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离开的那日, 澜沧江上除了呼啸的风声和奔腾的浪声,最清晰的便是七七的呼喊声。
她原本在城楼上几欲跌出墙去,只因杜有恪一行强抱阻拦,方挣脱不开。
如今见她父亲归来, 众人也不再阻她, 由着她奔出城楼。
五岁的幼女, 自小在边关长大,这两年更是在肃杀中浸淫。宜平坊刺杀, 让她历了生死。荣昌的遇刺,让她亲眼看见死亡。
她,早已有了生死的概念。
她识得那艘艘船只高挂的旗帜,基本已经意识到, 这样的生离,与死别无异。
一路跌跌撞撞奔向江面,直入江中,从魏珣身侧渡过的时候,江水已经没过她肩膀,她却丝毫没有停下, 只朝着那天际尽头化成白点的影子奔去。
四下里水花涌溅, 魏珣一把将她从江水中托出, 双手举着,无声望着。
“我要娘亲, 爹爹!”
“我要娘亲!”
“她这样走了, 就回不来了!”
七七在魏珣双掌的钳制中拍打挣扎,嚎啕大哭,哭声散在江风中,原该被湮没吹散。但她却一声高过一声, 似要与风浪相抗争。
不知过了多久,孩子终于累得发不出声响,然一双同她母亲一样的杏眼却依旧倔强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晨曦之晖落满江面,泛出点点金光。
魏珣在七七的眼眸中,看见自己,已经失尽神色。与江面闪烁的明芒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扯着嘴角笑了笑,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一步步往岸边走去。
他立在城楼的这头,抱着已经哭不动唯剩打颤的孩子。目光扫过诸人,有他的部下属臣,有她的手足至亲,个个皆受了伤。而耳畔处,一早拉开的战事还在继续,他不用回首督战也能知晓,若是再加那八万梁军压境,即便他此刻回来,亦不过同归赴死之态。
她,以与他几近死别的生离换得这里所有人的生机。
走的其所。
这是他仅剩的理智,然他的情感接受不了。
他挚爱的女子,他的发妻,带走了他全部的情感和对这世间的仁慈。
“阿蘅说,活着,或许还有相见之日。”杜有恪上前把话带给他。
魏珣抬眼看他,满目企盼、哀求。
这样的分别,她可有什么话,留给他。
杜有恪凝了半晌,“她说,有七七在,你不会有事。”
或许的重逢,唯一的血脉,是她留给他的希望与念想。
魏珣望着怀中的孩子,点点头,复又攒了笑意。
“你娘亲,会回来的。”
“我,会接她回来的。”
至此,他便只说了这么两句话。
明镜退兵的消息,传回邺都,皇城中的天子,有片刻的战栗。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撤走策英军,由五国联军拖住魏珣,他趁机发兵临漳。
无论西林府军和明镜哪方胜利,他都是最大的赢家。其二者至最后定是人困马乏,他便可以一举控于掌中。
西林府军胜,若魏珣侥幸不死,他亦可以控制杜若和其女儿,魏珣一样只得俯首交出兵权。生死皆由他说了算。若是魏珣死,便更好不过。
假如是明镜胜,那么必是临漳城破,彼时他的策英军自可以一战,驱除外敌。至于魏珣,生死便已经毫无意义。
这般绝妙的计划,却不想出了个杜若。
力揽狂澜于既倒。
梁国有女君新立,说是遗失多年的明素女君之女,由明镜长公主于魏国寻得,认祖归宗,承继大统。
新君是谁,百姓不知,魏泷却已然明白。
总也撕破了脸,再难转圜,索性便散了声音出去。
昔有信王魏珣正妃,乃梁国继任女君,以色相诱之,使信王于生母亡而不归,为不孝;把持兵权不交,为不忠;与兄长反目,为不义。
以此话柄削弱魏珣威信,亦不算莫须有。
天下悠悠之口难控,总有人信得这样的话,由东到西,有北至南,所信之人不在少数。虽更多的人记得魏珣早年功勋,亦记得不久前的大汤山功绩,但有了这样的声音,信任和尊仰便总也没有过往那般纯粹。
而更多的则将这污水泼向昔年的信王妃,如今极南之地的梁国女君。
魏珣如何不知这些声音,却仿若未闻,他的话越来越少,眸光越来越冷,紫英殿中沙盘图罗列,大魏各地城防图高悬。
一月过去,策英军仍旧奉皇命进攻。虽说有十万之多,然如今城中守军四万余人,又因魏珣坐镇,鼓舞士气,城池守得固若金汤。
又半月,大汤山处断后的五万西林府军摆脱五国联军的纠缠,赶至临漳,内外合应。魏珣反客为主,率先吹响进军号。
彼时是永康十三年十月初八,这一日,临漳城中的百姓,当永生难忘。
那个年少定江山的统帅,在静默了多年后,再次手持长剑,一马当先,奋勇杀敌。他杀人如削泥,砍人如切瓜,刀剑掠过处血肉飞溅,铁蹄所踏地白骨累起。
因主帅如此,座下将领,手下兵甲,亦个个悍不惧死,杀敌如狂。仅七日,便破开策英军的围城之势。
策英军死伤过三万,退出三十里以待皇命。
魏珣并未乘胜追击,亦未直接北上,只仍守在临漳城中,与策英军成僵持之态。
诸将不解,他亦无话。
一月后,先前接令的东、西两境西林府军至,如此内外共计三十万西林府军。
魏珣方下了第二道军令,却让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既不是剿灭剩余的策英军,亦不是北上争夺帝位。
他传令杜直谅与杜怀谷统领十万西林府军,抄近路越过百里沙漠陈兵于梁国都城一百里处。
梁国内乱久矣,明镜所要不过权力,其他权贵乃是不服她上位,如此帝女归来,遂成平衡之态。
各方虽暗潮汹涌,却唯有一处,目标一致,便是需帝女坐其位。
故而,魏珣此举当是对整个梁国宗室的警告。无论他们内部如何相争,王座之上的人或为棋子,或为傀儡,他带不走,他们亦碰不得。
否则,便是玉石俱焚。
于此同时,他的千机阁,杜若的暗子营随军南去,刺探梁国皇宫内的消息。已备他日接应。
杜有恪望着南进的十万大军,握紧魏珣肩膀,“如今局势,阿蘅留在那,未必不是好事。”
如今局势——
魏珣望着十二月的天空,阴霾而沉郁。除了临漳之地,魏国上下对杜若的流言越来越多,从说她狐媚惑主,说到她祸国殃民。
更有说法,言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杜氏收养栽培,却反手害死杜广临和荣昌大长公主。
杜广临功名在前,荣昌护国在后,于魏国子民心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如此,即便魏珣能从梁国带走杜若,魏氏天下亦容不下他们。
杀人诛心,帝王好谋算。先是以此减他威望,如今又想借此磨他心志。
只是,他活了两世,还有何苦难是未历的,亦或者还什么心志是可被磨灭的。
魏珣尤觉可笑,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失去的了!
转年四月,立时小半年,魏珣拒不受降,不接降书,临漳之地十万策英军全部被灭,临漳之乱结束。
*
星空下,魏珣隔江遥望,搂爱女枯坐一夜。
翌日,魏珣携女,率二十万大军北上邺都。
行军快而急,不过十余日,便已经踏入北境,于京畿五十里外扎营。
随行一路的属臣将领,皆以为他是为了皇位而去,却谁也不曾料到,此去竟是为了勤王救驾。
京畿皇城,被五国联军二十万兵甲包围,北境各城被敌军占领驻守,此态已有数月之久。
原是当日,虽因明镜诱导,然明镜退兵后,五国联军攻破北境重重关卡,兵临邺都。五小国,从未想到会有此战绩,便也不愿再听从明镜指挥,只在此攻城,妄想吞下这百年富饶之地。
皇城之中的天子,并不善战,以宗亲下三部策英军,并城防禁军,相抗至今,不过三月已是强虏之末,国破在即。
魏珣下令进攻的第一日,收兵之后,营帐内,唯剩杜有恪和他两人。
杜有恪挥拳将他打翻在地,揪其衣领质问,“于私,若无他卑鄙,阿蘅何至于一人独奔千里之外;于公,若无他猜忌,哪来大汤山之患,哪来今日的兵临城下?”
“你有心勤王,何不取而代之?安了天下,止了流言,迎阿蘅回家。”
魏珣起身,擦去唇边血迹,问道,“天子守国门,乱臣夺君位,再迎她国之女?”
“平天下易,定人心难。阿蘅若有归来之日,必享太平盛世。”
杜有恪松开衣襟,额首扶肩。
这一战,魏珣在外围,配合内围的策英军,打了近两年。
相比临漳城中靠近边关,看多了战争的百姓,北境之地的民众虽历了五国破城之战,但到底未曾见到真正的铁骑踏血。
北境城池转眼易主,无论那五国的敌军守将如何求饶称降,西林府军皆不接受。或烧杀坑埋,或乱箭射杀,或战马践踏拖死,无一生还。
赤血千里,哀鸿遍野,却皆为异族之白骨血肉。
在六百多个日夜不停的刀枪剑戟的撞击声中,马嘶鼓振的怒吼声中,北境三十四城的百姓对那个西林府军的主帅且敬且畏。
敬他夺回城池,不辱国体;畏他嗜血生杀,冷酷无情。
*
永康十六年秋,五国联军败,四十万兵甲所剩不过五万,四处逃窜。
魏珣率西林府军从邺都城门踏入。银晃晃的大军,如一道江流缓缓进入,转道朱雀长街,往皇宫安合门去。
踏雪马上,魏珣一手持长剑,一手抱七七。除了偶尔看向女儿时,他眸光会聚起一点神采。其余时候,无论何物何声,仿若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