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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百年只属于自己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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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的灵魂,是自己尊敬自己。www.maxreader.net

——尼采《善恶的彼岸》〗

【1】

一百年前跟一百年后的人类世界,在外表上几乎没什么两样。

时间考验了很多事,让很多专家亲眼看见他们的预言成了放屁。

没有可以飞上天的汽车,因为没有人说得上来要让汽车飞上去做什么。

手机也没有出现立体影像通话的介面。

机器人还是没有真正的思想。

石油依然是最主要的能量来源。

复杂的气候从未被任何科技力量控制过。

当然了,移民火星还是科幻小说里的梦想,只是已经很少人写小说。

癌症跟爱滋病也没有新的疗程或特效药,从事相关研究的人都被视为笨蛋。

……拥有最好脑袋的科学家花了太多时间在发呆,就跟其他人一样。

※※※

医院的候诊大厅,大家围绕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小孩子。

小孩子活蹦乱跳的,一下子吵着要看卡通台,一下子想要喝可乐,围观的大家都感到十分新奇,争着要摸摸捏捏小孩,七嘴八舌讨论。

“好久没看到小孩子了,真有活力呢!”

“要喝可乐啊?想喝就买给他啊!不过就是冰糖水嘛,印象中很好喝的。”

“哈哈,上一次看到小孩是什么时候,我都没印象了呢。”

“叫什么名字?乖,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小强?好可爱喔。”

“是生什么病呢?牙齿蛀了,安心啦,蛀了还会再长嘛。”

“来!叔叔抱抱!哈哈哈这小孩这么不怕生啊……哈哈哈哈哈……”

不一会儿功夫,医院大厅的电视早切到动画史瑞克,而小孩子的身旁堆了可乐、汽水、零食跟一大堆小玩具,乐得不吵不闹。

其中一个围观的民众,张婶,不禁感叹……

如果曾曾孙跟曾曾孙媳妇愿意生小孩,她就不必挤在这里看别人家的孩子。

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年轻人都有年轻人的想法,管多了就生气。

在五十岁那年过世的张婶,今天只是依循着过去五十年的习惯,回到以前工作的医院“闲晃”,接下来要晃的地方还有公园,之后才是回家。

认真计算起来,今年是张婶第一百四十九岁。

张婶年轻不懂事,十七岁就怀了老大,酒没醒就上工的丈夫又在她怀老三的时候,不幸在工地坠楼过世。

年纪轻轻她就失去丈夫,靠着白天在早餐店帮忙、在饭店里整理床铺洗被单、晚上在医院里拖地洗盘子,独自扶养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长大。

她很努力,子女也都很争气,三个都上了大学,其中一个还飞到美国拿了博士学位,当了教授。

在么女跟么女婿选好日子结婚那天,张婶在医院里昏倒了。

醒来的时候,等待她的是血液报告跟核磁共振图,还有一个噩耗。

“张婶,很抱歉告诉你这个结果。”医生叹气。

同样都在医院工作,就算没说过话,看也看熟了。

医生知道张婶的身世,非常同情。但除了同情,医生也无能为力。

“请先不要通知我的家人,我想参加我女儿的婚礼。”张婶恳求医生。

那晚,赛门布拉克登上了全世界媒体的头版。

张婶落寞地读着报纸,真希望这样的奇迹也发生在自己身上。

为期一年化疗很辛苦,张婶瘦了二十公斤,憔悴了。

倚仗着一定要看到孙子的毅力,张婶千辛万苦撑了下来。

就在张婶病危前一个礼拜,医院里所有该断气的人全都奇迹似苏醒过来,据说这个现象同时出现在世界各地,造成巨大的恐慌。

一开始张婶从护士那里听到这个新闻时,还以为是儿子女儿串通护士骗她,直到她自己看到电视上各新闻台的报导,她才燃起希望。

“妈,你放心,你一定会复活的!”

大儿子抱着刚出生的孙子,轻轻摸着张婶的脸颊。

“妈,没道理其他人都复活了就你不行,你一定要有信心。”

二儿子紧紧握着张婶的手,激动地流下眼泪。

“医生?”张婶眼神迷离地看着医生。

“我……我无法保证。不过,过去七天以来,在本医院过世的病人、车祸送命的伤者,在死后苏醒过来的机率是——百分之一百!”医生微笑,不知道在臭屁什么。

“我,好想看到我的小外孙喔。”张婶摸摸女儿鼓起来的肚子。

“妈,你一定可以亲手抱抱他的。”女儿擦掉眼角的泪水,微笑。

三个小时后,张婶在家人的陪伴下阖上眼睛。

心电图剩下一条没有反应的线。

家属痛哭,祈祷,于是张婶在众目睽睽下睁开眼睛。

心电图还是仅剩那一条死气沉沉的线。

“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张婶呆呆地说,难以置信。

原来,刚刚那一刻短暂的无意识沉睡,就是死亡?

【2】

台湾政府规定,“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人,禁止从事任何劳力工作,以保障活人跟部分永生人的工作权。

这个规定的作用不大,因为鲜少有永生人对劳动性工作还抱有热情,尤其是实际存在年龄超过一百岁的永生人,根本不可能有人对工作有任何兴趣。

辛苦拉拔孩子长大成材的张婶常常回到医院,偶尔帮点忙、替偷懒的清洁人员扫扫地,不过是因为日子无聊。

现在的医院不比当年,属于活人的那一半空间都很冷清,属于永生人的那一半诊间生意就好得多,很多永生人会来美容他们的脸孔与身体、订做漂亮与多功能的义肢、从胃部抽取他们因过度怀念而吃喝进肚子里的食物残渣与酒水。

至于来看病的活人都在看一些芝麻蒜皮的小症状,感冒、牙痛、针眼、喉咙痛、胃痛、视力减退、口臭、肾结石、尿道发炎、疝气、包皮过长、盲肠炎、经痛、幻听、关节炎、偷窃癖、说谎、抄袭成瘾等等。

面对绝症之类的重病,若治疗过程太痛苦,病人肯定毫不犹豫放弃。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

在台湾有三千万个死人,两百五十万个活人,法令也配合广大的民意变得很有弹性——任何人在面临特定、巨大、不可抗力的痛苦的威胁下,可以向医疗机构请求“自由永生死”,除非出于个人的宗教因素,接到请托的医生不得拒绝患者的要求。

不只是绝症,因种种意外被送进医院急诊的伤者,有时也因为不想被截肢而快速签下“自由永生死”的强制执行申请书,这些人有很大的机会在死后还是可以控制他们原本要牺牲的肢体。

无病无痛,自然亡故的老死恐怕是最不划算的死法,任谁都不想在死后拖着一副毫无魅力的老朽尸体“过活”吧!

“那么,就请将我永生死吧。”

八十年前,张婶的大儿子在被验出食道癌时就这么跟医生说。

“那……就……麻烦……医生……了……”

七十五年前,张婶的长媳妇在二度中风时还保持基本的礼貌。

“还等什么?当然是快点一针打过来啊!”

六十年前,张婶的长孙在罹患肝癌末期时也跟医生这么说。

“算了算了,现在就让我死了吧。”

二十年前,她那重感冒的曾孙竟然也这么说……当然被张婶一巴掌打醒了。

“你这个傻小子,人生没有那么简单!”张婶没好气地训诫着。

活人轻率放弃生命造成了一些社会问题,“尊重生命”便成了在野党联盟一贯的政治主张,几个立法委员援引几个先进国家的法律,制定出“生命完整法”——为了教导新生的活人儿童正确的价值,所有一切为了个人兴趣、为了外表的青春常驻、为了打赌赌输之类的自杀行为仍属犯法,会被判处一年以上、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

……当然罗,这个“生命完整法”不过是一个象征,多的是漏洞可钻。

对很多新新人类来说,癌症治疗变成了一种“体验痛苦的人生经验”,可要,可不要。

此外,从去年的癌症相关医疗统计数字里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事实。

在台湾地区,超过四十岁以上的男女,愿意接受完整癌症治疗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三,跟国际水准差不多。多数愿意挑战化疗、重伤急救的病人,百分之五的人是舍不得美食佳酿。百分之三的人是因为自己还太年轻、不愿以过于幼稚的面貌永生。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是为了延长体验性爱的时间——是的,这一点尤其重要。

二百年了,全球各国都习惯了“永生人的存在”这句话,文法有很明显的毛病,摆明了是写给一个世纪以前的活人看的。

实际上,在地球上永生不灭的人类达到了一百二十八亿,活人仅剩三十五亿。

应该被习惯的、被包容的,是微量出生的活人。

不仅人类的医疗行为改变了,保险公司的制度也变了,法律的精神与形式都变了!债权法、遗产法、刑法的度量等等,全部都变了。

绝大多数的永生人对活人非常友善,毕竟看见活人,就等于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永生人总是告诉活人,没关系的,放轻松,一切都会很好很好的。

【3】

“小强,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一个女子向众永生人微笑。

“叔叔阿姨再见!”蛀牙的小孩跟大家挥挥手。

医院候诊大厅的电视,从卡通频道又切回即时新闻。

比起上个世纪,现在的新闻平静太多了。

零星的打架凶杀勒索强暴偷窃虐待当然还是有的,但不过就那么几件,仿佛人们对犯罪的想像力也降低了。尤其不管是活人对活人,活人对永生人,还是永生人对永生人,大规模的军事战争都成了历史。

也许是好事,人类的劣根性在生命永恒的状态下,很大程度被遏止了。

“还争什么呢?美国就剩这么大了。”这是美国总统无奈的口头禅。

人类这种糟糕透顶、病毒般的生物数量太过庞大,照理对地球是很惊人的负担,但永生人不吃不喝也常常没事干,总体消耗的能源却没有增加。

唯一恶化的是地球的气候,因为自发性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永生人不少,政府到处兴建的焚化炉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排放尸烟,地球暖化的趋势始终停不下来,这一百年来北极冰层融化,淹掉了三个活人国、二十一个永生人国,还有四个永生人国今年夏天就得面临举国迁徒的压力。

……算了,那些不过是世界大事,张婶想管管不了,也没兴趣。

张婶最大的乐趣,就是跟几个同样逛医院成瘾的老朋友,一起在医院大厅闲话家常,聊聊一个世纪以前人类社会的模样。

跟所有的永生人一样,一堆永生人众在一起最常聊的话题,就是感叹现在的活人生活没有力气,跟自己还活着的时代实在差多了。

一个模样四十几岁,实际上已过世四十年的陈太太说:“我那孙子,你们一向知道的,他都三十几岁了,就整天窝在家里打电玩、上网聊天,前几天我叫他去找份工作,认真为自己的人生打算一下,没想到他竟然说算了吧,反正最后死了就不用吃喝,只要给他一台电脑人生就能够继续下去了!”

马上就有人附和,白发苍苍坚持活到老死的江先生猛摇头,说:“真无赖啊,抱歉这么说你孙子。我以前每天晚上开计程车开到半夜才回家,为的不就是给小孩更好的环境吗?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打算生小孩了,难怪没有动力打拼!”

“不是因为没有小孩所以没动力打拼,是不想给自己压力,所以干脆不生小孩。”十年前才脱离活人世界的胡大妈说来就有气。

“对!就是这样!”众人齐声称是。

“别说孩子了,我现在觉得养一条活泼泼的拉布拉多,都比跟我家那两个活小孩相处要有朝气多了。他们就光是躲在房间里,整天不晓得在做些什么,音乐开得很大,不让我们听到他们在里面的动静。”非常罗唆的江嫂摸着她停止十八年的心脏。

“唉,要是我能干脆睡着的话,我就不必担心那么多了。”当了八十年公务员的卢先生说。

“说到睡觉,我老是叫我们家还在念高中的小宝贝不要熬夜念书,想睡就睡,免得将来死后想睡一下都没办法啦。我啊,别的不想念,就惦着能像以前那样睡一下……睡一下下也好……”外表还很年轻的蔡小姐幽幽地说。

“他们真的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啊,我天天看着他们没把桌上的东西吃干净,心里多难受啊,这不是说要节俭什么的,而是……唉,你们大家都知道的。他们还搞什么节食、减肥呢?有那种毅力跟心思的话,不如放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胡大妈又是一阵义愤填膺。

大家七嘴八舌的批评,一起了头就说了个没完。

这个话题跟活人或永生人不大有干系,其实是长久以来长辈对后辈的不满。

不论在哪个时代,长辈都热衷看扁后辈,认为晚生的一代禁不起挫折、缺乏鞭策、抗压性不足、所受到的阻碍远远没有“过去的年代”来得巨大,过往的优良价值在晚生的一代身上正面临消逝的危机。

自上帝冬眠后一百年的今日,同样话题已变形为永生人对活人的忧心忡仲。

张婶也插了几句碎嘴的话,但张婶只是想让大家知道她与所有老朋友同在,并不是真的对她的孩子、孙子、曾孙、曾曾孙不满。她拥有过的已经太多了。

话题稍歇。

一个最近几年很少发言的郑先生罕见地站起来,用微笑吸引大家的目光。

“对了,很快我就要跟大家告别了。”郑先生微微一鞠躬。

大家都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胡大妈出口。

“我活得够久了,昨天我已经申请到了人道灰飞烟灭的号码牌,下个月五号,我就要离开大家了。”郑先生露出坚定的微笑。

“你不是才……死了三十年吗?”张婶帮他算了一下。

以郑先生五十六岁因胰脏癌英年早逝,即使以一个世纪以前的计算方式,现在不过是八十六岁。

八十六岁……难道八十六岁就满足了吗?

“够了够了,再活下去我也不晓得做些什么,每天都这样过下去,昨天跟今天一样,今天跟明天一样,明天跟一百年后的某一天也一定差不多,可以了,我很满足。”郑先生的谈吐很有礼貌,但态度却很坚定。

“你有我们啊。我们不是常常聊得很愉快吗?别忘了你还有家人呢。”卢先生语气很惋惜。

“……家人吗?我跟我的妻子、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是一起申请人道灰飞烟灭的,其实我们不是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只是日子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心都厌了。”郑先生用平淡的声调继续说道:“就跟那一个《去他妈的无尽永生》的作者一样,最后他写了二十五本书去探讨永生的意义,最后还不是没有结论,只能选择继续旅行下去?”

“人生的意义啊……”胡大妈有点困惑了。

“我想,或许人生真的没有意义吧。如果人生真的一定要有意义,那就留给需要人生意义的人继续去寻找,我呢,只知道……足够了,我可以没有意义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关系。”郑先生看起来,似乎已经将这件事想过无数次,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大家一时无语。

不管离开的理由是什么,常常碰面的几张面孔,又要少一个……

蔡小姐打破僵局:“或许灰飞烟灭之后,灵魂才能真正从这个身体里解脱出去吧。那就祝福郑先生吧。”

郑先生微笑:“谢谢。”

卢先生也加入鼓励的行列,握着郑先生的手说:“听人说,说不定灰飞烟灭后就能飞升到另一个空间,也许是天堂!”

郑先生微笑:“也许吧。”

也许吧。

也许吧。

看着郑先生轮流跟大家握手道别,张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空。

她的口袋里,也有一张号码牌。

【4】

天空很蓝。

在公园散步了两个多小时,张婶的脑中一直重复着郑先生那一席道别。

比起郑先生,张婶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多了六十几年。

在这多出来的六十几年里,自己的确就像郑先生所说的那样,一日又一日地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这样有什么不好,自己也说不上来。

郑先生以前是在政大教书的教授,过的是有理想的生活,写了好几本评价不错的教科书,学生也很有成就。像这样的知识份子一旦人生跟理想脱节了,就渐渐无法忍受,宁愿灰飞烟灭掉自己也不想没有目标地过下去……

这大概是一种自己向自己表达尊敬的一种方式吧?

看看自己,张婶从年轻时就没什么重大的抱负,每天一起床,就是将三个孩子从床上赶去刷牙洗脸,然后开始炒蛋、煮稀饭。

骑机车四贴送孩子到学校上课后,张婶就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打工,帮忙做三明治、烤吐司、煎蛋饼。十点后她就骑机车到饭店报到,准备客房清洁的工作。

孩子放学,张婶一定回到家里做晚饭,吩咐孩子快点写作业,命令长子负责教次子功课,命令次子要盯着么女写功课,谁不乖谁就皮绷紧一点。

晚上七点,张婶准时出现在市立医院,拖地扫地,洗碗洗盘子。

九点半回到家里,张婶仔细检查孩子的作业、签联络簿、调停孩子间乱七八糟的纷争、打电话跟老师道歉、帮忙孩子的美劳作业、为孩子剪头发、叫孩子趴在她的大腿上挖耳朵。偶尔打孩子、偶尔抱孩子、偶尔被孩子气哭。

偶尔,孩子笑嘻嘻帮她捶捶背,说妈妈我爱你。

“妈妈绝对不让别人说,你们没有爸爸就不学好。”张婶总是边哭边说。

辛辛苦苦真的不算什么。

睡眠不足真的不算什么。

早出晚归真的不算什么。

不就是母亲伟大的本能吗?让三个孩子平平安安长大,每个都完成大学学业、都拥有美好的人生,就是张婶这辈子最简单也最完整的期待了。

认真说起来,那样简单的期待,在张婶被医生宣布死亡前就已经达成了。

不管活的死的,公园里多的是无所事事的人。

张婶看着躺在草地上看着天空发呆的十几个永生人,不由自主也抬头上望。

……那么,过去这一百年,自己的人生又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只是单纯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所以才茫然地存在下去吗?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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