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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回 射银涛 孤身除怪蟒 争家嗣 合谋弑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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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吃喝了一阵,余独忍不住问道:“适才那位男的小山主呢?怎么不一齐请来食用?”山女道:“我兄弟性子野,又不听说,他正在烤虎肉吃呢。www.mengyuanshucheng.com只管吃喝我们的,不要管他。”余独道:“我看山主英武聪明,异乎寻常,不知贵族怎么称呼?还是一向生长此山,还是从别处移来?能让我等知一个大概么?”山女笑道:“那有什么不能?日内我还有事相烦你们哩。”

余独闻言,吃了一惊:听她语气,暂时决不让自己走开,误了恩师之命如何是好?

正要想问她何事相烦,那山女忽然起身,往门外窗前望了一望,见无甚人,然后转身入座,说道:“我们这一族,合族都姓云,本在云贵交界深山之中居住。自从我祖父因为一桩小事,和我伯祖父发生意见,我伯祖父是一族之长,执掌生杀之权,性情非常刚暴,我祖父受他凌虐不过,带了全家逃到省城,经过此山。谁想已有两种生蛮在此盘踞,他们都是性野力大,穿山越岭,步履如飞,视人命为儿戏,除了有时三五成群出山去劫杀汉人外,常年无所事事,不是打猎、钓鱼、捉蛇、射乌来充饥外,便是两族自相残杀一阵,得胜之族将擒来的俘虏生生嚼食,因此两族一天比一天减少。等到我祖父到此,每族也不过剩了六七百人。他们这两种,一种是猎虎寨,一种是黑蛮,分踞两个山头。黑蛮所居便是本寨,不过当初并没这寨,这寨还是我父亲在日所修的。那猎虎寨前胸刺着无数花纹,由头到背披顶一张整虎皮,脸上刺了一脸的虎纹,走起路来手身并用,比黑蛮还要残忍凶狠。他们也不知用矛刀弓箭,只用本山产的一种干藤,上面系着一块碗大毛石,还用一块木头,上面挖了许多槽孔,将鹅蛋石放在槽内,用时便发出去。这两样便是他们两族用的利器,打乌鲁和敌人是百发百中。

“我祖父全家来的一天,本随着有许多不服我伯祖虐待的同族,约有二百多人。起初本未想在此山居住,原打算到省城买些盐糖红布,绕道到木里去安身立业。走过此山时正赶上大黑,大家在林中睡下,第二日早起,不见了我祖母和两个同来的人。起初疑心是被猛兽拖去,后来寻了半天,寻着蛮人用的系石木。我祖父小时候被同族拐卖到省城富家为奴,住了有七八年,那家教书先生爱他聪明,曾偷偷教他读过书,所以足智多谋,后来受不过主家虐待逃了回去,原想将本族整顿,教大家读书耕田,不想曾祖父死去,便被伯祖逼走。曾祖父在日,因他精通汉语,各族与汉人交涉,都来请他当通事,见多识广,一见这是生蛮用的器械,便知不好,当下吩咐众人往山内搜寻。经过许多险峻山崖,已经快到日落,果然发见一群猎虎寨,将我祖母同族等三人绑在一棵树上,剥了赤身,正在那里围着跳舞。等到跳舞尽了兴,便要抢上前去生吃活人。我祖父见势在危急,这种猎虎寨力大无穷,凶狠不要命,迎头去敌不但众寡悬殊,而且他拼起命来,虽说自己这面俱带有毒箭刀矛,也难免死伤多人。又知祖母被困在内,投鼠忌器,当下先将带去的人分头埋伏,另外选了几个脚程轻快、最会拔山飞树的同族,拿了两块大石,远远朝那为首之人打去。等到将敌人引过了埋伏,一面命人抄路前去救人,同时埋伏发动,也不同他们对打,只用家传毒箭朝这些猎虎寨身后射去。猎虎寨,果然中计。那毒箭见血封喉,非常厉害,这一仗猎虎寨死亡甚多,我们的人一个受伤的也没有。猎虎寨打起仗来虽然凶猛残忍,却是能胜不能败,败起来就是一窝蜂。为首的猎虎寨姓大名大山,见手下的人中了我们毒箭,只倒在地下滚了两滚便断气身亡,首先望影而逃。手下的人更不消说得,仗着生长此山跑跳得快,各不相顾,亡命一般逃了回去。逃了半途,又遇见本寨的黑蛮,见他们聚众飞奔,疑是前来打劫,拦住他们去路,争杀起来。

“平日黑蛮原打猎虎寨不过,这天猎虎寨因为受了我祖父的重创,惊弓之鸟,惧怕后面追兵,无心恋战,有的绕路逃回,那逃不及的被黑蛮打死了好些,又擒住了十来个俘虏,照例拷问:‘何故来此开衅?又这样的不经打?’那些被擒的猎虎寨极蠢,还不知是因为在山外偷抢我家人惹出来的祸,只说是今天从山外捉了三只肥猪,正预备祭神犒众,忽然来了两个熟娃,用石头打我们酋长。我们追出去不到一弯路(生蛮语,一里为一弯),从后面丢来许多细尖棒棒,我们碰着一的的(生蛮语,一点为一的的,细尖棒棒指箭),立刻倒在地上,打两个滚就敲啦魂(生蛮语,称死为落魂,或敲魂)。大司说那些熟娃请得有神下界,吓得我们不敢回脸和他打,想逃回洞去。碰见你们,并不是想来捉你们的肥猪。你们如要敲我们的魂,千万把我们的头留住。我们死后,变成蛇鬼保你(生蛮互残,必将俘虏生吃,恨深者,食完其人肉以后,再将死者之头聚置广场之中,令妇女瘦溺其上,以为如此则那些人死后必不能再生人世,及为鬼厉复仇。生蛮又最迷信,黔地多蛇,以为蛇皆神鬼变化,往往任其毒噬,敬若神明)。本寨黑蛮原比猎虎寨聪明,为首的大司名叫岑珠,平时同猎虎寨互相残杀,全仗他用些计策取胜,才得在猎虎寨暴力之下勉强存活。虽是生蛮,却到过都匀八寨,不似别的生蛮生息山中,从未离开一步。偏巧内中有一个俘虏中了一枝毒箭,是斜穿在他背后背的那张虎皮上面,没有伤着皮肉,带箭逃到这里,不曾因伤身死,被别的黑蛮看见,问起那俘虏,知道这是熟娃请神打出来的尖棒棒,因为听说碰着一的的便要敲去了魂,不敢用手去摸,便请大司岑珠去看。岑珠知是山民用的毒箭,拔将下来一看,上面土语写着我祖父的名字。

岑珠比其他黑蛮心思来得灵巧,正愁猎虎寨凶顽,常来骚扰劫杀,听了那些俘虏之言,知道他们畏箭胜于蛇神,便想就此利用,连忙率领手下黑蛮朝我祖父追去。

“我祖父打了胜仗,得了好些虎皮,祖母、同族俱已生还,山道不熟,不肯穷追,正要回去,忽见许多黑蛮追来,急忙分配好了众人,准备弓刀接战。还未等我祖父号令放箭,岑珠已按住众人,弃了手上绳石,远远先全体伸高了手,行了个山人全礼,跪伏在地,然后独自高举双手,跑到我祖父前面,用土语高问神人何在。祖父已看出他们没有什么恶意,上前问他何故来追。岑珠懂得些山人士语,我祖父做过通事,更是什么话全懂,等他说明了来意,才知道这些黑蛮因为受猎虎寨的欺负,常此下去,一个不小心就有灭亡之虞,难得天赐神人下降,只凭毒箭一门,尽够制伏他的敌人,执意苦求我祖父到他那里去做山主,他情愿将大司地位让我祖父。我祖父因木里那里山明水秀,满河黄金,原想到那里去安家立业,经不住岑珠同全体黑蛮痛哭苦求,又恨猎虎寨残忍凶横,答应在此住三个月,派了几个亲信同族去采办毒药。原想传完了毒箭就走,不想到此一看,这里地势险峻,风景甚好,而且出产甚多,本山野生着无数的青果同各种酿酒的果子,又是本山主人情甘让位,不比几千里路远去木里。那里本有一个土皇帝,手下有兵有将,人又多,又有各种兵器,到了那里还得用命去拼,和他打仗争夺。住了几天,越住越舍不得走。我们最重信实,说话不能反悔,正不好意思同岑珠去说。也是合该在此安身,那岑珠想对猎虎寨示威,没将擒来俘虏杀死,将他们一齐放了回去,叫他们传语犬大山,说这里已请有昨日杀死他们多人的神人相助,现在正采办毒药制造毒箭,不日便去扫平他们。示威原不要紧,话却不该这样实话实说。犬大山见俘虏逃回,问他情由,才知神人用的细尖棒棒名叫弓箭,也是人做的,而且现在所剩不多,还要赶造,怕神的心思去了一半,便想偷愉前来报仇雪恨,因为伯我们毒箭厉害,派了十几个猎虎寨人先来盗箭。幸而我祖父平时防备得严,各人的箭各人带着,并不存放一处,只有数百根备而不用的毒箭被他们偷了去。失箭的第二天,我祖父知他必定前来生事,便同岑珠商量,将全体黑蛮与我们的人都分配埋伏,妇女小孩一齐藏开,准备给他一个厉害。果然到了晚间,那些猎虎寨拼命杀来。这次比初次见面不同,虽说我们将他打退,却是死伤不少。

幸而他没将弓盗去,用箭全凭蛮力手丢,没有准头,我们又有人调度,不和他一味蛮打,所以他死的人比我们还要多好几倍。接连打了几次,俱是他们吃亏。犬大山连受几次重创,再说来打,手下的人俱都有些不服指挥了,这才自知力竭智穷。被他从黑蛮俘虏口中间出岑珠如何请求我祖父情形,他一面潜藏山谷,不出来露面,一面悄悄留神,打听我祖父何时起身便来报仇。不知怎的被岑珠得了音信,见我祖父行期快到,率领全体黑蛮跪哭挽留,又将他一个同族妹子嫁与我的爹爹。我祖父本已打消行意,只是无法出口,我爹爹又恋着我庶母,几方凑合,便住了下来,只不肯去接他的大司之位,谁知后来因此几乎全家丧命呢!

“那些猎虎寨听说我们全体不走,虽然愤怒怨恨,却也无计可施。我祖父总觉这是一个后患,他们住的地方比这里还险,又不能搜完杀净,再加上我们山民一向惧受汉官欺负,不肯改土归流,去受汉官的气,宁愿跑到深山中去作生番,如何又去残杀同类呢?

不过遍处都有猛虎守在旁边,终非长久之计。这才想法先断了他们的出路,一步一步逼紧他们。那里穷山恶水,寸草不生,势必要从小路偷出打猎。只要捉到为首的犬大山,便可逼他归顺投降,一经朝蛇神面前起誓,永不会再反叛残杀了。我祖父同我父亲以及岑珠等商量好了计策,便照样去做。猎虎寨本来不懂什么存粮,全凭劫杀打猎为生,不多几天就恐慌起来。彼时我们的毒药业已运到,造了不少毒箭。猎虎寨有几次拼命冲杀出来。俱被我祖父用绳套陷阱活捉了许多,射死的也不少。除射死的不算外,那些活捉到手的,都用好言劝解,要他朝蛇神赌誓,永不侵犯,才放他回去。倔强不听话的,也杀了两个做榜样。又过了几天,放回去的猎虎寨人因为起过毒誓,虽不敢公然反叛,犬大山却不敢再出来。他们食粮断绝,竟自相残杀起来。我祖父猜知时机成熟,带了黑蛮杀攻进去。犬大山仍是不肯屈伏,同了几名死党同我祖父死斗,被我祖父一刀斫翻在地。

等我祖父近前去看,他倏地从地上翻身纵起,两手扣紧我祖父的咽喉。幸而我祖父手急眼快,一刀将他刺死,才未丧命。犬大山一死,猎虎寨一齐归降。我祖父便照预定主意,划出山南一带作为他们安身之所,立下禁条,不许再吃生人,并教给他们种青稞麦子同造酒,渐渐也传他们用刀用箭之法,去打飞禽走兽。猎虎寨和这里的黑蛮,除死亡外,还共剩一千多人,倒也相安无事。我祖父到底上了几岁年纪,被犬大山死前猛力在颈上一捏,又被他在胸前踢了一脚,受了内伤,第二年便即死去。自从制服猎虎寨之后,岑珠几次三番要退位相让。我祖父心中不是不愿意,一则当初说的话不愿反悔,二则岑珠虽然一本至诚,他两个儿子一个叫岑树,一个叫岑月牛,都是心野力大,多数黑蛮俱都服使,我们是远客,虽然都是山民,因为新旧之分,风俗习惯各不相同,想在此住个三年两载,显些本领能干,取得他们欢心,再取大司地位。知他们还是有些怕猎虎寨,所以没依岑珠,得胜之后未将猎虎寨全数杀死。一则不愿过分自残同类,二则也是留为异日之用。偏偏岑珠感恩心盛,见我祖父不肯当大司,等我祖父一死,便去请我爹爹来当。

我爹爹是直肠人,见岑珠再三敦劝,便答应下来。

“其实我祖父初来时,他们敬若天神,那时如接了他大司之位,按照此地风俗,再由父传子,什么事都没有。我祖父不接,死后又由我爹爹来接,这些黑蛮本来见我爹爹力气不大,又没他们跑得快,已经不大乐意。又加上那些猎虎寨野心难驯,吃惯了生人,不吃难受,在我祖父死后,我爹爹接了大司之位不到一月,偷偷将这里的黑蛮捉了两个去生吃。岑树和岑月牛早就心中万分不快,借此散布流言,说我爹爹不该在以前拦阻我祖父,放那些猎虎寨活命,如今才发生这事。这些黑蛮原经不住蛊惑,几次要寻我父亲的晦气。此时岑珠未死,先得了信,暗地召集黑蛮,着实跳骂一顿,说:‘云家是我们活命恩人,他做大司,犹如我做一样。哪个敢有异心,我便和他拼命!,当下又把他两个儿子一人打了一顿青扛棒,差点没有打死。岑珠力大非常,曾经单手摔死过一只猛虎、一只豹子,最为黑蛮爱戴,经他一阵发威解说,才把祸事无形消弭。我爹爹每日恋着庶母,只顾把本山产的金砂药材命同族运到省里去换衣物食用,始终睡在鼓里,不知黑蛮对他日渐变心。

“又过了六七年,大约我才六七岁,岑珠忽然得病死了。平日我大母不大爱我,我爹爹同庶母对我都非常疼爱。这一天晚上,我爹爹刚把这座石寨砌成,当初并没有怎么布置,只有外面那个火池同一些石礅。因是冬天,外面又在下雪,我爹爹、庶母和我正围在火池旁边饮酒烤猪肉吃。忽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同族,他说听见他婆娘说,她从黑蛮情男口中得到机密,岑珠两个儿子在明早天明去火葬岑珠祭神之时,四面埋伏下许多黑蛮,要将云家满门和同来的人一齐射死。我爹爹闻听立刻慌了手脚。还算我庶母有主见,一面喊那同族再去打听,一面赶紧收拾弓、刀同应用之物。知道黑蛮人多,我爹爹能力有限,无法抵御,只有带领同来的人逃走。一会工夫,那同族又回来报信,说因为岑氏兄弟防我们明日有人漏网,在出口处下了许多埋伏,井将两个险要之处的索桥撤去,插翅也难飞渡了。我庶母一面叫我爹爹不要慌乱,一面叫那同族出外招呼我们当初同来的族众,悄悄绕过寨后,往毒蛇涧那条僻径会齐逃走,千万不可露出一些痕迹才好。那同族走后,我庶母便召集全家,背了弓、刀应用之物,即时绕到寨后,等我们云家族众到来同行。她自己却断后,在寨前把风,以防那同族出去喊人,惊动黑蛮追来。

幸而那天下雪,黑蛮怕冷,都不肯离他的巢穴。那同族人甚机警,又跑得快,大家相隔本近,不多一会便都偷偷赶到。有许多同族竟主张不走,明天和他们拼命。我庶母知道,我们要论力量和跑山都不如黑蛮,所长只是毒箭,如今黑蛮全部学会,我们人少,他们人多,决无胜理,再三拦阻才罢。

“我庶母生长此山,道路极熟。那毒蛇涧原名毒神涧,涧中有一条十几丈长的赤鳞红蛇。多少年来,直到我父亲手里,俱是按照一向例子,每日必用打来的野兽,从涧旁一个石岩上扔将下去,落在涧当中一块大石头上,由那蛇上来自行吞食。万一有一天打不到野兽,便将犯罪的黑蛮与俘虏来的猎虎寨代替。以前黑蛮对那蛇敬如天神,慢说是别的举动,连这条僻径也从无人敢走。那蛇见每天俱有人给它预备食物,除了雨过天晴爬上涧来晒晒太阳外,倒也不出涧伤人惹事。我庶母幼年极喜随着大人爬山越岭,一天看见捉到许多石鸡,以为可以得一顿好烤鸡吃,后来才知道吃不到嘴,那是今天没有打着野兽,又没人代替,要给蛇神送去的。她一来好奇,二来淘气,悄悄瞒着父母,从这条僻径上绕到涧中腰那块大石上守着。一会工夫,上面将二十多只石鸡扔到石头上面。

她算计上面的人业已走开,跑过去解开绑鸡的索子,取了两只,还想再挑两只肥的。先是听见下面水响,本来她就有点做贼心虚,急忙回身往涧下一看,从上流头水皮上飞也似的游过来一条大红蛇,有一抱粗,没顾得看它身子多长,只头昂起水面有一人多高,吐着三四尺火一般的信于,直往那块大石蹿了上来。我庶母一见吓了一大跳,不顾命的飞逃,慌忙中逃错了方向,竟往去路逃了过去,等到发觉,那蛇已从涧底蹿了上去,盘在大石上面,拦住回路。那些石鸡被庶母解了绑索,有一半业已往上飞起。那蛇并不慌忙,昂起蛇头,张开血盆大口,朝着上面一阵呼吸,长信乱吐,那些飞起的石鸡一个个自会落在它的口中。蛇颈只一屈伸之际,蛇口一张,鸡身人了蛇肚,五颜六色的鸡毛从蛇口喷洒出来,映着日光满空飞舞。那二十多只石鸡,除被我庶母偷了两只外,一个也没有逃脱。我庶母越看越害怕,幸喜自己伏在一个隐秘所在,不曾被那大蛇看见。叵耐那蛇吃完还不就走,反盘在石头上面眠睡起来。看看日色沉西,回去既没有路,只得悄悄轻脚轻手往去路爬了下去。走出去三里路,便见有一片悬崖峭壁布满藤萝,爬上崖去一看,上面竟是一片大平原,长着许多青稞和花果树,还有泉眼。我庶母便将那两只石鸡生吃,当了一顿晚饭,在树林中睡了一夜,第二日一早,提心吊胆,试探着走向回路。

那蛇已不在原处,只石上盘了一大圈蛇印和一些鸡毛。急忙飞跑过来,知道黑蛮敬蛇如神,从蛇口内夺食是不能告诉人的,父母盘问,只说是采花果迷失了路,始终没向人前提起。以后她又去愉看那蛇多少次,渐渐觉出一到冬天,黑蛮纵有孝心,那蛇在冬天是不领他们情的。彼时她的父母都被猎虎寨捉去生吃,难得我祖父替她报仇,因此嫁了我爹爹。岑珠死后,知他两个儿子要向我爹爹生事,早就留神这一条路,偷偷去察看了好几次,恰好又逢冬天那蛇不会出来伤人,所以只嘱咐机密行事,并不惊慌,果然平平安安,沿着毒蛇涧僻径,到了昔日避蛇之处。

“第二日早起,岑氏兄弟带了许多黑蛮,去请我全家合族同去安葬岑珠,跑进寨中一看,人影皆无,四处寻找我们的同族,也一个不见,估量得信逃走,赶到各处山口查问,俱说从未见一人走过,后来发现雪中脚印,寻到寨后僻径上去。那通僻径最险之处原有一条尺许粗、两丈多长的石梁,已被我庶母在人过完时两头折断,又抛了许多我们穿不着的皮衣在下面冰上。那天雪本下得大,我们过去还没有停住,除由寨后转入僻径处因为人多杂乱雪迹还有几处可寻外,上了石梁便是分单行走,足印已被后下的雪遮满,对岸看不出来。山民看积雪的厚薄来察寻兽迹,本极灵敏,岑氏弟兄走到涧旁,见石梁两头折断,正要命人用飞索渡涧之法过涧来看。不料他们立足之处正是那条红蛇盘踞之所,那蛇到了冬天便潜伏洞中不出,被我庶母折断石梁坠将下去,那石梁有好几干斤重,坠将下去,冲碎冰层直落涧底,想是将蛇窝捣破,落在蛇的身上。蛇一负痛惊醒转来,恰好上面冰层业已冲开一个两丈方圆的大洞,便从下面蹿将上来寻人晦气。当时我们人已走完,不曾遭它毒手,岑氏弟兄回来察看时正值中午,又是那蛇每日睁眼的时候,听见上面人声嘈杂,再也潜伏不住,呼咙一声,蹿上涧来。那些黑蛮本就畏惧涧中蛇神,岑氏弟兄逼他们飞索渡涧察看我们足迹。”已不愿意,站在涧旁害怕为难,经不住岑氏弟兄威吓,还未得准备过去,那蛇已蹿了上来,吓得岑氏弟兄同众黑蛮四散逃奔。立得较近一点的,被那蛇长尾一绞,卷了十余个坠下涧去吞食,一个也未得活命。我庶母虽然带了全家逃走,还不放心,怕他们跟踪追来,一面吩咐大家埋伏,准备他们过来迎敌;自己挑了几个能飞能射的人,早在对岸岩石旁边潜伏。见岑氏弟兄居然寻到这条路上,要用飞索渡人越过石梁,正要等他们飞起身来用箭去射,忽然看见红蛇出现把他们惊走,这才悄悄回去。后来探看了几次,居然敌人经了这一回大惊,说我们全家因想从涧旁逃走,俱被蛇神吞吃,从此不敢前来窥探,只远远朝涧跪拜一阵,每日仍将野兽飞禽由岩上推落到涧当中大石上去祭蛇神。那蛇在冬天本不出洞,那天原是头晚上被我庶母无心中析断石梁弄痛了它,才惊醒转来寻事,第二天起依然寻地潜伏。我庶母先也怕它出来,后来去看几次,见无甚动静,涧当中那块大石上面却堆满了跌得半死的各种野兽飞禽。

黑蛮在自费了许多孝心诚意,毒蛇却不来享受,黑蛮反以为蛇神生气,祭献的禽兽越多。

第五天上,我庶母才决定去搬了回来享用。第六天黑蛮又来祭蛇,见昨日一大堆禽兽不见,个个高兴欢呼,以为蛇神要多才欢喜,越发敬献得勤起来。又加上岑氏弟兄连梦见两次蛇神,心中非常害怕,索性命手下黑蛮打了野兽飞禽,头一批先得供蛇,第二次打来才可自己食用。幸而此山有不少的温谷,乌兽又多,虽不难办,但是以前他们打猎法子极蠢,舍命拼来口中之物,却贡献给了毒蛇。他们不想法于除蛇,也不怪那蛇贪得无厌,仍是一味敬奉,只怪岑氏弟兄不该去追我们到蛇涧上去,闯了这种大祸,害得他们三餐难得两饱,日久怨生,渐渐都恨起岑氏弟兄来。

“我们逃出时带的食粮哪有多少,我庶母只记着从前去时是满林果木、遍地青稞,却忘了是冬天,草木凋零,正为吃的发愁,偏偏借那毒蛇之福,每日现成有人送上门来的飞禽走兽,不但免了饿,还吃不完,虽然高兴。哪知这究竟不是长怯,转眼交春,蛇便出来,又怕一个不小心被敌人看破,便有绝粮之忧。后来察看那些野兽当中有一种刺猪,肉极细嫩,可以当家畜养,便择那未曾跌死的选出几对,关在岩洞中喂养。先想给它肉吃,谁知那刺猪却不吃肉,是吃青稞的,我们还不够吃到交春,如何能喂它吃?想它明年养小猪,又成画饼。不想我爹爹无意中去追一只三角黄羊,追到一个大崖洞里面,竟伏着有成千成百的三角黄丰,回来说与大家。我庶母带了众人赶去一看,不但黄羊甚多,还堆着半洞的青稞,我们全家同族一年也吃不完。那些黄羊从未遇见过人,多是没有心机,除了爱满山飞跑外,人若近前,倒反立着不动,一任人随意擒捉宰杀。黄羊俱吃青稞,那里青稞遍地野生,到了成熟,黄羊便用嘴衔到洞中,存起过冬,却被我们又来享现成。当下把那霉烂腐朽的择出,余者都成糌粑,人与猪俱都有了食料。交春以后,除偶尔想吃野味尝新外,因黄羊的肉比什么都好吃,味道比鹿肉还要香些,有这许多黄羊连养的刺猪,也就不常在毒蛇口中去夺食了。

“我们全家快快活活在后寨过了上十年,我已有十三四岁了。先是我嫡母给我添了个兄弟,比我小两岁,取名二狗。我庶母也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大兰。她也随着生下一子,取名三虎,便是适才你们看见的我那兄弟。我们在后寨倒还平安无事,前寨黑蛮都受尽了岑氏兄弟的虐待,大半都恨入骨髓。岑氏弟兄又互争雄长,手下的人也分成了两派,各自仇杀,如同水火。再加上猎虎寨当中忽然出了一个厉害人物,渐渐想起前仇,要来报复,前来攻打数次。幸而我祖父在时传的那些应敌方法,岑氏弟兄还能应用,虽然没被他们攻进寨来,死伤也是不少。还算他们对待外敌时倒能合力同心,不然早就吃了大亏了。他们真坏,外敌来时同外人打,外敌去了又是自己同自己打,未后两年简直以仇杀为事。到后来岑月牛将他哥哥杀死,自己硬做了大司。他哥哥手下死党,一则一股气,二则知道岑月牛比岑树还要残暴,他们比较人少得多,前面逃出要受猎虎寨宰割,后面又是他们不敢去的蛇神涧,不逃便要遭岑月牛的杀害,只得到处寻找岩洞藏身。后来搜捉越紧,他们无法,在一个大月亮的晚上商量了一阵,觉得本山什么地方都去过,只有父老相传认为圣地的蛇神涧那边没有去过,虽然石梁已断,仍可用飞索渡人过去。

反正是一个死,当下用抽签之法抽出十个黑蛮,自己投身涧内去祭蛇神,作为借道,好让余下的黑蛮过去。万一蛇神不答应,大家一齐将身敬奉蛇神,也许能博一个来生之福,强似被岑月牛捉去宰杀生吃。主意决定后,便偷偷绕到蛇神涧。黑蛮都不把死当回事,朝涧中叩完了一阵头,将春藤做好飞索,被抽出的十个黑蛮高叫一声纵下涧去,准备那蛇吞食,其余黑蛮便从飞索上身子悬空悠过对岸。等到人已渡完,涧中的黑蛮在水内游了一阵,不见那蛇来吃,有两个还想活命的,攀着涧壁藤萝先爬了上来。余人见无甚动静,便问上面为首之人:‘还是明日再来敬献,还是就在涧中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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