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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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昌一行人骂骂咧咧的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 满身淤泥,头上衣服上沾满落叶与荆棘灌木的倒刺。
还没踏出一步远,瞧见地上四仰八叉的尸体, 掉头就要跑。
却被背靠着土丘的沈惊晚大声叫住了。
她语气微喘, 缓缓从里面露出头脸上挂满脏污,怒气冲冲的瞪着周昌, 早已失去了大半气力:“还要跑去哪儿?!”
周昌正与身后的士兵环抱在一起, 听到这尖细熟悉的声音, 一愣, 咳了咳,放下手,朝着沈惊晚看过来,又瞧了瞧那头的尸体,领悟过来, 遂不屑一顾的道:“幸亏我机智, 早就知道有人要混入军营,适才带着他们先避一避风头, 你们也算是命大。”
沈惊晚冷笑着从地上撑起, 伸手将沈锦风也拽起。
二人拍了拍身上的脏。
周围随同沈惊晚一起站起身的士兵看着周昌,眼神都很是复杂,谁也没说话。
周昌面上挂不住,恼羞成怒道:“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啊?!你们自己没有用了, 还想拖累我们不成?”
“闭嘴!”沈惊晚喝止了他的后话。
周昌一愣, 看向沈惊晚, 捏紧了拳头,毫不客气的就走过来要砸她面门,却被周围的将士纷纷围拢过来挡住。
步兵校尉首当其冲站在最外围, 沈惊晚被围在里面,保护的结结实实,便是沈锦风,也缓缓从人群中走出,头一回挺直了腰杆,恶狠狠的瞪着周昌。
周昌一拳就要朝着沈锦风的脸砸去,下一秒就被步兵校尉攥的嗷嗷直叫。
只听周昌大声地骂到:“一群狗日的杂种,什么阿物,也敢跟我硬?!你们现在是打算听这个娘娘腔的是吧?还有没有把本将军放在眼里?!”
步兵校尉甩开周昌的手,因着他人高马大,叫周昌好一阵后退。
只听校尉开口道:“你卸磨杀驴,将这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不放在眼里,视众人为累赘,你现在还要我们听命于你?命都没了,谁管你周昌周将军!”
一旁的人应和道:“就是!就是!”
周昌气的双手直指着沈惊晚与周围的一群人,咬牙切齿,眼含恨意的道:“好啊,好啊,好啊你们!”
连着说了三句好。
转身看向身后跟随自己的士兵,他们纷纷低下头,搔头挠耳。
周昌一脚揣在其中一人的腿上:“走!”
那些人灰溜溜地从沈惊晚面前走了。
沈惊晚长舒一口气,松了脊背,对校尉道:“还劳烦您瞧瞧可有喘气儿的,收拾一下这里。”
校尉此时已经全然没有原先那副看不上沈惊晚的样子,点头道:“交给我们,日后沈玉大哥但有吩咐,尽管指示,小弟唯命是从。”
面前身高九尺男儿冲她毕恭毕敬喊大哥的模样,着实叫沈惊晚有些被吓到,她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至于。”
却听校尉吃味道:“怎么?金凤都能认你沈大哥做兄弟,我们就不能?”
沈惊晚:... ...
当看着身边的人已经恢复心绪,开始谈笑自如的时候,她忽然没来由有些手足无措。
仿佛刚才运筹帷幄的根本不是她。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真的是害怕了,当战争距离她如此近的时候,她怕了。
她怕自己就这么死了,没来得及看看身边的人是否平安,怕别人就这么在她面前倒下去,明明昨晚还一起谈笑。
她看着周围走来走去,收拾满目狼藉的士兵,缓缓顺着树干坐到了地上,也不管屁股下的泥土是否湿润,沾湿衣裳。
这种短暂的劫后余生感并不能叫她松懈。
兴许要维持到谢彦辞回来。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可是看着谢彦辞带着那么多雄赳赳气昂昂的人回来时,她的心一下子落定了,滑进胸口。
谢彦辞将马交由士兵手上,有人替他接去头盔。
步兵校尉冲他简单的说了些什么,谢彦辞一张脸逐渐变得阴沉,如同经年不消的浓雾、
他朝着沈惊晚的方向走了过来。
天色渐沉,沈惊晚环着膝盖坐在地上,靠着树干。
她也看到了谢彦辞朝着这边走了过来,却一动不动,就那么抱着自己,如同一尊木偶泥塑。
直到谢彦辞走到她面前,摊开手朝向她,轻轻地道:“起来,地上湿。”
沈惊晚抬头看着放在自己掌心,满是血迹的宽厚手掌,一时哽咽,没抬手,也没说话。
这些天真的太苦了,那些衣食住行上面的苦半分比不得心上的煎熬。
谢彦辞的下巴上冒着一片青色的胡茬,沈惊晚看着他的下巴,就那么静静的看着。
谢彦辞吸了口气,伸手更加靠近了沈惊晚些。
沈惊晚缓缓的抬起手,一把拽住了谢彦辞的手,下一秒,就被男人拽起身,离开了地面。
她鼻头一酸,忽然流出眼泪。
谢彦辞一愣,上下摸索,竟然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布帕替她擦拭眼泪,犹豫了片刻,缓缓伸手用干净的指腹,小心翼翼的替她擦去眼泪。
他却紧张的湿了掌心。
沈惊晚感受着脸颊上薄薄的一层薄茧,她红着眼睛看向谢彦辞,小声问道:“会结束吗?”
谢彦辞手指微顿,替她擦去最后一颗泪珠子的时候,眸光晶亮。
他说:“会。”
一定会,会在第一片黄色的秋叶落下的时候。
彻底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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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君安此时端坐在营帐中,最上方有一展屏风挡住了外面的视线。
只听里面的人缓缓开口道:“先生此次执意前来边关,可有把握?”
五皇子的声音不避不掩,坐在里侧问燕君安。
燕君安坐其下,端着杯盏喝着,缓缓道:“自然不做没有胜仗的把握。”
五皇子笑了一声:“还希望先生顾及大局为重,不要只记挂沈家姑娘才好。”
燕君安执着杯盏的手微怔片刻,旋即一仰而尽,冷声道:“不必五皇子挂念,您还是早日回京都才是。”
屏风内的人笑道:“不急,与先生同回,其实先生何苦来这荡峦之地吃这等子苦?眼下獠奴一个个蠢钝如猪,到时候灭了他们,再一一剔除也不费力,若是您担心沈姑娘与谢家那位... ...”
燕君安忽然重重的将手中杯盏砸在桌上,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从他掌心缓缓流出鲜红的血液。
他冷冷道:“五皇子若是不急着回京,就早些睡吧。”
屏风后的人沉默了片刻,帐篷内一时间肃静,默了片刻,只听五皇子缓缓站起身子,开口道:“走了。”
等到五皇子出了帐篷。
燕君安才松开手,掌心中嵌着碎裂的瓷碴,沒进洁白的掌心中,涌出豆大的血珠子如同明亮艳丽的菩提珠。
他忽然笑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苍凉。
他仰头大笑,身边跪在地上满身是伤的士兵缩了缩脖子,惊恐地往后躲了躲。
他们只当燕君安在恼火今日没有将他说的那位主带来。
燕君安停止了笑意,长长的吸了口冷气,眼神中带着锐利的光芒,不再是那个藏拙的燕先生。
或许,他从来都不是燕先生,只有在沈惊晚的面前,才是那个温其如玉,将丑恶的灵魂掩埋的燕先生。
他心里的最后一抔净土,早在沈惊晚出现的前一夜,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想,若是沈惊晚早些出现,或者,他的生活没有尽毁,他或许还会是那个干干净净,手执书卷,满身温润气息的安卫洲。
梦想着长大后,教书育人,成一名两袖清风的教书先生的安卫洲,也许在家国危亡之际,也会手执长枪,对准敌人的头颅,抛洒最后一腔热血。
可是没有,上天没有眷顾他。
夺走了安家上下百余人的性命,给他父亲同上叛国通敌的罪名。
于刑场上受尽众人唾骂,谴责,所有污秽之言。
而他看的清清楚楚,如同一条狗,满身脏污,藏在人群中。
周围的人带着满腔的怒火,冲高台上的人砸着石头,义愤填膺,好像每一个人都是正义,都是光明。
砸的他们头破血流,仍旧不能泄愤,大声地辱骂着,杂种,阿物,胡乱的骂着。
他咬着牙,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双手绞住破烂的衣物,眼睛蓄满眼泪。
那一刻他发誓,总有一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付出代价。
当行刑牌丢在地上,刽子手抽出砍刀,白光闪过。
他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安家的血液从刑台上溅到了自己的手上,脸上,温热的,带着一股铁锈味儿。
甚至张着的嘴中,都被溅入零星的血。
“哗啦”一声,桌上的东西全部被抛到地面,砸的粉碎,燕君安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的面色阴沉的可怖。
站起身,眼眶通红,看向身后跪着的几人,瑟瑟发抖。
“废物。”
两个字如同魔咒一般,缓缓从他口中吐出,刀光剑影下,素色的帐篷渐上鲜红的血液。
跪地的男人缓缓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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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沈惊晚还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忽然被谢彦辞喊醒。
她慌忙坐起身,两眼发直,瞧见谢彦辞正身着寻常的长袍,好整以暇的看向她时,才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谢彦辞看向沈惊晚。温声道:“沈延远他们来了。”
“我阿兄?!”沈惊晚连忙坐起身:“他们怎么来了?”
谢彦辞道:“我们准备北上。”
“今天就搬走吗?”
沈惊晚连忙起身,急急忙忙的套靴子,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只穿着里衣,脸颊微红,丢了手中的靴子,继续钻进了被子里,将头埋在里面费力的穿着衣服。
谢彦辞看的有些好笑,她在里面蠕动的如同大虫子一般。
谢彦辞咳了咳,道:“出来穿吧,我转过去。”
沈惊晚露出一双眼睛,狐疑的看向谢彦辞的方向,他果然转过了身子。
沈惊晚连忙从里面钻出来,手忙脚乱的胡乱穿着衣服。
好半晌走到谢彦辞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面红耳赤道:“好了。”
谢彦辞转过身子看向沈惊晚,勾唇笑了笑。
沈惊晚很是高兴:“我阿兄他们从哪条路过来?我去接他们!”
谢彦辞摇了摇头:“应该快到了,我已经派人却接应了。”
沈惊晚一合计,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单手叉腰,认真的思索道:“不对,那应该准备些面片,他们... ...”
“也准备好了。”谢彦辞看她因为兴奋而手足无措的模样,低头情不自禁的随着沈惊晚一同高兴了起来。
纵使他知道沈延远与他见面兴许还是不对付,可是这么久以来,很少看到沈惊晚能有限制这么开心的时候,他也就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沈延远与顾卿柔到的时候,浩浩荡荡的队伍,全队身着戎装,很是飒爽,一黑一白的骏马,二人并行。
沈延远手执长枪,顾卿柔腰佩长剑,说不出的气势恢宏。
伤员士兵纷纷站起身,无不敬仰的看向那长龙似的队伍从田野间一列接着一列,整齐划一。
沈惊晚靠着帐篷,翘首以盼,终于在人群的最前头看见了沈延远。
她忍不住高兴地哭了起来,伸出袖子擦去眼泪,也顾不得谢彦辞递上的帕子,就朝着那头的人冲了去,喊道:“阿兄!”
与沈惊晚相处久了的将士皆是愣怔,正在看热闹的周昌手里捧着瓷碗,噗嗤一声,嘴里的粥米喷的到处都是,旋即用袖子擦去嘴边汤汤水水,看向身边人道:“怎么是小沈将军的兄弟?那他还是卫国公的小儿子?”
他满脸诧异的看向身后人,身后人摇了摇头,皆是疑惑地神情。
周昌挠着头,嘟囔道:“没听说卫国公家中还有小儿子啊。”
“将军,卫国公家里不是还有姨娘么?若是多个几房姨娘,有几个儿子也正常,咱们在边关呆久了,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的。”
周昌冷哼一声,满脸不高兴的掀开帘子钻进了帐篷中。
若是先帝还在,他兴许要惶恐一段时日,而今天子不在了,甭管什么卫国公,谢老侯的,皇子来了他都不怕。
若是叫他不痛快,明日就归降对方阵营。
谢彦辞看着周昌远去的身影,捻了捻指腹,旋即抬脚朝着马队走了去。
沈延远瞧见沈惊晚的第一眼还没反应过来。
好半晌忽然一伸手,揪住了扑在自己怀里小姑娘粉嫩的脸颊,咬牙切齿道:“你个小东西,叫人不放心的!谢彦辞!”
旋即捏着沈惊晚的脸就满脸怒火的朝着谢彦辞走了过去。
谢彦辞笑着看向一直拍打沈延远手的沈惊晚,只听沈惊晚一直嗷嗷叫:“疼,阿兄,松开。”
沈锦风瞧着自己平日里威严的“大哥”今日被小沈将军拽的跟鸡崽似的,也不敢上前。
他是没想到,这位大哥竟然是小沈将军的兄弟,瞧见沈惊晚求救的目光,沈锦风背过身子,去削面皮去了。
顾卿柔一巴掌拍在沈延远的后背上,恶狠狠道:“快松开,你把我小晚儿脸都掐红了。”
沈延远转身瞪着顾卿柔,恶狠狠道:“你们就没一个省心的!合着我带一个拖油瓶,你还得带一个?”
他看向谢彦辞,却见谢彦辞耸耸肩,驳了他的话,只道:“我没觉得负累,沈小二在这里,帮了我不少忙。”
沈延远:... ...
他松开沈惊晚的脸颊看向谢彦辞,这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他是真的有些愠怒,看向沈惊晚的眼神中多了说不出的严肃:“我一直只觉得你是活泼了些,竟是没想到,你还如此任性!”
旋即看向谢彦辞,冷冷道:“她来了多久?你也是一次都没同我说过!姓谢的,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吧?别以为我不知道!”
“哎?沈将军这就是误会我们谢小侯了。”温时朗正掀开帘子从帐篷中走出来,笑着将手中一卷布防图交到谢彦辞手中,旋即道:“说起来,沈将军还得谢谢温某,沈二姑娘与我们一同前来边关也实是无奈之举。”
沈延远才懒得搭理温时朗,在他眼里,温时朗全身上下都是心眼,他最不喜欢听他那套废话。
摆了摆手,也就不肯计较之前的事,只是对沈惊晚道:“今日你就回老宅,不要呆在这里,迟些我们要北上,你颠簸不得,到时候趁着天黑,找一行人将你送回去。”
沈惊晚求救似的看向顾卿柔,希望她替自己说说好话。
可是顾卿柔哪敢多说,顾将军在与三皇子陶昀汇合前,可是将她交到了沈延远手中,并且说若是她不听话,尽管发落,送走或者如何,随他便。
虽说这话沈延远不一定当真,可是送走她的这些话,从到了镇西的第一天,沈延远就没停歇过。
梦里做梦都是沈延远将她送出了潼关。
顾卿柔敛下眸子,躲避着沈惊晚的视线。
沈惊晚看了看身后的温时朗与谢彦辞。
很明显,温时朗也在躲避她的视线。
沈惊晚硬着头皮躲到谢彦辞的身后,伸手紧紧揪着谢彦辞腰上的袍子。
只听谢彦辞开口笑道:“先松开手,不然衣服要扯破了。”
沈惊晚躲在谢彦辞身后,小小的哦了一声。
谢彦辞看向沈延远道:“前几日他们派人来混进营帐一次,索性沈小二机智,没有得手,现在谁也不知道,哪里都是他们的人,若是轻而易举将沈小二送走,也许会出事,眼下只有将她放在身边看护起来,才最平安。”
谢彦辞捏住了沈延远的软肋。
果不其然,沈延远指着沈惊晚,几次想要发火都忍了下去。
好半晌才悠悠道:“行,等回去看我不扒你一层皮!”
沈惊晚双手抱拳,冲沈延远求饶,沈延远根本不看她。
晚上的时候,沈延远双手枕在脑后,吊儿郎当的看向沈惊晚,问道:“你这些日子都睡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