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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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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宇指着天扬怒吼:「你居然这样骗我!」

天扬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泥土,笑道:「你既然不相信我,又怎么能说我骗你?就当我跟你开个玩笑好了,又何必这么生气?况且现在你真正洗刷了污名,从此再也没人误会,你该感谢我才对呀。」

廷宇也知道他说的没错,自己的身分得到澄清,无异是沉冤得雪,应该高兴才是。但是他自从听到天扬指出自己的身世,虽然不愿相信,自己心里却也清楚是八九不离十,也因此增添了无数烦恼挣扎,现在天扬居然轻描淡写地说这一切都只是在消遣他,怎不让他气煞?

青岚生怕廷宇又惹事,连忙拉着他,对天扬说:「这次就算我们运气不好,撞上你们两个无赖,你们也不用还钱了,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干!」

天扬笑着说:「好个两不相干!你们的宝贝经书怎么办?」裂风谷三人都是一惊,柳振英喝道:「快交出来!」

天扬取出经书,说:「交就交,凶什么?」将经书往柳振英掷去,柳振英正要伸手去接,谁知经书飞到他面前,竟然笔直往上升去,柳振英连跳了两次,才把经书截下来,待落到地上,已是面无血色。青岚看到天扬这种妖法似的功夫,也是惊骇不已。

天扬哈哈大笑,带着飞飞大步离去,一次也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

走了一段,与裂风谷三人相距已远,飞飞问:「扬哥,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谎?」

天扬说:「他什么都不记得,叫他担这么大的罪过,实在太可怜了。」

飞飞很不屑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有什么好可怜的?」

天扬苦笑,说:「我知道。可是……飞来横祸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飞飞自己也尝过这种滋味,就不再开口了。

此时天扬的心中,也是一片死寂。昨天在城外一阵大吵,他就知道兄弟二人已经完了。此刻他更确定,廷宇的心早已留在裂风谷,根本不可能唤回来。

其实又何必一定要他恢复?只要知道他平安无事,过得很幸福,这不就够了吗?比起一年来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这种结果是好得太多了。就做哥哥的立场而言,这样已经足够了……

放手吧。这样就好了。从此再也不用为他牵肠挂肚,自寻烦恼。过去两人间的恩怨,就当它从没发生过。在那个风雪之夜,从此扭曲的命运,就这样导正过来吧。这样,不但弟弟可以从此得到幸福,自己也不用再受那件事的束缚,可以自由了。

想到「自由」二字,心中一阵轻松,又是一阵凄苦。长长呼了口气,回头对飞飞笑道:「好了,我们也该往苏州去了。大姐等着我们过中秋呢!」

廷宇三人如期将四十二章经送到了白马寺,清定禅师本来留他们多住几天,但是廷宇心乱如麻,第二天一早就死命拖着青岚跟柳振英上路返乡。他已经受够了这诡谲混乱的外界,只想快点回到熟悉的,安全的地方去。

果然是缩头乌龟。想到天扬的责备,不禁自嘲地笑了。

这一天来到城镇,正在饭馆里吃中饭,却看见天扬和飞飞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二人看见廷宇等人,也是一怔。天扬虽然心情大受影响,但是他既已决定跟廷宇划清界限,便一定贯彻到底,因此只是随便跟他们点了个头,算是招呼,便和飞飞在另一张桌旁坐下,开始兴高采烈地谈论和聂隐娘一起过中秋的事。

廷宇呆呆地凝望着天扬的侧脸,心中混乱不已。这几天他左思右想天扬的举动,实在是一头雾水。他若不是自己哥哥,为什么会同一套剑法?为什么自己身上的伤痕,他会了若指掌?他若是自己哥哥,为什么又要否认?

天扬一面跟飞飞说话,一面感觉到廷宇心中迷惘混乱的感情不断朝自己射来,虽然心中刺痛,但他除了视而不见之外,别无他法。

没一会儿天扬和飞飞酒足饭饱,付了饭钱,又向廷宇他们一挥手,就走出门外。

廷宇望着他们越走越远,心中波涛汹涌,怒火开始升起。他受不了天扬背对他,他受不了天扬把目光移开不看自己,他受不了跟天扬并肩而行的人是飞飞而不是他……忽然全身一震,滚倒在地,脑袋里便好象有烙铁烧炽一般地剧痛了起来。他抱着头,大声哀号起来。

青岚跟柳振英看他头痛发作,都是手足无措,青岚连忙去扶他,说:「廷哥……」

此时廷宇正痛得死去活来,容不得别人碰他,一把将青岚推开,怒喝:「走开!」

青岚从来没见他这么凶过,吓了一跳,伸手覆住了嘴,眼泪已在眼眶中滚来滚去。

廷宇痛到快昏倒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因,张口大叫:「天扬!天扬!」

天扬本已走远,此时忽然听到廷宇的叫声,声音中充满了痛楚,一时不及细想,冲了回来。一看到廷宇发病,立刻像上次一样,将他扶起,手搭在他肩上,将内力送入他体内。廷宇逐渐平静了下来,将头靠在天扬肩上休息,手则伸过去拉住了天扬手臂。这种姿势让天扬十分尴尬,却也不便推开他。只觉得身后飞飞等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着他们两

人,不禁背上流下一道冷汗。

当廷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店的床上,青岚红着眼睛陪在他身旁,看见他醒来,笑了一笑,连忙问:「廷哥,你怎么样?头还痛不痛?」廷宇笑着摇头,她这才放下心来。

廷宇说:「现在什么时候了?」

青岚说:「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们今天就住这店里。」

廷宇说:「好。你回房去吧。」

青岚摇头说:「我要在这照顾你。」

廷宇苦笑:「我已经好了,不要紧的。而且,男女不得独处一室,你忘了吗?」青岚急着想再说话,眼睛已先红了起来。

廷宇又问:「对了,骤雨狂扬呢?」

青岚脸上飘过一阵阴影,说:「他们也在店里,说等了你醒了再走。」

廷宇急忙说:「不能让他走!想办法留着他!」

青岚说:「为什么?」话中大有委屈怨怼之意。刚才廷宇推她又大声吼她,她心中已是难以释怀,若说廷宇是剧痛之余失却常性,倒还情有可原;可是现在他清醒了,对那骤雨狂扬却好象比对自己在意,这叫她情何以堪?

廷宇也被她问倒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他?」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很久才勉强想到一个说词:「你想想,我们到裂风谷还有十几天路程,在这期间要是我又发作了,你跟师兄处理得来吗?要是能说动他跟我们同行,必要的时候随时让他帮我运气治疗,岂不是最快的解决之道?等回到裂风谷,我们就可以另寻良医治我的病,不用拖着

他了。」青岚想想说的也是,说:「好吧……」

这时房外传来阴森森的「哼哼」二声冷笑,正是天扬的声音。廷宇「啊」的一声,心中不断叫苦。

原来天扬来探望廷宇,好死不死竟听到他二人谈话。廷宇跟青岚说话原不是很大声,但天扬听力何等厉害,虽不是存心偷听,声音一样自己钻进耳里。

他原本担心廷宇的病情,着急得不得了,现在听见廷宇居然一醒来就算计着要利用他,当然是气得火冒三丈。他冷笑了两声,纵身跃上墙头,叫道:「飞飞,咱们走了!」飞飞应了一声,飞到他身旁。

廷宇知道他这一走就绝不会再回头,一时也不知来不来得及,张口大叫:「聂隐娘!」

天扬一头雾水:「喊聂隐娘做什么?」回到房门外,冷冷地问:「你说聂隐娘怎么了?」

廷宇示意青岚开门,对着门外的天扬说:「跟你们约了去赏月的聂隐娘,可是隐湖派的贱人吗?」

天扬瞪他:「天底下只有一个聂隐娘,可是照你这种问法,我要是答『是』的话不被她砍死才怪哩!」

廷宇冷冷地说:「你放心,没人会砍你,也没人会陪你赏月。」

天扬一楞:「怎么说?」

廷宇说:「今早我义父在驿站里给我们留了一封信,说隐湖派掌门聂隐娘擅闯裂风谷,给我们拿住了,现在关在地牢里。」

天扬惊道:「胡说!」

廷宇从怀中掏出信件扔给他:「你自己看吧。」

天扬一看信的内容,果真不错,顿时焦急起来:「你们想对她怎么样?」

廷宇说:「我裂风谷跟隐湖派这种邪魔外道向来势不两立,这次又是她擅闯在先,我们还客气什么?现在谷里正是斋戒月,不方便杀生,所以先留她活命;等斋戒月过了,哼哼,我可就不敢保证了。」

天扬又问:「那你跟我说这事,是什么意思?」

廷宇缓缓地下床,说:「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家里杀了你的好友,我对你也是过意不去。不如你跟我们同去裂风谷,跟我一起向义父说说情,说不定义父会给我个面子,放她一条生路。」

天扬蹙紧了眉头,心中万分地不愿意去裂风谷,但是他说什么也不能放着聂隐娘不管,考虑了许久,冷笑一声说:「有人要招待我去作客,那当然好啊。要我路上帮你治头痛也行,不过本大夫的诊疗费可是很高的。」

廷宇看他一脸鄙夷,显然真将自己当成了存心利用他的小人,明知是自己失言,仍是怒气上升,冷冷地说:「你放心,我若是再向你出声哀求一次,就让我脑袋裂成八块,活活痛死!」

夜里,廷宇怎么也睡不着,便到院子里散心,不巧又碰到了天扬。两人对白天的争吵都是余怒未消,天扬当场就想转身回房,廷宇喊道:「你稍等一下,我有句话要问你。」

天扬停住脚步,冷冷地说:「什么事?」

廷宇说:「你真的要把空空儿的罪过全担下来?」

「我是他哥哥,那群人早晚会来找我麻烦,还不如我自己先认了。」

「你弟弟罪孽深重,这担子只怕你担不起。」

「笑话,我的功夫比他强两千倍……」

「不是两百倍吗?」

天扬说:「一天加一倍。」廷宇哼了一声。

天扬又说:「再说,担不起也得担,事情都已经做出来了,说什么都没用,总不能把他塞回我娘肚里。」

廷宇怔怔地听着,低声说:「你还真会照顾弟弟。」

天扬反而惭愧起来。其实他们兄弟二人自幼感情淡漠,几乎是不相闻问,「照顾」二字从何说起?想到这里,顿时气消了大半;他原本觉得廷宇算盘打得太精,十分不满;但是再一想,廷宇会头痛也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帮他运功疗伤,乃是应尽之义,又何必跟他呕气?当下干笑了两声,低下头去。

廷宇说:「你以后还要去找你弟弟吗?」

天扬摇头:「他现在八成正在哪个地方逍遥快活,我又何必去吵他?」微微一笑,又说:「只可惜,以后我再也没机会知道,对他而言我到底是什么?」

廷宇说:「不就是哥哥吗?」

天扬苦笑:「所谓的哥哥,也不过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陌生人,要他是仇人就是仇人,要他是……亲人就是亲人,说不准的。」

廷宇点头说:「这倒也是。不过,他既不避危险背着你上山找解药,想必心里对你也是很敬爱的。」

天扬「噗」地一笑:「敬爱?那小子向来只会嫌我邋遢,从来就没尊敬过我。」

廷宇心想:「你本来就很邋遢,他不嫌你才奇怪。」

天扬又叹了口气:「少室山上那几天也真是难为他了,而我,大概一辈子也没机会向他道谢了。」

这话说得极为真挚,听得廷宇心头热血翻涌,忍不住大声说:「不用道谢!」

天扬惊讶地看着他,廷宇这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说:「我是说,你弟弟一定是心甘情愿为你冒险,你不道谢也没关系。」

天扬对他笑了笑,本是个温和爽朗的笑容,看在廷宇眼里,竟有说不出的妩媚可爱,廷宇又是一呆,心想:「换了是我,一样会心甘情愿背你上少室山。」

天扬一时无聊,随手在旁边的竹子上摘了片竹叶,折成一个小巧的杯子。廷宇见了那杯子,吃了一惊。他时常跟青岚在裂风谷的竹林中游玩,不时拿竹叶折些小玩意讨青岚欢心,其中也有杯子。而天扬手上折的杯子,跟自己折的竟是一模一样。顿时心中轰然一声,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原来你真是我哥哥!」

其实他老早就心里有数,只是到了此时,心里那道叫做「死不承认」的高墙才真正倒了下来,体内跟天扬相同的血仿佛沸腾了起来,烧得全身发烫,只想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天扬。

天扬感应到他心中大受冲击,却不知理由何在,问:「你怎么了?头又痛了吗?」

廷宇死命地摇头,双眼牢牢地盯着天扬,心想:「他为什么不认我?我一时胡涂不认他,他可没理由不认我啊。对了,自然是为了我的前途着想了。若是让人知道我是空空儿,别说娶不成青岚,裂风谷也待不下去,在江湖上更是人人喊打,以我现在的功力,如何混得下去?」想到哥哥待己的一番苦心,顿时红了眼眶。

天扬急着问:「喂,你到底怎么啦?」

廷宇强自镇定:「没事。你那杯子借我看看行不行?」

天扬说:「好呀。」将杯子递了过去,廷宇伸手来接,接的时候却碰到了天扬的手。

天扬没来由地一震,忽然忆起在月岭峰上,天翔也拿了这种杯子喂自己喝水,用他的唇,轻轻地将水渡过来……

顿时面红耳赤,急忙将手缩回,谁知廷宇手掌翻转,一把捉住了他手腕。

天扬吃了一惊:「干什么?」

廷宇不答,只是直视着他的双眼。那已经不是忠厚老实的谢少谷主的眼神了,而是锐利如刀,又像两团火焰直直压过来的眼神。

天扬背上冒出冷汗,隐约想起,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眼神?

许久,廷宇才放开手,轻声说:「失礼了。我先睡了。」说着便走进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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