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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回 野岸识佳侠 广殿松祠惊绝艳 鱼篮开法会 满江星火放河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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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走近,便见亭上空无一人,料已离去。再往各泊船处察看,也无踪迹。

江中纸木扎成的法船已烧,道场法事也早做完,游船纷纷归掉,那数十条载人的法船早将所有灯彩纸扎之物一齐送放江中预先停泊的木排之上,随同排上那条十余丈的大法船一齐焚烧,各自掉头,轻敲慢打,奏起鼓乐,往来路退去。当地天热,有的多就原来游船上乘凉安眠,有的便就相识名寺庙中寄住。这时黎明已近,残月昏茫,前半夜满江灯火已全随流漂去,只水边江岸芦滩边上零落落挂着几盏残灯,先前繁华转眼皆空,一轮冰盘大的明月斜挂疏林小峰之间,残星耿耿,东方渐现曙色,满地果核瓜皮,游人也将散完,只几个香火杂役收拾残余,正在打扫。同来弟兄下人忽然迎面走来,说:

“父亲命人来说,现已回衙,命众事完速回,只李善今明两日内不奉命不许回去。”说完,便朝预先停泊的船上走去。李善本意回衙向父请问,闻言好生奇怪,只得暗告李和随时留意,如有什事,速即命人渡江送信,又到船上坐了一会,等到吃完茶点,开船上岸,天已大亮。

忽想起前遇少女浦文珠方才打伤贼党,仇怨已深,决不甘休。先前散会时,满江游船穿梭也似往来如织,因为想找父亲,也未发现她的船影。她共妇孺三人,贼党人多势盛,多高本领也非其敌,如知她的住处,也可暗中维护,偏又避什男女之嫌,陈二也不知向那船家婆媳打听没有。万一土豪记仇,今日一早便往寻事,吃了眼前亏如何是好?

心中一急,便不想睡,恨不能当时便将意中人寻到,加以保护,才对心思。这时所有游船十九开走,只留住在庙中的一些游客,所乘八九只大小游船停泊庙前,庙后一带地势偏僻,江水又浅,从无一船停泊。李善因对文珠钟情,关切太甚,明知船已开走,仍然沿着江边寻去,心想意中人曾在陆公祠打听陆家后人,时已下午,夜来便见她同陆氏母子坐船观会,也许陆家就住祠堂附近,反正不困,姑且试试。

走到庙后,发现前面不远临江修竹丛中有一所房舍,正在陆公祠后。及至道绕竹林之外,忽见江边停着一只小艇,正是昨夜所见,心中~喜,忙赶过去一看,果是原船,船中空无一人,船头上剩有半边西瓜和几只桃李之类鲜果,泊在一树垂杨之下,两只小猫正在相对玩弄,追扑为戏,互相驰逐不停,在船头上滚来滚去。东方朝阳由远远波心升起,万道红光斜射过来,映得大片柳林都成金色,江面上也闪动起千万片金鳞。到处静悄悄的,料知意中人住在竹林之内,正要人内访问,刚到里面,见林中一道短竹篱,上面布满牵牛花,正在迎露盛开,篱内一座葡萄架,间以芭蕉,绿荫满地,悄无人声。

暗忖:“此地修竹高柳,花树参差,小山左列,大江前横,地绝嚣尘,直非凡境,自己在庙中住了多日,附近民家多半相识,这好一所人家景物竟未来过。如在事前与陆家相识,岂非绝妙,何致咫尺蓬莱,通词无计?”念头一转,忽想起对方全是妇孺,昨日三次相遇,未交一言,无缘无故冒昧登门,这话如何说法?不由把初来时的勇气热心一齐去个干净,越想越觉不便,重又退了回来。

刚一回到林外,忽听身后有人跑来,回头一看,正是昨夜船上幼童。刚把脚步停住,幼童已赶到面前,未容李善开口,喝问:“找谁?”李善素来面嫩,本是满腹热心而来,因见对方辞色不善,知道对方家无壮丁,昨夜隔舟观望,已被发现,一大早寻上门去,多半误会,先前想得好好的话竟至无法出口,由不得面上一红,笑答:“我便住在前面江心寺内,清早无事,来此闲游。因见这里风景甚好,主人必非庸流,意欲登门拜访;后来想起昨夜盂兰盆会,主人定必归晚,未便惊动,意欲改日再来,别无他意。”说时,似闻身侧有人嗤笑之声,回头一看,乃是一根七八尺高的石笋,石前两株老松,数竿修竹,景甚清幽,只不见人。因是男子口音,方想探头石后观看,幼童已怒喝道:“你哄鬼呢!昨夜你就鬼头鬼脑掩在柳树旁边,朝我船上偷看了好些时。后来走去,天已快亮,才隔不多时,一大早便寻了来,意欲何为?实对你说,我陆云翔年纪虽轻,并不是好惹的;何况还有我表姊在此。如不能还我一个明白,管教你来得去不得,昨夜那三个地痞就是你的榜样,不用我表姊动手,也把你打个半死。如若自知无理,趁早跪下叩头赔罪,还可饶你。有话快说,想走不行。”

李善出身世家,平日对人谦和,从未受过这等侮辱。见对方摩拳擦掌,其势汹汹,说话欺人大甚,无奈自己冒失,对方又是一个未成年的幼童,家中好似无什男丁,如何能与计较?再加心上人就在林内,也许先前发现,幼童奉命而来,休说爱屋及乌,不愿动手,便闹起来也是皂白难分,容易被人笑话。想了想,只得忍气答道:“你一个娃儿家,事须认清,不可随便出口伤人,把好意当成恶意。我在此避暑已非一一日,别的不说,江心寺天澄方丈戒律森严,稍差一点的人岂能在他庙中久住?我此来实是一番好意,你既这样,我也不愿多说,我是否好人日后自知,真要蛮不讲理,可教大人出来,去往庙中寻我如何?”不等话完,陆云翔先喝骂道:“我家只我一个男子,谁是大人?我娘年老多病,再说你也不配见她。想引我表姊出来真是做梦。这一带是我家,由我作主,大清早上无故来此窥探,非贼即盗,说不出个道理,我便要你好看!”随说纵身就是一掌。

李善武功甚高,如何能被打中?本心不愿伤那幼童,…闪避开,喝道:“你小小年纪,如何不知进退、我不过一时乘兴闲游,并未到你家去,林外又无围墙,谁知是你的家,念你年幼无知,不与计较,趁早停手,各自回去,我也不再管什闲事。再如无理,你便要吃苦了。”说时,又听石后微笑了一声,方想:“此是何人,怎不出面?”陆云翔已自大怒,大喝:“你有本事,只管动手,谁要你让?”随说纵身又是一拳。李善连避数次,见幼童老是不知进退,年纪虽小,身手却甚矫捷,差一点没被打中。虽然有气,终因对方乃心上人的至亲,年纪相差,不愿还手,只得一路闪避。先想将对方引往寺前,寺僧见了必代分证;继一想,对方明有误会,幼童无知,万一说起昨夜偷看玉人之事,岂不难堪?只得罢了。后见幼童一路猛扑,口更喝骂不休,心想:“这等让法几时是了,不给他尝点味道决不会退。”念头一转,喝道:“你这小孩如何这等强横?你家还有大人没有?如有快请出来,我有话说。我不愿以大凌小,已让多次,再不停手,真想迫我给你吃点苦头不成?”

李善本意想将陆母和心上人引出一个,唤住云翔,索性明说来意。谁知连喝数声,不见人出,对方又是越来越凶,势更迅急,实在按捺不住怒火,重又喝道:“此是你再三相迫,不能怪我。但仍念你年幼无知,不肯伤你。”话未说完,正想运用真力,借着架隔,给对方吃点苦头,好使知难而退;猛一眼瞥见林侧石笋旁有一三尺多高的石桩立在地上,心念一动,双脚一点,往斜刺里纵去,到了石前落下,大喝:“我先教你看个榜样!”说时双手一分,一个大鹏展翅之势,下面金鸡独立,横起右腿,运用真力朝着石上踹去,叭的一声,那石竟被一脚踹断,碎石纷飞中云翔也跟踪追迫过来,见那三尺来高、尺许粗细的石桩被人一脚踢断,竟如未见,依旧扬拳就打,举脚就踢。

李善拿他无法,身形一闪,一个旱地拔葱之势凌空而起,刚由云翔头上飞过,猛然发现云翔来势特急,正往前扑,脚底又误踏着一块碎石,一下扑空,待往前面断石桩上蹿去,料非跌倒不可。因和云翔打了一阵,看出对方年纪虽轻,武功颇有高明传授,貌相又极俊美,早就有些喜爱,况又是心上入的表弟,虽见对方蛮横无理,不知进退,心中有气,始终不愿伤他。这次因是来势特急,意欲施展轻功,使知利害,及见一下扑空,看神气已收不住势,非跌向断石之上不可,惟恐无意受伤,仗着天赋异禀,轻功极好,见势不佳,忙用师传绝技,身子一侧,一个风卷残花,化为鱼鹰掠水的解数,百忙中掉头向下,人未落地,手已先到,一把抓注云翔裤带,就势上身往外一翻,身子一挺,斜蹿出七八尺远近,双脚着地,立在地上。纵时云翔因吃碎石一绊收不住势,眼看跌向断石桩上,暗道“不好”,正待用手去撑,猛觉前面疾风撞来,同时后腰一紧,被人抓住,忙就势一挺身;意欲反抗,未容动念,后颈又被人叉住,凌空而起,以为敌人还手,身已被擒,连忙反手乱打,一面用脚乱踢。

李善只顾救人,不料对方误会好意,因是反手,人又悬空,虽未打中,右肩上却被他倒踢了两脚,不禁有气,忙把真力运到臂上,先反振了一下,突伸右手就势把两条小腿抓住,高举过顶,喝道:“你这小孩太不知好歹,我因见你快要跌倒,恐被断石跌伤,好心救你,如何还要打入?我已将你擒住,要想伤你岂不容易?我向不肯以强欺人。何况你比我小得多,决非对手,趁早停手回去。下次遇事须要分清善恶,不可如此冒失蛮横。今日幸是遇我,任换一人,你非吃苦不可了。”说罢将人放下,以为经此一来,对方当已深知利害,不再纠缠。谁知云翔刚一落地,便追扑过来,口中大喝:“你这无赖,谁要你救?今日教我丢脸,我和你拼了!”边说边打。李善见他气得粉脸通红,眼花乱转,情急之下竟想拼命,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区区顽童如此蛮缠,又不便伤他,正在一边闪避,心中寻思,想不起应付之法,云翔偏是羞恼成怒,越打越急。两次被李善将双手抓住,怎么也不听劝解,口咬脚踢,一味拼命,只一松手便自打来。

后来李善被迫无奈,暗付:“乃母只此一子,如何听其和人打了这些时不加闻问?

看此形势,就引往江心寺,也未必肯听劝解。这等烈性直似拼命到底,何不使他略占上风,消气放手,免被旁人看见惹出笑话。”知其不容分说,便卖一个破绽,将双手抓住,笑喝道:“我实在爱惜你聪明胆力,如用点穴法将你点倒,我固免去纠缠,见你年纪太轻,性大猛烈,恐受内伤,更恐我去以后,万一你家师长大人和我门户不同,不能解开,受害更甚。被你纠缠至今,我还有事,必须回去。现在和你商量,你不过打我不中,我又不曾回手,只为先前救你,误认丢脸,不肯甘休,我让你打几下出气总该好了。”说完松手,满拟对方定必乱打不休,好在练就气功,对方虽会武功,决打不疼,只求息事宁人,免闹笑话,打上几下无妨。不料这次竟出意外,说时云翔先是满脸怒容;听到一半,朝侧面看了两眼,微微点头,便不再用力强挣;听完。忽改笑容答道:“我虽年幼,输命不输气,不受人欺。你早这样说话,不就没事了么?你说你住庙内,如是真话,我昨夜观灯还没有睡,夜来无事,也许前往寻你,你肯和我交个朋友么?”

李善闻言,忽想起心上人素昧平生,无缘接近,想不到对方收风这快,以后彼此来往,不特可为玉人尽心,也许还可得见颜色,心中一喜,便把云翔先前旁观点头、化怒为喜之事忽略过去,随口笑答:“我先前想要登门,本是一番好意,也为素昧平生,无因而至,恐启主人误会,重又回转,是非善恶不久自知。我们相居甚近,如愿去我庙中,我虽无什长处,你终比我小几岁,有益无损。令堂昨夜观灯,天明始回,不敢惊动,等你到我庙内,明日再来拜访如何?”云翔笑道:“这里本是我家祠堂后园,前有一堂兄在此居住,他上月全家迁往杭州。家母嫣居,不耐烦嚣,平日好佛喜静,新近迁来才十多天。家表姊浦文珠昨由南京辗转寻访到此,欲将家母接去,已定月内起身。我先前当你坏人,现在才知误会,怪我不好。不嫌我小,想和你交个朋友,可惜相聚不多天就要分手,只好等到将来再寻你了。”

李善还想探询昨夜之事和文珠的来历,忽听林内有人唤了一声“云儿”,云翔忙道:

“家母唤我,夜来再见罢。”李善只得作别回去,归途遇见船家婆媳买菜回来,朝自己看了一看,意似惊奇,对面走过。李善正想钱贼父子就许今日带了徒党来此寻仇,深悔方才未对云翔明言,万一变生仓促,照护不及,如何是好?又想当地孤悬江中,四面皆水,贼党人多势众,必以船来。如被其将人掳走,自己除非事前警觉,有了防备,决难追上。仔细盘算,且先回庙,等陈二到来,向其打听明了贼党虚实,命人过江禀告父亲,将二位武师请来,先防一时。父亲闻得贼党如此凶横为恶,必不宽容,只把这两日渡过,访出贼党恶迹,或是有人告发,不特心上人平安无事,还可为人民除此大害。边想边走,行经昨夜小山石峰之下,忽听一声断喝,迎面转角上飞也似跑来几个背插钢刀的短衣壮汉,紧跟着一股疾风带着一条白影,突由离头两丈多高的山石之上往下飞坠,心疑恶霸带了徒党来此寻仇,只不知峰上纵落那人是何来历,连忙往侧纵退,一面把长衣脱下,定睛一看,不禁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原来贼党前头共是六人,后面的尚还未到,昨夜所放两壮汉也有一人在内,峰上飞落的那条白影,也是昨夜古松祠路遇、后在舟中同饮的两少年之一,不知双方何事结怨,一言未发,便自交手。心料还有一人尚在峰上,抬头一看,少年飞落之处乃是近峰顶处一块突出的奇石,别无人影,耳听群贼怒骂怪叫之声,朝前一看,就这上下巡视晃眼之间,当头六贼已倒了两个,后面又追来了三个贼党,各持刀枪,一拥而上。少年独斗群贼,手无寸铁,纵跃轻灵,动作如飞,不消几个照面,又被打倒了三个。下余四贼武功较高,少年好似不愿伤人,除开头两贼各被打跌在地伤似不轻而外,下余诸贼只将兵刃夺去,将人踹翻,只不起身再斗,便不再追杀。李善见那少年中等身材,年约二十六七岁,面如冠玉,听他昨晚谈吐何等儒雅,想不到竟有这高本领,并擅空手人白刃的功夫,身法手法灵妙非常,正在自愧弗如,暗中赞佩,忽想起两少年文武全才,人又豪爽英俊,便真是陈二所说隐名侠盗,这等异人也不应失之交臂,难得贼党倚众行凶,正好借着相助以为结纳之计,心念一动。

因先前贼党持刀聚众喊杀而来,疑是来寻心上人的晦气,早就激于义愤,把长衣脱掉,后见少年武功甚高,只顾惊奇旁观,忘了动手。主意打定,便纵身上前,大喝:

“大胆毛贼,竟敢白日之下聚众行凶!”说罢正要动手,猛觉身后有人拍了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正是昨夜随了父亲微服私访的衙中武师游天彪,不知何时掩来,连打手势,不令上前。料有原故,方想询问,游天彪重又将手连摇,不令开口,手朝四外连指。留神四顾,原来当地乃江心寺后最隐僻的所在,一面是山,余者均是树林,夏秋之交草木繁茂,野麻杂草比人还高,丛莽林树之间现出好些人影刀光,对面来路道旁也有数人,各着短衣,坐在山石之上,乍看好似昨夜未走的香客在乘早凉,因觉面熟,定睛一看,本衙武师火龙镖辛泰也在其内,不禁恍然大悟,知奉父命而来。

李善暗忖:“这两位均是北方有名武师,昔年往江南访友,受了强盗攀连,问成死罪,铁案如山,已无生理,离家数千里,举目无亲,辛泰想起伤心,正自悲哭,被游天彪喝住,说:‘身负奇冤,乃是定数,人寿百年,终须一死,何必作此儿女之态?鬼如有知,再寻昏官狗贼报仇,倒不如早点痛快。’这时父亲正由于潜经过,去往冒化赴任,恰是邻县,因听二囚北方口音,所寓旅店与监房一墙之隔,听得逼真,一时激动侠肠,仗着和县官是同年,知其人颇清廉,但是仁柔无用,不是能吏,便在当地留了三日,先访出一个大概,往见县官,问出前任定谳只是奉行成案,据呈原供呈报大府,并非有心,于是背人告以冤枉和可疑之处,惟恐县官受累,又想了许多方法旁敲侧击,终于昭雪。

二人感激救命之恩,由此追随不去。父亲连任繁剧,任多疑难的盗案,从无不破之理。

二人例不轻出,何况一同出马,并还带有官差捕快和几个得力徒弟,照此情势,不是对那土豪父子,便是对两侠盗。昨晚曾听李福说,父亲曾在山亭与两少年对谈,怎会今日派人擒他,父亲为人最重肝胆,又喜英雄侠士,对于功名前程决不似寻常俗吏那等看重,万不会用诈术埋伏,诱人入网。如非是对两侠盗而来,又不应如此大举,其中必有原因。”

方自奇怪,耳听道旁树林中又有人发笑之声,偏头一看,哪有人影,同时,对面四贼又有两个受伤败退,剩下老少二贼尚在苦斗。少年穿着一领青罗衫,腰间好似插着一圈似镖非镖、长约数寸的暗器,金光隐隐往外透映,也未见其取用,始终凭着双手对敌,连罗衫也未卷起。先败诸贼除昨夜所放壮汉伤势较重、被同伴扶走而外,下余还有四贼均能行动。因中间发了两次暗器,一半被少年用脚踢飞,一半随手接去回敬过来,贼党打入未打成,反受了伤,经此一来,全都震住,不敢上前。内有一人见势不佳,已先跑去。辛、游二武师和同来多人始终遥望未动,所伏之处多半隐秘,越看越像为两少年而来,只不知何故不曾出手。回顾游天彪已然溜走,暗忖:“两侠盗虽然犯法,不过偷富济贫,人却侠义,钱氏父子却是人面兽心,无恶不作,以爹爹的精明强干,既出私访,不会不知。难道只顾敷衍上官,地方上这等大害反倒留为后图不成?”

李善心正揣测,忽听喊杀之声,当头一个鲜衣华服的少年手持双铜,带了一伙打手如飞赶来,同来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凶僧和一老年秃子,一到便将长衣甩去,喝令“动手!”和尚把手一摆,狞笑说道:“你们退下,无须倚仗人多,待我上前,看这小狗有多大的本领!”说时群贼正向少年一涌齐上,只和尚,秃子拦住为首少年,向众发话。

话未说完,猛觉面前人影一晃,秃子大喝:“禅师留意暗算!”话才出口,叭的一声,和尚胖脸上早挨了一个大嘴巴,急得哇呀怪叫,暴怒如雷,手握禅杖,便要动武,随所喝道:“无耻狗贼,人多何用?不必吹什大气,且叫你尝尝一对一的味道。”李善在旁,早看出来人满口川音,身材矮小,正是昨夜所遇另一少年,觉着这一已掌打得爽快,忍不住叫起好来。

对面贼党先见李善少年英俊,相貌似个会家,早疑是前斗少年同党,如非昨夜所放壮汉认出貌相,向众声言“此非仇敌”,已早上前动手。后来贼党因先斗壮汉已走,因觉李善在旁观战,面有喜容,相隔又近,俱都生疑;再听发话叫好,立时激怒,内有两贼口中怒骂,当先杀上前去。李善大喝:“无知鼠贼,也敢欺人!”正要动手迎敌,先一少年本在独斗群贼,忽然大喝:“这般地痞土棍不值李兄动手!”声随人到,突由人丛中飞起,一跃两丈,似鹰提小鸡一般,由二贼身后凌空飞坠,只听“哎呀”连声,二贼闻了惊顾,己自无及,吃少年一手一个夹颈皮抓住,喝声“去罢”,双手一场,只听“哎呀”连声,二贼已被少年抛球也似甩出两三丈远近,落向道旁野麻林中。跌个半死。

群贼跟踪赶到,后来少年也和凶僧、秃子斗在一起,忽然回身喝道:“八弟,贼已到齐,只老贼一人在家,随便派两人便可抓来。天已不早,我们该下手了。”说罢,两少年本是空手应敌,突把长衣脱掉,矮的一个手往腰间一摸,取下一根看去又坚又韧、细小如指、长约丈许、形似钓竿的皮鞭。秃子见敌人兵器先环腰间、出手挺直,尾梢甚细,钓丝也似,不禁大骂,喝问道:“朋友,你是何人门下?现雁山六友相识么?”川音少年冷笑骂道:“放你娘的屁!莫非这灵蛇丝所制兵器只有姓石的才有么?三太爷姓简名静,到此三年,今日才露真姓名,难怪你们这伙毛贼有眼无珠,也不打听打听。”

说时,凶僧手中禅杖才一照面,先被简静一脚踢飞,连虎口均被震得生疼,知是劲敌,随同纵避之势,忙把腰间所带短兵器日月连环钢架取出,一听对方自称简静,所用兵器竟是昔年雁山六友曾经用过的灵蛇丝,不由大惊,但觉敌人年纪太轻,这类异宝奇珍乃有主之物,怎会到他手内?心中迟疑,手中兵器正往下斫,满拟架沉力猛,这类软兵器决禁不住,哪知一槊打下,敌人并未躲闪,只把钓竿横着往上一挡,那么细一根皮鞭竟比钢铁还坚,连弯也未弯,力气又大,凶僧吃这一挡,右臂当时酸麻,暗道“不好”,竿丝尾稍忽似灵蛇掉尾,微一颤动,横扫过来,一下打在肩头之上,似被利刃勒了一下,当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负痛情急,刚怒吼得半声,简静腾身一脚,已踹向凶憎大肚之上,当时口喷狂血,仰跌在地,晕死过去。

前一少年长衣脱去以后,先把腰间环绕的形似晴器之物连那皮带随手摘下,朝李善抛去,笑说:“小弟不久有事,敬烦李兄代为保管,不必过问,请先回庙去罢。”李善接过一看,皮带甚宽,那暗器乃八口七寸来长的小金剑,连忙应声佩好。群贼因见敌人厉害,挨着便倒,几个有本领的已全受伤打败,多半胆寒,只为小贼同来,性情凶暴,不敢逃退,虽然随众喊杀,只是虚张声势,谁也不敢冒失上前。及至两少年把长衣脱掉,现出那两件奇怪的兵刃暗器,秃于见小贼自不动手,还在一旁厉声喝骂,催令同党上前,先使眼色令其溜走,竟不肯听,因知那灵蛇丝的来历,敌人武功又高得出奇,不敢和人硬对,仗着身法灵巧和多年练就的轻功,正在勉强支持。一见另一少年现出八口金剑,越发心惊,大声喝道:“二侠英雄可是秦岭小双侠么,近年所传侠盗必是二位无疑了。

你我素无仇怨,只为小弟兄们无知冒犯,才有今日之事。二位只顾赶尽杀绝,可知四外官差罗网密布,我们不过一时气愤,聚众群殴,便到官府也没有多大罪过,况又备有到岸投首的人,至多花点钱便可了事。二位却是奉命严拿的要犯,何苦上人圈套作什?”

话未说完,简静笑骂道:“我知你这秃贼老奸巨猾,既知秦岭小双侠威名,当知我弟兄的心性为人,他便是我骨肉之交八仙剑李均,如其怕事,岂肯显露行藏?今天还不知谁是上当的呢。”说时,群贼又被李均打倒了好几个,只剩两人想要逃走,李均也未追赶。

刚逃出不远,便被官差拦往擒去。

同来小贼钱魁少年好胜,先还负气不肯就退,及听秃子这等说法,简、李二人在外极少显露其名,虽还不知厉害,秦岭小双侠的威名却早听人说过,又见四外埋伏的官差各持器械,由树林和野麻地里现身,往中央走来,想起平日所为和知府的政声,新任县官也非好惹,心正有些发毛。猛瞥见一个同党气急败坏如飞赶来,还未近前,便把双手连摇,高呼:“相公快打主意,老庄主已被官府抓去,消息甚是不妙!”钱魁闻言大惊,不等话完,见秃子正与简静苦斗,敌人始终未下杀手,只用那一根能屈能伸、刚柔并用的灵蛇丝将人圈住,一味引逗戏侮;秃子先还仗着一身轻功勉力应付,几个照面以后便自相形见绌,打是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几次说好话示意同逃,敌人偏不肯听,急得面都变色。小贼到此地步才知凶多吉少,恰好立处临江甚近,有一港汉可通,自持精通水性,故意喝道:“尔等不必欺人太甚,小爷出手便要你们好看。”口中说话,一面脱去上衣假装拼命,暗往后退,冷不防翻身往后倒纵出去,接连几纵便到江边。

辛、游二武师已率众官差环绕过来,但未动手,仍作旁观,只简静和秃子动手,这一面来去路断,谁也没有料到小贼会赴水逃走,见状同声暴吵,正待追去,辛、游二武师毕竟成名多年,识见过人,先前奉有密令,须听两少年主持自动,不可勉强冒失出手。

因料贼党人众,带人虽多,全力擒贼,不令漏网,本就看出这两侠盗是异人奇士,再听说起是秦岭小双侠和所用兵器灵蛇丝,越发惊奇,早有成算。一见小贼打算赴水逃遁,众官差徒弟纷纷呐喊追杀,忙喝:“尔等无须妄动,凭双侠在此,还会放鼠辈逃走不成?

只擒余党便了。”简静接口笑道:“这话不差,八弟擒此秃贼,不可伤他,等我抓那小贼回来。真要被他逃走,我弟兄太丢人了。”话未说完,人已飞身而起,一跃便是好几丈。小贼钱魁也快逃到江边,正待往水中窜去,忽听一声娇叱,一点寒星突由斜里飞来,一下打在小贼的腿上。小贼已然纵起,“哎呀”一声落入水中,仍想负伤由水中逃去,猛觉左腿上一紧,似被毒蛇缠住,其痛彻骨。

可怜小贼虽会一点水旱功夫,但是从小娇生惯养,几时吃过这样大苦,一面惨号急叫,一面回头用刀去斫。先还当是水蛇作怪,回头一看,不禁大惊,原来缠腿的哪是什么毒蛇,竟是敌人简静由后追到,扬手一灵蛇丝刚将那条痛腿搭住,顺水面往回倒拖。

小贼也是平日霸占民女、侍强行凶、恶贯满盈之报,先被暗器将腿骨打碎,再被灵蛇丝一缠,怎能禁受?那灵蛇丝最是奇怪,不特能刚能柔,由主人的心意屈伸自如,最厉害是前半段暗藏吸盘和倒须钩刺,只是血肉之躯被其缠住,立时深嵌入骨,越勒越紧,除非识得灵性用法的行家,休想解脱。小贼痛急心昏,忍不住厉声惨号起来。这一张口,江水立时倒灌而入,伤处又疼得不可开交,惊悸忘魂中妄想用刀斫断,不料那东西坚逾精钢,不用刀斫已疼得刺骨钻心,又痒又麻,及至用刀斫上去,只震了一下,纹丝未动,伤处越发勒紧,皮肉一齐勒断,深嵌入骨,奇痛越发难忍,又灌了一肚江水,等拖到岸上,人已晕死过去。

另一面,八仙剑李均已朝秃子喝道:“我久闻你这秃赤练是钱贼父子的军师,全家上下除你衣食父母外,把你畏之如虎,可惜人民怕钱贼父于和你的凶威,敢怒而不敢言,连我弟兄在此两三年,也只今春才知尔等恶迹。本意为民除害,因前任官府仁柔无能,已因我弟兄受累,府县一齐丢官;后任府县更是清官贤吏,一则恐再累人受害,再则久闻李知府文武全才,爱民如子,不畏权势豪强,心想看看他的政绩,迁延至今,不曾上门寻你晦气。你三人居然也知道一点避讳,方以为从此敛迹,哪知凶僧一到,故态复萌,昨夜盂兰盆会,又在妄想强抢民女。我想这类犯法的事既有好官在此,决不坐视,无用操心,再说所抢的也是一朵有刺玫瑰,凭你们这班鼠贼,反正奈何人家不得,便由你去。

谁知你那手下狗党有眼无珠,因听我简三哥说了两句闲话,便命两狗党来寻我们。我因不肯杀人,将他绑在树上,令其传话,后来被人放掉,小贼闻报,竟敢率众寻我弟兄,并想将昨夜女子搜寻回去。”

“我因昨夜李知府出来私访,无心相遇,谈得十分投机,知他为我弟兄作难,起初想擒我们,一谈之下立时变计,情愿为我弟兄丢官,也不再完此案。所说不问是真是假,他本带有两名武师,好些捕快,并不知我二人本领高下,竟肯当面放过。我先还当他稳中之计,欲擒先纵,自己回衙,暗中令人下手,谁知跟了一路,不特原班回去,还向二位武师下令,即使无心相遇,也须避道而行,以免误会。这等明眼豪侠的好官实是少有,我们今朝自行投到,自愿为他完案,但须事前由我弟兄出手,就便把你们这些大害除去,惟防漏网,故意引逗,等到小贼、凶僧和你一起赶来送死,方始下手。李知府先还再三不肯,经我力劝,方始应诺,照计而行,由我弟兄上场,将你们所来狗贼全数擒住,以应昨夜之言,二位武师只在一旁指挥擒人。休看你年老成精,诡计多端,杀你这秃贼不过反手之势,因你平日虽然助纣为虐,作恶多端,今天倒还眼亮知机,上来便说软话。

我弟兄向例伸手不打笑面人,为此和你相持至今。现在群贼均已被擒,无一漏网,休说放你不过,借大年纪,平日受人喂养,一旦势败,独自逃生,弃之而去,日后也无脸见人,依我之见,乖乖的放下兵器,任凭官差把你擒走,既免受罪,还显光棍,你看如何?”另一面,群贼在李均挥手为号之下,已被众捕快官差全数上了锁链,小贼也被简静拖上岸来,倒提双足,朝后背心一拍,江水立时吐出,悠悠醒转,点手招呼二武师说道:“贼党全数就擒,无一漏网,但我弟兄也是要犯,已和李老先生说定,二位只管将我弟兄上绑,以免贼党不服气。”

两武师见双侠这高武功,在自成名多年,尚是初次见到,好生惊奇,闻言同声笑答道:“敝东爱才如渴,自从昨夜一谈,对于二位侠客敬仰非常,来时还曾再三嘱咐,情愿为此丢官,也决不肯侵犯二位一根毫发。只仗二位之力,将钱贼父子和手下恶党除去,为地方上去此一个大害,于愿已足。”还待往下说时,简静忽把面色一沉,瞪着一双精光炯炯的怪眼,说道:“哪有此理!再如多言,便成虚假,烦告李知府,说我弟兄非但见他是个好官,并还另有情投意合之人,否则,任他千军万马也未必奈何我们。此事无须客套,只管公事公办。实不相瞒,那秃贼名叫赤练蛇赛韩信秦江,诡诈刁狡,徒党遍于东南,自身武功也非庸手,如不细心看管,不论监禁押解,早晚必被逃脱。”说时秃子秦江因听李均那等说法,知不能逃,慨然应诺,随同走来。二武师因他无异自投,又知有名巨盗,反正双侠同行,决无差误,便给他留脸,不曾上绑。因双侠词意坚决,苦劝不听,只得告罪应命。

李善先见小贼投江时曾有少女人影在江边树林中一晃,立有一点寒星飞出,小贼便被打伤,疑是心上人浦文珠。因正擒贼之际,李均又正发话,略一分神,再看已无踪影。

后来听出双侠竟与父亲约定自行投案,并还代除地方之害,惊喜之余又感又佩,知道父亲最爱英侠之士,决不这等作为,对于双侠必有释放之策,只是拿他不定,两次想要近前答话,均被李均暗使眼色挥手止住,知有原因,心想双侠心意已定,劝必不从,此时相见果然不便,只得中止。本来还想随后跟去,游天彪忽命徒弟暗中传话,说:“大人有命,二少爷千万不可回去。就回,也等三五日后。对于双侠决无恶意,少爷与双侠订交之事也早知道,只管放心。”李善闻言心方略宽,瞥见二武师押了群贼,陪同双侠,正往江心寺前埠头上走去。双侠因小贼凶僧受伤太重,灵蛇丝具有奇毒,恐其身死,并各给了一点伤药,医好方始上路。各庙字内游客僧侣和当地居民听说钱贼父子党徒全数落网,俱都高兴非常,称赞官府贤能之声洋洋盈耳。李善见人民爱戴,经此一来,父亲官声更好无疑,也颇喜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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