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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在阴道逆向行驶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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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鬓斑白的他坐在床边,温柔的帮女神整理凌乱的头发。

虽然床上的高级娼妓年华老去,身上的肉与脸上的妆一样松垮,但对群智来说,女神美丽胜昔。每见到她一次,自己内心的勇气便增强了一倍。

“也许,你是最后一个了。”女神的眼神迷蒙。

“这么多年了,我都还没死,你不觉得一切一定有它的意义吗?”

“谢谢你。”女神的声音有些虚弱。

三十六年的侵蚀,对身体,对意志,对心灵。为什么早已凋零的灵魂还要寻找超能力的意义,或许连女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了吧。

群智抓开女神的大腿,意志坚定的挺进。

“我活着,便是要为你而死。”

8

毫无意外的出发,精密的时空撞击。

一阵怪异的狂风吹过,红色的降落伞从二〇四二年降落在二〇二〇年的北极。

没有温度的万里冰封大地上,无法不相遇的两个人。

“你……你就是……”小林群智惊愕不已。

“是,我就是你自己,你就是二十二年前的我。”老林群智微笑,拥抱着年轻又恐惧的自己:“这些话晚点再说吧,我们得继续赶路。”

光是这几句对白的不同,便意味着未来也不可能一样。

过去的自己,一直活在“已经被发生过一遍的人生”里。

现在,全新的冒险才正要开始。

五个小时后,风势稍止。

“?”小林群智指着附近一处适合简单扎营的低矮岩壁。

“嗯”老林群智点点头,的确就是当年那一个充满感动的好地方。

营帐里,一盆火,两杯超浓的高热量单位热可可。

一样的彻夜长谈,一样的给予自己巨大的热情。

“能在这里遇见你,实在是太好了。”小林群智激动得哭了出来:“未来的二十二年里,我都是一个不肯放弃女神的男子汉。”

“哈哈!我都忘了自己说过这么热血的对白啊!”老林群智爽朗大笑:“能够成为年轻的自己的偶像,果然不虚此行!”

“时间”与“生命”之间的牵绊真是太奥妙了。

到底时间是如何由生命的因果所构成的,或者不单纯被生命的因果所控制,无人能解。今天,老林群智总算要更靠近答案一步。

不过,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可不能一样。

十个小时后,两人便拔营快攻,在逆光中躲开了必然发生的地狱大冰缝。

十五天后,时时刻刻全神贯注的老林群智,与勇气百倍的小林群智联手冲出了杳无人烟的绝命地带,来到了爱斯基摩人的小村庄。

头一次,装备里的补给品还剩了大半。

“你心里想的,跟我想的应该一样吧。”小林群智吃著久违的鲜鱼汤。

“没错,我得去找现在的女神。”

大火旁,老林群智坚定地说:“我有强烈的预感,跨越时间的出发还不会停止。也许现在年轻的女神办不到,但我可是最後的勇士。女神的能力加上我的命运,一定能产生奇迹。”

两个林群智在冰屋紧紧拥抱。

同时偷渡回到台湾,两人立即著手下一次出发所需的装备。

几天後女神的简讯一到,大小林群智便一路直奔永和的老公寓。

依旧是威力十足超热血的经期第一天。

小林群智站在门外,让另一个自己独个儿进去。

看见三十一岁的女神赤裸裸躺在床上,像一朵灿烂的花,一向不哭的老林群智不禁老泪纵横,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伤,舆无与伦比的快乐。

“谢谢你。”

女神温柔地抚摸他脸上的皱纹,吻去了岁月刻痕上灼熟的泪水。

然后,女神流泪了。

“女神,你为什么哭泣?”老林群智怜惜地抱著女神。

女神脸上五彩缤纷的浓妆被泪水割花、融化、崩解。

最後剩下一张全世界最素净的脸。

“知道二十二年以後的我,还是没有放弃,我……”

老林群智很了解,太了解了。

坚挺著强烈的命运感,他深深舆女神年轻的胴体结合。

燃烧。

射出!

9

灰濛濛的天空,看不清余霞的落日,充满炸甜不辣油烟的空气……

叭!

直接轰进耳朵里的喇叭声,将老林群智从抵达的迷茫中震醒。他这才发现自己光着屁股坐在马路中间,一台小货车的车轮惊险地从身边掠过。险象环生。

“干!死变态!”小货车司机探出车窗破口大骂:“要死也不要害别人!”

两旁的车道同时有好几台车都放慢速度,似乎都在打量、取笑自己。

不可避免,每次刚刚出发都会这样,老林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狼狈地跑到马路旁让自己冷静一下。满身的装备看起来是用不着了,这可不是什么荒山野岭。

这里是……学校前面的四线道大马路?

不可能会错,这间一点也不令人怀念的烂学校,不论自己出发折返台湾无数次,老林群智都没有想过要回来看一眼。此时赫然看见充满恶意的学校矗然在前,垃圾山般的肮脏记忆一下子从三十六年前扑向自己。

无比清晰。

无比臭。

只是这些画面,未免与记忆深处的画面太过贴合,几乎分毫不差。一切都旧。满街跑来跑去的车子都是极为老旧的样式,空气吸进肺里的感觉也是陈旧过期的,果然这次的出发还是穿越了一大段的时间。

老林群智正想问个路人现在是西元几年时,他瞥眼见到了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的……

“我自己。”

老林群智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青涩的自己穿着高中制服,背着被同学用立可白恶作剧乱写脏话的书包,站在校门口旁的破墙外,对着里面不断张望。

张望着什么?

“……”老林群智全身都在颤抖。

张望着什么?这还需要问吗?

这一幕,出现在梦里有多少次?在险恶的荒野里无止境的漫步时,有多少次回忆着这一个画面?无法抹灭,不可能忘记,那一个少不更事的自己正等待着女神放学回家,然后像过去一年的每一个黄昏一样,偷偷偷偷地跟着。

此时年轻的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仓皇不安。

他知道,他正在想……

她怎么还没出来呢?在教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她发生了什么事?她正在擦黑板吗?她正在拖地吗?她正在清理桌面上被同学用立可白乱写的诅咒字眼吗?班导师突然又跑去找她的麻烦吗?还是又被同学恶作剧关在厕所了?她的书包被藏起来了吗?难道是失踪的王八蛋突然回来找她麻烦吗?

五十三岁的老林群智从十七岁的自己脸上,看见了稚嫩的爱情。

“这三十六年来,你后悔了吗?”站在马路边的老林群智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自己问了自己无数次。

每一次的答案都是坚定的否认。

这个问题,就如同许许多多人听到的问题一样。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放弃医学院,去读你喜欢的数学系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现在的老婆,不与你的初恋情人复合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顶撞上司从大公司离职,到夜市卖卤味吗?”

“如果可以重来,你还是会选择把小孩送出国,他很有成就却与你疏离吗?”

答案当然都是,我不会后悔。如果可以重来,我一样会做相同的决定。

——反正不可能真正有机会改变,当然要死撑。

要面子,也要安慰自己。

但如果,真的有那种改变的机会呢?

看着十七岁的自己不断张望,焦切瞎猜的模样,老林群智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惧。

呼吸困难,心跳得好快,连脚底也渗出了冷汗。

那孩子会知道,

渴望着一场普通人生的自己,

即将变得一点也不普通了吗?

五分钟过后,那孩子会拿着一把美工刀,呆呆地看着不断喷出鲜血的喉咙。

终其一生那孩子都在逃亡,也得逃亡,在流浪中度过所有的岁月。

他不可能有踏实的梦想。没有职业没有身分。他不会拥有家庭。他没有交过朋友。他不会养狗。他没有上过电影院。他没有考过驾照。

三十六年来只是不断的出发不断的折返,忍受酷热忍受极寒忍受疾病忍受饥饿忍受迷路忍受猛兽忍受战火忍受贫穷忍受寂寞忍受空洞忍受自己心爱的女神变成人人买骑的娼妓。

说不定,他也是那些嘴巴说不后悔、但机会一来还是想改变的那种人。所谓的“为女神寻找人生的意义”,不过是绝望透顶的人生自我安慰的一种“说法”。

如果把选择的权力交给那孩子,告诉那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他……他回到四楼教室之后会看到什么画面、画面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那孩子真的愿意重蹈覆辙,照样从那王八蛋的背后割下那一刀吗?

不,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那怯懦的孩子不会。

起先一开始只是单纯冲动,剩余的行动则是……不得不的爱?

自己对女神的爱,只是一场不得不的无限放大?

现在的自己,站在因果的分水岭上。

只要走过去,拍拍那孩子的肩膀。

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时间差,便会微妙地阻止那孩子折返四楼的教室。

这样一来,不成因果,现在的自己会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握拳。

紧紧握拳。

女神的能力与自己的命运,联手将他带到这个绝佳的分水岭。

绝对,绝对不是要叫他放弃的。

“对不起。”

老泪纵横的背包客,站在马路边看着彷徨失措的小高中生踱步徘徊。

终于,那孩子跑返了校园。

短短十分钟后,老群智拖着悲伤的脚步,走进充满罪恶感的老校园。慢慢拾阶向上,来到了四楼鲜血淋漓的教室。推开忘了反锁的门。

那孩子,不见了。

一个不晓得名字的王八蛋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讲台上,退去高中制服的小女神正在凝视着自己血淋淋的阴部,满脸的困惑与思索,她不清楚自己的人生是否也正失控中。

一抬头,小女神见到全身装备的老群智站在教室正中央,她稚嫩的身子震了好大一下,完全被这个陌生的闯入者吓傻了。

“女神……”

老群智单膝跪地:“那孩子不是不见了,只是老了。”

小女神全身僵硬的看着老群智。保持着不让人歇斯底里尖叫的距离,老群智温柔的看着小女神。也让小女神仔细的看着自己、用爱的凝视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皱纹与一条条的白发,看清楚藏在岁月底下的脸庞有多么的熟悉。只是深深藏着,但从未被埋葬。

小女神看得呆了。

老群智的泪水顺着崎岖蜿蜒的皱纹,滴落下地。

这一天,自己自顾扑向了命运。

这一天,女神选择了自己。

“我不懂。”小女神定下心。

“你不必懂。”老群智哭着,也笑着:“现在的我还没有消失,意味着你即使见了现在的我,也不会放弃你的计划。这样就够了。”

小女神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走近老群智。

“依照约定,告诉我,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小女神蹲在老群智面前,抚摸着她年迈的勇士。

“三十六年来我去了无数个地方,经历无数次的劫难,刚刚还度过了最困难的一关。”

老群智感受着小女神十指的温度,一股激动再度涌现:“此后的三十六年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让我与你重逢。”

来自三十六年后的眼泪流进了小女神的掌心。

小女神叹息。

“一切的意义,就是与我再次重逢吗?”

小女神捧着老群智的眼泪,全身蜷缩:“我不知道。”

“今天的重逢,就是为了即刻的出发。”

抗拒了改变的契机,此刻的老群智展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有预感,下一次的出发将会带来最后的答案。女神,我得再次借用你的能力。”

一样的场景,不一样的结合。

出发在即,小女神迎接着老群智最后的冲刺。

“告诉我,未来的我会怎样?我会得到幸福吗?”

小女神紧紧拥抱着她老去的勇士。

该告诉她吗?告诉她真话,会带来因果的颠倒毁灭吗?

老群智怜惜地捧着她温热的脸。

“你会成为一个,让我很幸福的女神。”

10

“呼!”

赫然睁开眼睛。一手拉着微型喷射降落的钮掣,一手搂着不存在的香肩。

迎接他的是几双困惑近乎呆滞的眼神,与一张又一张合不拢的嘴。

看着镜子中的中奖,满脸胡渣,风尘仆仆,还露了一只鸟。

等等……镜子?

“色狼!”

此起彼落的尖叫声,让老群智赶紧将裤子拉起来,一边慌张地打量四周。

哪里?

何时?

熟悉又浓郁的香味,老旧的陈设,不断借镜子无限延伸出去的空间。这里是理发院。

有点熟悉的场景,依稀是小时候常来剪头发的地方。

正在剪头发和与看电视的理发阿姨对着忽然出现在座位上的老群智大叫,而一个同样坐在镜子前的小孩哇哇大哭,耳根流血。一个理发阿姨赶紧放下手中染血的剪刀,手忙脚乱地帮哭闹的小孩止血。

老群智狼狈至极地从座位上跳下,因装备太重失去平衡还摔了一跤,一股模糊到严重变形的“记忆”随着那一摔在脑袋的最角落蔓生了出来。还跪在地上的他,直觉地摸了摸右边耳朵……果然有一个微微鼓起的小疤痕。

“你?”

老群智看向那又哭又闹的小孩。

那小鬼,就是不晓得几十前的自己吧?

来不及迷惘与感动了,一支扫帚重重砸向老群智的头,砸得他眼前一黑。

“你从哪里来的!变态!”

拿着扫帚的年轻女孩好像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肿肿,却相当凶悍:“出去!不然我要报警了!”

老群智吃痛,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童年记忆中的老理发店前,瞥眼看见店柜台桌上放了一张过时的五百块钱,干脆一把抢过再夺门而出。

“小偷!”

“是强盗!”

“不要追了他是变态!乖……不哭不哭喔……”

仿佛凝视着这不速之客的背影,理发店里的小电视机播放着新闻旁白注解:

“中华职棒假球案又有最新的发展,今天下午台北市调处约谈王光熙、廖敏雄、曾贵章、褚志远、李聪富裕、陈执信、谢奇勋、黄俊杰、邱启成等九名时报鹰球员,经检方复讯后,谕令以五万交保,对于黑首介入比赛的细节,检方下搜集帮派分子收买或恐吓球员等相关证据,而居间行贿的白手套……”

11

身上都是来自未来的美金,当然没有准备在这个年代的台湾可以用的钞票。幸好刚刚灵机一动随手抢了那一张五百块钱,才让老群智在街尾文具店旁的臭豆腐摊饱食了一番。

连着嗑了两盘加了酸冷泡菜的臭豆腐,搭配着充满与酸菜香气的猪血汤,吃着吃着,连习惯干粮的舌头都感动得快流泪了。

“老板,再来一碗猪血汤好了,想说五百块不好找嘛。”

“好好好,等一下!”

这一间混卖猪血汤的臭豆腐摊是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小吃摊,常常在放学时吵着爸爸说想吃,偶尔还会自己存零用钱过来大快朵颐,却在上了国中以后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摊贩生病了,有人说是摊贩的儿子学成归国,把摊贩老板接去过好日子了。

万万没想到,能在这里再一次吃到这令人怀念的滋味。

肚子饱了,情绪也没有那么激动了,老群智开始有余力思考现在是什么情况。刚刚坐下时刻意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了老板,现在是哪一个年份,老板用很古怪的表情说,现在是西元一九九七年。

换算起来,刚刚坐在理发店被剪到耳朵嚎啕大哭的自己,是八岁。约莫国小二年级的年纪。这个时间没去学校上课,显然的是上午班。有时候下午妈妈的确会拿钱叫他自己去剪头发、顺便买几卷卫生纸跟拜拜要用的水果回家,所谓的零用钱,就是在自己理所当然扣押起店家找的零钱一点一点积累下来的。

八岁的自己啊……

还以为会是比上一次的出发更艰巨的状况,但自己完全不清楚,除了刚刚挨的那一下扫帚有点疼外,有什么称得上是“艰巨”呢?

“人生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有它的意义。”

老群智复述着女神不断思考的那一句话,眉头紧锁。

一九九七年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出发”后抵达的地点总是超乎寻常的无规律,勉强说起来,也只有经期的出血量与地点的远近有正相关,但也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有一次就出发到了很近的菲律宾棉兰老河的原始丛林里。然而最近两次的时间大跨越,看似无规律,可在里头“命运独特的呼吸”迎接浮现出一种迹象……

每一次跨越时间的出发,抵达时一定会出现在另一个自己的附近。

第一次是穿越二十二年的时间,相遇在冰天雪地的北极,万年大冰层上。遇见三十一岁的自己。

第二次是穿越一十四年的时间,相遇在充满愤怒的学校,历史转折点上。

第三次,这一次。

逆向穿越了九年的光阴,同样遇见了自己。

八岁的自己,坐在一间小小的昏暗理发店椅子上,哭着嚷着叫着耳朵好痛。

“快点想……快点想出来……现在我应该做什么事情?还是………”

拿着汤匙,老群智看着见底了的猪血汤苦思,喃喃:“还是什么事情都别做?不可能吧,难道去找女神……不,我八岁,现在女神也才八岁啊,现在的她还没领略出发的能力……”

多年前女神跟他躺在廉价宾馆聊天的时候,明确告诉他,他的传送能力是在十七岁那年,为了要对抗强暴她的王八蛋而在无意识中启动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命运要将他带到这个混沌不明的久远年代呢?

难道……

老群智一阵头皮发麻。

“该不会,这一次的任务……是要我煎熬九年,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时再进行想一阶段的出发吧!九年?要我等九年!”

等等。

等到女神满足能力的条件?

“女神的确是在十七岁的时候正式拥有传送能力的,但?”

老群智忽地紧握汤匙,好像想到了某个重要的环节:“说起来,那不过是女神拥有完整传送能力的时间点,但促成女神拥有这种能力的条件,说不定不止一个?我被传送到这个年代,跟女神拥有时间能力的条件有没有关系?”

一定得搞清楚这个年代的特殊意义。

所以还是得找到女神,跟他聊聊总比自己在这里瞎猜的好。即使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小小女神。

不过年仅八岁的女神就读哪一间国小呢?

并不是没有印象,而是根本就不知道。

“到底是哪一间国小呢……一间一间问的话也太没效率。“老群智苦恼。

隔壁桌的客人起身付账时,老群智看见绿色的塑料盘子下压着几张报纸。

他伸手将沾了汤水的报纸抽了过来,认真研究起昨天台湾发生了什么事。读着,看着,苦苦联想着,除了职棒假球丑闻案的篇幅比较大之外,好像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足以让他想起来这个年代具有什么特殊意义足以和八岁的女神串联起来。

视线重新闻版面扫来扫去,最终停在最单纯的日期上。

这个日期……这个怵目惊心的日期……

只要在最末的数字加上一个一……

不会错,那一篇被张贴在公布栏上长达一年的新闻报道,每次走到教室后面丢垃圾时都忍不住多看一眼。一天丢两到三次垃圾,也看了六百多次吧,看到最后连日期都深深刻在视网膜后的记忆储存槽里。当然不可能会背,但一看见今日报纸上只差了仅仅一天的日期,那种数字的强烈熟悉感立刻冲击全身。

“不是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还没发生!”

老群智霍然站起来,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今天,就在今天晚上。

女神的爸爸将会变成台湾治安史上最恐怖的连环车祸杀人魔。

“哈哈……哈哈……”老群智在笑,却笑得自己心底发寒。

如果女神的爸爸没有变成连环车祸杀人魔,女神就不会被欺负被排挤,那些王八蛋也不敢特别针对她,当然也不可能丧心病狂强暴女神。没有那种烂事,女神甚至不见得会进去那间臭名冲天的烂学校,根本就不会遇见那群变态的师生。有太多的如果与假设,全都环环相扣了起来。

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如果的话,最后也就不会有“足够分量的坏事”激发出女神的超能力了!所以当务之急便是——阻止女神的爸爸!

12

想起来简单,做起来却茫然无绪。

老群智在街头上走来走去,绞尽脑汁,不停回想那张新闻剪报的内容。

都三十六年了,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最多看到相同的街道名称便能迅速联想起来,但要自己凭空把车祸发生的确切时间与地点从三十六年前的记忆深海里给捞起来,那是万万办不到。

况且,就算自己及时赶到女神爸爸犯案的地点,又能怎么办?

怎么阻止他?开车与他提前对撞吗?还是想办法劝说他?

“总之一定要提前赶到现场,能做什么便做什么……”

正日当午的台北街头上,背着厚重装备一身结实的老群智显的很突兀,即使不晓得该走去哪里,他的脚步却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仿佛无效率地耗竭体力能够让自己的身体产生“我正在想办法了“的错觉。

总算向路人问了时间,现在是下午一点二十七分。

距离案发时间的夜晚还有一段时间。但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根本计算不出来,可靠的毕竟是“案发地点”。至少要回想起地点啊……老群智痛恨自己还不够了解女神。

如果“联想”这一招有用,不如去市公所要一份巨细靡遗的台北市街道图吧?

不,何必舍近求远呢?便利店应该就可以买到了吧!

“哈!哈哈!”

虽然距离任务完成还很远很远,但总算有个起头了,兴奋的老群智快跑,冲进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份台北市街道图。

一走出店,老群智便迫不及待撕开地图上的胶膜,整个摊开来看,让秘密密麻麻的街道名映入眼帘,钻进记忆库里寻找“宾果!”的那一瞬间。

建国北路民生东路敦化北路复兴南路八德路仁爱路信义路健康路南京东路永吉路堤顶大道忠孝东路松江路市民大道长安东路长安西路南京西路重庆南路迪化街西宁北路西宁南路昆明街博爱路延平南路忠孝桥康定路中华路万大路金山南路爱国东路和平东路水源快速道路中正桥新生南路辛亥路……

快快快我得快点跟其中一条街或者两条街的交叉口产生冲击性的联系啊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快点让我想起来……正当老群智走在斑马线上,全神贯注与地图肉搏的时候,不经意地闯过了红灯。

“小心!”

“啊?”

老群智将地图略微放下。

煞——尖锐的车胎摩擦声。

一台绿灯右转的小机车,因车速过快来不及反应,几乎撞上了边看地图边闯红灯过马路的老群智。“幸好”机车骑士及时刹车,最后只约略擦撞到老群智的右肩便急停在路边,老群智痛到叫都没声。

不,不是“幸好”。

几乎要跌倒了的老群智,在微妙的慢动作中看着右肩上的喷射弹掣。

砰!

微型喷射降落伞的自动弹掣装置被扯动,高压氮气气流瞬间喷出,一团红色的伞面从背包末端狂冲出来,瞬间高达数百公斤的巨大拉力将老群智猛地往后一带,整个人原地拔起空飞了起来。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天旋地转的世界。

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13

好不容易醒来时,老群智已躺在医院病房。

苍白的天花板,有点冷。

浑身酸痛,脑袋里一片乱七八糟的街道名称,像虫一样啃着他的神经末梢。

脖子像灌了水泥般僵硬。勉强扭动角度左看右看,没人看护?那自己大概不是在加护病房或急诊室吧?到底自己是伤成了什么德行才被送到医院啊。

有点刺痛,原来是左手被埋了一针,针底的透明管子一直连到铁架上的点滴,大概是营养剂或食盐水之类的液体吧。

额头上紧紧痒痒的,好像被缠紮了绷带,身上的多功能登山服被换成了医院的绿色制式病服,所有繁重的装备不见了,不晓得被护士收到了哪里了,或许是警察局也说不定。

淡绿色的隔帘外,听似两个医生的人物在对话。

“病人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受到撞击,没有生命危险,不过还要继续观察。”

“脑袋没事吧?”

“照了x光,看起来没有淤血,脑压也正常。”

“醒来的时候记得通知护理站,晚点警察会过来做笔录啊,看看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啧啧,背着降落伞到处乱跑,真是……”

“是,学长。”

老群智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感觉到点滴微微晃动,感觉到有个影子停在他的脸上两秒,感觉影子离去,感觉脚步声走到门边。门推开,又关上。

老群智再次用力睁开眼睛。

几点了?躺了多久?晚上了吗?

不行,浪费太多时间了。没时间了……得赶紧找到地图,地图地图……

用指甲抠掉粘在左手臂上的胶带,一边坐起来一边拔掉埋针,老群智想直接下床,却只是斜斜地软倒在地上。伤到神经了吗?还是躺太久躺到肌肉都麻了?老群智的左腿原本就有旧伤,此时反应更是迟缓,他用力敲打两腿肌肉,咬牙切齿地诅咒自己一时的大意。

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老群智稍微动了动,头痛欲裂。

走到门边,病房外只有拖鞋走动的劈啪声,老群智索性直接推门出去,逃出了其实根本没人在意的病房。一边快走,一边思索着是否要先把衣服给拿回来?

不,是一定得将身上的病服给换下来,不然这一身病服走在大街上也太耀眼。问题是怎么拿?直接冲到护理站问吗?还是随意闯进别的病房偷一件?

“错过了这次,还要等九年……还要等九年……”

一想到失败的代价,下一趟的出发竟然要耗时九年才能再接再厉,老群智的心脏就快跳出喉咙。刻意寻找公共空间的时钟,一时之间却找不到。

到底几点了?

正自焦切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病人不见了!”“快去找!”“还没做笔录,一定要把人找回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

“曾在未来杀过一个人”的老群智,对自己被通缉的身份非常敏感,尽管在这个时间里他是一个清白人,但同时也是一个毫无身份的人,万一被警察带走,肯定会被密集盘问耽搁了越来越紧迫的时间……

不敢回头确认状态,也不敢多想拿回衣服的事,老群智迅速右转走下安全门旁的楼梯,用最快的速度直冲一楼。

一楼到了,老群智想一鼓作气走出医院时,却看见医院门口有两个警察在交谈,还不时往大厅里瞧。其中一个警察拿起无线电对讲机,眼神似乎透露着警戒。

不能直接出去吗?

医院的后门在哪?一般在急诊处都还有别的出口吧?

好吵,好乱,几个工人走来走去,显示医院的一楼正在进行整修,有个牌子立在原本的挂号柜台前,指示来看病的民众挂号柜台暂时移到二楼。

心里有鬼的老群智走在整修中的大厅人群里,觉得每一个人都在偷偷注意他,病人注意他,工人注意他,每走一步都笼罩在狐疑眼神的压力下,头越压越低。

不知是处于过度紧张的想象,抑或是处于面对无数次危机所产生的强烈直觉,老群智仿佛感觉到门口的警察已经注意到他。

不能再待在一楼。

全身燥热的老群智汗如雨下,远远看见一台电梯的门打开,便快步走了过去。

前面的人群纷纷进了电梯,电梯里剩余的空间越来越少。

老群智加快了脚步,以一个箭步之差抢先原本走在他前面的男人进了电梯。

“咳!咳咳咳……咳咳……”

走在老群智身后的中年男人一边低头咳嗽,一边跟着走进电梯。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电梯超重了。

那中年男人抱歉似一笑,立刻走出电梯等下一班。

电梯门关上。

及时赶上电梯逃离饱受监视的一楼的老群智,应该要暂时松口气的,但刚刚与那咳嗽男人的四目相接,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那一个赶不上电梯的中年男子……在哪里见过呢?

不可能吧,在这种年代?

登。

才二楼,电梯门便打开,除了老群智,里头所有人都走出去挂号。

电梯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白袍的医生,一个是满脸泪水的中年大婶。

思绪还停留在刚刚那个咳嗽男人的脸上,眉头深锁的老群智往后退一步,让那两个站在电梯门口的人进来。

那医生按了九。

电梯自二楼直上。

“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中年大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却是哭中带笑:“这三天我吃不下也睡不好,整个心思都在我两个小孩身上,一想到我只剩一个月的时间跟他们相处,我的心就好痛好痛……谢谢你医生,谢谢,现在我真的收获了好多……”

电梯,三楼。

门打开。

又进来两个人,按了七楼。

老群智看着又开又关的电梯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医生拍拍中年大婶的肩膀,温和的说:“别谢我,一切都要谢谢你自己。以后要是遇到什么困难挫折,只要一想起你这三天来的煎熬,这个世界上就再没有不能克服的事。”

电梯,四楼。

电梯里的对话,老群智一点也不在意。

不知为何,他难以将刚刚那一个咳嗽男子的脸从脑海中抹去。

如同一根刺,一根像是不小心扎进指甲缝里的细小竹刺,并非痛彻心腑,却一秒也无法忍受。

怪怪的,明明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在意呢?

不断咳嗽的男人,正在考虑是不是该用走的上楼时,另一台电梯立刻便来了。

电梯上了二楼。

电梯门打开。

男人走出电梯时捂住嘴巴,勉强忍住咳嗽的冲动。

挂号柜台前排着刚从上一台电梯走出来的民众,男人跟着排队。

很快便轮到了他。

电梯,五楼。

“医生,真的很感谢你们的计划。”

中年大婶止不住泪地笑。

“今后每一天都充满了朝气呢,加油!”

白袍医生语气坚定地嘉许。

“你好,我要挂耳鼻喉科。”男人将身份证放在柜台上。

“请问是李祐辰先生吗?”柜台服务员制式化确认资料。

电梯,六楼。

即使面熟,即使八岁的自己曾经看过这一个男人,那又怎样?

一股隐形电流从脊椎末端直窜,老群智头皮发麻。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那又怎样?

“是。”男人答。

“请问有指定的医生吗?”柜台服务员头也不抬,只是看着电脑。

“嗯……应该都差不多吧?”男人研究着柜台上的门诊轮值时间表,随意说道:“挂吕旭大医生的门诊。”

电梯,七楼。

门打开,从三楼进来的两个人走了出去。

门关上,电梯继续往上。

逼近无端愤怒的情绪高涨,一个画面从老群智记忆的万里深海底以光速冲出。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一张,放置在密密麻麻文字叙述旁的黑白照片。

照片旁边大剌剌写着几个字。怵目惊心。

“吕医师的门诊刚刚满了喔,可以考虑洪叙祐医师跟张馨元医师。”

“哪一个比较快看诊就那一个吧?”

“那我帮您挂洪叙祐医师。挂号费先收您一百五十块钱。”

“谢谢。”

男人付了钱,研究着门诊编号与楼层分布。

一边等候找钱,一边摸摸额头。

“呼,幸好没有发烧。”

电梯,八楼。

“我得阻止他,趁他还在医院的时候,我得……”

老群智全身剧震。

登。

九楼到了,电梯门打开,医生与妇人走了出去。

电梯门还没自动关上,老群智便以最快的速度按向“1f”钮时,他赫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呈现出诡异的半透明状态。

“!”老群智大惊。

仔细一看,不只是手指,整个手掌都变得透明……好像肉状的果冻。

震惊之际用力一抓,五根理当紧握的手指却感觉不到彼此的“力量”,甚至是触觉也变得很虚无,牵动整条手臂的连带动感也很模糊。

慢慢转过头。

电梯里镶嵌着一面偌大的半身镜,映照出老群智急速异常变化的身体。

怎么了?不是变得越来越透明,而是变得越来越稀薄。

皱纹不见了。

白发不见了。

痛楚也不见了。

只剩下眼神里巨大的疑问与落寞。

“根本什么都还没做啊……”

老群智呆呆地看着镜子中正在消失的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自己即将不存在了吗?

刚刚到底是做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改变?

什么样的改变……足以令自己失去因果上的存在理由?

987654321

“女神,我们能再见面吗?”

登。

电梯门打开。

电梯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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