜师日期,不能多住,忽见袁和尚当先,沈煌、狄龙子、陶珊儿陪了孙登由后赶进。见面一谈,才知苍山三友因听司徒平、秦寒萼夫妇之劝移居寒萼谷,简冰如也极力主张,已将昨夜所拟移居白云窝之念临时改变。诸长老与司徒平夫妇相见之后,听说雪山那个妖孽近来越发猖狂,司徒夫妇先奉简冰如之命前往窥探,意欲相机除害,但因对方所居雪山古洞深藏地底山腹之下,内中养有大量毒蛇猛兽,形势险恶。

司徒夫妇自从三次峨眉斗剑死里逃生,被神驼乙休于千钧一发之中救出险地,重隐峨眉后山之后,司徒平一向谨细和平固不必说,便秦寒萼,想起自和丈夫成婚以来饱经忧患,死里逃生少说也有十来次,不是各位师长同门爱护保全,早已惨死,吃的亏真不知有多少,结果还落在许多同门的后面,痛定思痛,悔恨交集,在寒萼谷隐居多年,功力大进,心情也自改变,与前判若两人,昔年骄矜好胜、心粗量小的习性早已去个干净,遇事无论大小均极审慎,凭他夫妇二人的功力,除那隐迹多年的凶孽并非无望,终恐人少势孤,万一疏忽,休说功败垂成,便不能一网打尽,也必留下后患,简冰如虽代约有两个帮手还嫌不足,抽空赶回寒萼谷,想向冰如禀告,时机将至,但嫌人少,意欲再约几人同往,想起冰如本领最高,但他此时不能出手,像近日寒萼谷聚会的老少英侠虽非庸流,对头那么厉害,内中只两三人勉强可以同去,也得不了多少帮助,余者武功虽好,那么奇冷无比的冰天雪地,人先无法存留,如何再与强敌拼斗?各派中的同辈道友,十九不在人间,就有几个留下的,多在海外静修,多年不通音问,急切间也无从寻起。

正在作难,到后听怀方、良珠两小兄妹说起冯村恶斗之事,暂时业已作罢,贼党阎于沟一战,除恶道诸天禄和凶僧玉弥勒、女贼黎凤娇和冯贼父子全家而外,好些著名的凶人恶贼业已伤亡殆尽,现由华山派漏网的前辈凶孽毒手真人郑天乾、玉弥勒花空和一女贼为首,设下阴谋,意欲在明年秋冬之间,同往川边大雪山奇寒之区千丈崖银光顶,各据一所孤峰拼斗,表面却不先说实话,只说双方势如水火,不能并容,不如明年重阳为期,各自把人聚在一起,拼它一个死活,在此期中,谁也不许仗势欺人,除却手下徒党为恶违约,便是狭路相逢,在未到期以前,也不许多生枝节,实则这班异派余孽早就想好毒计,知道银光顶乃大雪山中酷寒之区,罡风凛冽,休说是人,任何生物均难存留,自恃练有热毒之药,欲用阴谋暗算,推说地方尚还未定,过了明年中秋方始通知,重阳节前陆续赶到,彼时再定比斗方法,不料机密早泄;当诸天禄带了手下徒党在阎王沟外野地里和老少诸侠恶斗以前,冰如这面业已得到虚实。贼党本意,先把寒萼谷敌人杀他一个落花流水,先树一个下马威,再照郑天乾所说向诸老侠挑战,做梦也未想到,还未赶到寒萼谷便被对方截住,连伤许多徒党,仗着贼党人多,后面的能手来之不已,急怒交加之下,正在耀武扬威,口发狂言,要将诸位老少英侠全数杀死泄恨,苍山三友忽然现身;诸天禄自知不敌,这才罢手,垂头丧气,重订约会,鼠窜而去;如今寒萼谷人已走光,两小兄妹和诸小侠也要拜在苍山三友门下等语。

司徒平夫妇闻言大喜,忙令两小兄妹分头去将简冰如和苍山三友请来,见面谈起前事,便约相助,同往雪山除害。冰如笑说:“事情还有变化,你夫妻先往雪山,能够将害除去再好没有,否则乘那凶孽此时还有戒心,雪山荒寒,暂时不致有人受害,留到明年重阳后一并斩草除根也是一样。”当时商定,苍山三友中的陶、曲二老随同司徒平夫妇先往雪山,看那凶孽能否当时除去再作计较。说好便即起身,预计三日之内便可回山。

雷四先生昨夜留守寒萼谷,因神乞车卫脾气古怪,他最喜爱袁和尚,觉着司徒兄妹对于别人都好,对于袁和尚一人貌合神离,有点误会,表面命其先走,暗中必已跟去,自己也觉诸小兄妹均拜在苍山三友门下,惟恐袁和尚感激车卫,又是他的记名弟于,师徒性情相投,昨日又有追随车卫流浪江湖之意,恐其错过这千载一时良机,便往前山赶去。本意是想点醒这师徒二人,令袁和尚追随苍山三友学剑,由自己和简冰如代为引见,不料神乞车卫和黑骷髅查-路上谈话耽搁,袁和尚心中气闷,中途又睡了一觉,以致二人相左。

车卫见袁和尚未回茅篷,疑他孤身一人去往冯村惹事,改道追去,不曾遇上。袁和尚睡醒起身,连遇两次贼党,未了争斗起来,人单势孤,贼党四人由山外新来,均是能手,袁和尚本要吃亏,先是神拳沙镇方由老贼冯越家中不别而行,无心撞上,业已劝开。

来贼因不信诸天禄会败,虽未与沙镇方翻脸,心却气愤,欲往冯村探询,又遇几个贼徒谈起前事,说有好几个同党均死在袁和尚手内,重又勾动怒火。

九贼合在一起,赶往解脱坡去杀袁和尚报仇。不料晏瑰的好友大侠邓黄,早就发现袁和尚孤身一人,无精打采往前山走去,暗忖:“这时许多强敌还未离山,另外好些贼党还要到来,小和尚又连伤数贼,结仇甚深,如何任他孤身回去?”心中不平,先跟了一段,发现贼党想探虚实,仗着身轻腿快,飞行绝迹,改朝贼党追去,为了两句恶言,将那两个新来贼党打倒,教训了几句重又回身。

袁和尚不知神乞车卫想令他拜在苍山三友门下,不令相从为徒实是有心成全,连雷四先生和查-也是同一心理,只是各有打算,均未明言;心烦有气,路上遇见贼党围攻,打了一阵赌气的架,想起前事越发气闷,暗忖,这些小弟兄姊妹日内都拜在苍山三友门下,恩师远去云南不归,车三叔待我最好,偏只教了一套三连明月铲和铁手箭,我那样苦求,偏不答应;龙子、沈煌他们和我虽好,以后人家还要用功,听说慧昙老尼脾气古怪,终年打坐不问外事,所居白云窝壑底轻不许人下去,以后见面都难,好容易交到几个知心朋友,只前后快活了几天,仍要分手,还是剩我一人孤孤单单,多么无趣!有心想往云南去寻恩师,一则相隔数千里,人地生疏,像我这样小穷和尚,遇了人也必当成小贼叫花子看待,不知要生多少闲气;即便找到师父,那好一个人,偏要做什和尚,放着遍地苦人他不救,到处都有不平之事他也不管,每日只知念经修行,近年连武功都不大肯传授,待我虽好,有什意思?正在心里酸溜溜的,孤单得难过,人也走到解脱坡前石桥大树之下,望着那好几天没有回来的;日茅篷,懒得进去,觉着腹饥,一摸身上,发现查、雷二人日前舍身崖相遇所给的几两碎散银子,因素不惯用钱,又最敬爱师父,只管不愿当和尚,却不肯违背师父的戒条,从来没有吃荤,只记得身上还有恩师遗留与他不曾用完的二三十文制钱,忘了身边还有查、雷二人所给银子,本意想三文钱往坡旁茅庵去买碗素面充饥,一摸身边有了银子,觉着此去云南寻师有了盘缠,心中一喜,正要买面吃饱再打主意,忽见隔桥走来两个年轻和尚。

前山一带僧徒往来甚多,袁和尚原是看惯无奇,只为昨夜动手所杀贼党,内中倒有两个少年凶僧,加以从小便在高僧门下,文武都学,乃师临分手前数月方始不大管他,从收他为徒起,十来年中,稍有闲空必加指教,师徒情分极深,人又聪明机智,遇事留心,山居日久,在高明指教之下,颇有一点眼力,见那和尚,年只二十上下,都是那么油头粉面,僧服华丽,从头到脚净无纤尘,一个背上斜插着一柄形如禅杖的兵器,质似黄金,前头套住,看去十分沉重,已非出家人应有之物,另一个背上插着一对铜钩,僧服里面,腰间还凸起一块,一望而知藏有暗器,这两件兵器一白一黄,外面明有极考究的皮带和大黄缎套,本已触目,偏故意露出尺许来长一段,一黄一白耀日生光,就非金银打就,也是金银包裹,僧服既短,行动又极矫健,一路说笑,旁若无人,看出不是善良,这条路又是去往冯村一面,想起昨夜经过,心中一动,刚往树根上坐下,打算窥探去路,那两和尚业已走过桥来,果是想由坡侧走往冯村去路,料定贼党一面,本想跟踪窥探,又觉腹饥难耐,遥望人已走出十几步,心想:“这类贼党甚多,此时也管不过来,还是吃饱再说。”念头一转,便往买面。

那茅庵住着一个中年尼姑,庵中无什出息,也无香火,师徒二人全靠卖面为生,虽是素面,味道绝美,香客游人常往照顾,生意本可极好。偏巧这师徒二人操行清苦,用功甚勤,每日卖面均有一定,卖完立时停火,除非去往庵中礼佛的香客还可吃到,否则任给多少钱也不再卖,有了多余的钱便散给苦人,终日除却早晚两次卖面和斫柴烧水、打扫庵堂,前后不到两三个时辰而外,钟鱼梵呗之声极少停息。没有法名,附近的人都叫她倪师太。她那徒弟是个垂死的贫女,收她时年才七岁,带发修行,这时年已十六七岁,品貌美秀,颇有力气,师徒二人甚是亲热,人都叫她小师父。谁也不知她师徒的法名。因其对人和善,样样都肯帮忙,勤俭耐劳,操行又好,没有丝毫僧尼恶习,进门礼佛的人极少,从不向人募化,有那常来山中的香客游人怜念她师徒穷苦,爱吃她面,无故施舍又不肯收,便借礼佛为由送点香资;照例左手来右手去,暗中送与苦人,代人结缘,从不自己享受。那三间茅庵建在坡旁,三面竹林环绕,前临溪桥,背倚重山,风景极好,打扫修理又极清洁整齐,都是她师徒亲手自制,从未见她雇用工匠,也不与人来往。

袁和尚先未留意,前年乃师云游归来,刚到茅篷,正遇大雪,路断行人,忽听门外女子呼唤,出门一看,正是她那徒弟小师父,用竹篮端来两碗热腾腾的梨窝菌素汤面,另外一盆菌油、一盆笋油和一大盘锅魁,心想:“双方素无来往,又有僧尼之分,如何大雪黄昏送面上门?”师父已命自己接过,也未推谢,只念了句“阿弥陀佛”,对方稍一合掌,便提了空篮走去,门都未进,此后也未再来。那面和菌笋却是美极,从未吃过。

由此每遇师父出山,必将所留极少的零用钱省下,隔上十天半月,往她那里打回牙祭。

后来发现,每次卖面共只二十四碗,晚到的人便买不着,自己无论何时,只天未黑透,从不拒绝,所给的面和哨子(川语浇头)比谁都多,却无多的话说;偶然设词探询,老的还微笑答上两句,小师父简直难得开口,和对别的买主一样,共总那几句话,更无他语,时候一久,也就不在心上;自己又没有多的钱,要刻苦好几天,把夜来看书念经的灯油钱省下,才能吃上一回,对方照例收钱,也从不曾客气。这时,因见当日游山人少,卖面的布招青帘刚刚挑起,难得身边钱多,打算吃她两大碗,乘此无人,再加两盆最爱吃的菌笋油,免得别的吃客见了也要买吃,使她师徒为难,刚刚走过,便见小师父出取干柴,面锅便在庵旁竹林之外,还有一张长板桌、两条板凳,侧顾袁和尚走来,低声笑问:“小师兄,这几天没有看见,可有什么高兴的事么?”

袁和尚这几年来第一次见她问人的话,抬头仔细一看,见她与前年所见神情迥不相同,因未落发,人又生得秀气,虽是一身补了巴的破旧僧衣、布袜藤鞋,洗得十分干净,不知怎的,样样看去顺眼,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隐蕴英威,近来识人较多,日前又听众老少英侠谈论,内功真好的人,样样都可遮掩,惟独这双眼睛瞒不过内行人,心中一动,随口笑答:“我一个小穷和尚,有什好事?只不过日前交到几个好朋友而已。”小师父说:“你师父不在家,交几个同辈朋友无妨,却不可胆大任性,惹出对头。

就有你师父那块招牌,当面不敢把你怎样,这类无耻之徒,畜生一样,你孤身一人,也须防人暗算呢。”

袁和尚何等机警,听出所说有因,暗忖:“小师父平日向不与人说笑,忽说此言,分明有为而发,同时想起那年雪夜送面之事,恩师以前必与相识,否则素无来往,怎会有此举动,双方连句客套都没有?”正要乘机探询,老师父忽然走出,笑问:“徒儿,你和袁师兄说些什么?天已不早,快要有人来此吃面,还不早点做他先吃,免得当着外人显出厚薄。他师父不在家,比我们还要清苦,难得吃一回面,好歹也叫他吃个舒服,说那闲话作什?”小师父朝袁和尚看了一眼,低声笑说:“师父莫看轻了人家,他已交了好运,转眼就好起来,便今天身上的钱就用不完,要你老人家代他盘算作什?”说时,人已进门去取碗筷和新制好的面卤,隐闻乃师也说了两句,好似不令多管闲事,也未听清,心已奇怪,刚坐在板凳上面,忽然想起简冰如前夜曾说要往前山访友,沈煌问在何处,所说正是解脱坡竹林前面;这里附近庙宇虽多,竹林前面却只这一处茅庵和自己的茅篷,分明所访友人非她师徒不可,他老人家那高年辈,竟以朋友相称,这师徒二人决非庸流。想到这里便留了心,反正无事,正打算等面卖完,向其探询,可与简老前辈相识?小师父已将面下在锅里。

袁和尚笑说:“师兄,我想吃那菌笋油,可能匀我一盘么?”倪师父忽然插口道:

“我们这里只有两种素面,别的不卖。你这小和尚,吃完快些回庙去吧。”袁和尚听出口风不对,方想:平日便不开口,面碗里也要添上好些,方才还有对我较厚的意思,为何冷淡起来?猛瞥见小师父朝侧面微使眼色,料有原因,假装拔鞋,回脸一看,正是方才所遇两个少年和尚,往回走来,料有原因,暗朝她师徒把头微点,装不看见,悄悄伸手入怀,把三连明月铲摸了一摸,把布袋的口撑开了些,表面故意问那面价,好不好吃。

小师父方答:“我们都是出家人,不会欺你,一碗双哨子面才只三文,放心好了。”

话未说完,那两少年和尚业已走到,先是大模大样,一边一个坐在板凳上面。袁和尚原坐长桌横头,见了已是有气。内中一个更不知趣,开口便问:“除面以外,可有什么酒菜?我们连夜走来,腹中饥渴。本往山中访一财主,因相隔远,听人说起这里面好,打算点心,如有好酒好菜,多给钱与你们,省得我们一到人家先要吃的。”说时,另一和尚便朝小师父上下打量,目光不正。

小师父刚把面色一沉,两道秀眉往上斜飞,似有怒意,倪师父便说:“徒儿,来了客人,还不快擀面去!我来招呼好了。”小师父闻言,转身就走,到了门内,隐闻“作死”二字。那两贼僧坐在另头,似未听见,同声一笑说:“这位姑娘怎么走了?你们如卖荤的,要多少银子都有。你这尼姑,快些叫她回来,莫要得罪主顾,否则吃了不给钱,莫怪我们无礼。”倪师父闻言,并不发怒,冷冷的答道:“罪过罪过!你也佛门弟子,这里只卖素面,吃否听便,白吃无妨,为何这等说话呢?”内一贼僧哈哈一笑,刚和同党悄说:“吃完再说。如今大白日里,夜来寻她也是一样。师兄就是这样猴急!”

袁和尚早就怒极,因倪师父暗中摇手示意,不令开口,面也下在锅内,后来越听越不像话,刚刚气往上撞,忽然想起一个主意,勉强把气沉住,假装痴呆,一言不发。

那两贼僧正是玉弥勒花空的两个小徒弟,一名小花僧同光,一名美罗汉清光,奉了师命往冯村送信,令诸天禄等贼党最好暂时不要动手;昨夜阎玉沟惨败之事还不知道,自恃本领和乃师的凶威,一向淫凶骄狂,看不起人,为了师命紧急,连夜赶来,到了峨眉山脚,天已大亮,因乃师行时再三叮嘱不许显露形迹,特由前山走往冯村,忽然腹饥思食,先不知茅庵卖面,途遇两人,谈起庵中面好,问明地方,业已走过,忙又赶回,不知怎的死星照命,一到便看中小师父美貌,动了色心,刚露口风出口调戏,人便走进庵去。

贼僧看出对方虽是苦修,人甚端正,不受勾引,如在平日,良家妇女只被看中,决不罢休,利诱不成,便要逞强行凶,甚而先好后杀,不得不止,只为清光平日得宠,想起乃师行时告诫,知道后山一带强敌甚多,当地虽然偏在一旁,但离解脱坡人山大道近只数丈,往来人多,自日行凶强奸女尼到底不是容易,恐将强敌惊动,惹出事来,乃师怪罪,虽在暗中拦阻,但是色心未退,也想吃饱之后把事办完,归途前往强奸,当时却不愿意发作,口中仍在疯言疯语,全副心神都注定茅庵里面,谁也没有放在眼里,一个小穷和尚,更如未见一样。

等到倪师父把袁和尚所要的面煮好,端了过来,二凶僧回顾看见,清光首先恃强喝道:“这面应该我们先吃,快些端来!”倪师父冷冷的说道:“事有先来后到,面下得快,你们稍等一会,就下好了。”袁和尚更连理也未理,故意一手抱着一碗。凶僧方喝:

“他一个人,怎吃两碗?明明我们先要,你这贼尼欺生!”话未说完,袁和尚已用舌头每碗舔了一口,连说:“好香!谁要有福气把这两碗面吃完,包他长生不老。就怕吃不成功,那就要上西天见阎王去了。”

二凶僧见面已被舔过,又听这等说法,不禁大怒,刚怒喝得一声“贼秃驴小狗”,底下还未出口,眼前倏地一亮,原来小师父不知何时由内走出,并还换了一身俗家短装,腰间系着一条青布围裙,虽是一身;日布衣服,因其天生丽质,不御铅华,自然光艳,换了俗装,越显得纤腰约素,秀发裁云,皓齿明眸,丰神无限,比起方才越发好看。

二凶僧当时一呆,凶焰立敛,转面笑说:“我不愿惊吵你们,否则这小秃驴休想活命!快些把面煮好,陪我们吃上一碗,包有好处。这个便是面钱。”说罢,同光取出一锭银子,递将过去。小师父秀眉一扬,自往一旁下面,理也未理。倪师父把银接过,又放在二凶僧的面前,从容说道:“面只三文一碗,我们这里找不开,你们身上如无零钱,不付无妨,只请明白一点罢了。”

袁和尚因面太烫,一面用筷挑吃,暗中留心,见倪师父给银时,凶僧的手好似被什东西猛撞,微微震了一下,但不甚显,凶僧似未警觉;小师父在旁下面,脸如秋霜,一言不发,两次伸手腰间,被倪师父凑将过去,好似轻轻用手拉了一下,前有案板挡住,凶僧坐在斜对面,不曾看出,根本也不把这两师徒放在心上,仍是信口开河,各睁着一双色眼望着小师父,有说有笑,并说:“你们不要,明日夜里我们回来,再和你一起算吧。我们都是自己人,佛门弟子应该快活欢喜,为何害羞,口都不开呢?”倪师父先似恐怕小师父发作,本在暗中示意阻止,忽然微笑走开,并将笋菌油装了两碟递过。

袁和尚见她先不肯卖,忽然自己送过,囚面一看,前山一带天气阴沉,颇有雨意,刚消散的浓雾又合拢了来,半山以上均被白云布满,当日不是香期,这等天气游人更少,休说别的吃客,连朝山正路上都难得有人往来,料知这师徒两人,连老的也被激怒,从来不曾见她动武,是否会家并不知道,这两个贼秃驴似非庸手,身上又都带有兵刃暗器,她师徒一双空手,如何能敌?一翻脸便要吃人的亏,偏是始终没有见她丝毫胆怯;小的早就带出怒意,老的虽似不愿惹事,但也不似胆小害怕神气,她和师父多半相识,莫非也是一位异人隐居在此,不肯显露形迹?心中寻思,边吃边看,准备吃完发难。

二凶僧做梦也未想到瘟神之外还有凶神,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祸临身,转眼就要发作,色令智昏,一面说着疯话,引逗调戏,一面互相谈论,评头品足,满嘴乱说,毫无忌惮。那师徒二人已不再理他。小师父本沉着一张脸,眉目之间隐蕴杀气,等面下好,凶僧索讨菌笋油,居然装上一盆,并还亲自推过。凶僧想要就便调戏,刚一伸手,小师父手已缩回,面色忽然转和,笑道:“这两碗面足够你们受用,再要想吃是没有指望的了。快些吃完,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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